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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尾02(已修)
清晨的冷風吹過皂莢樹, 驚飛了一只站在樹梢上的燕子。
這是一座森嚴的建築,環繞着巨石堆砌出的高牆,縫隙中以鐵漿澆築, 在長空下泛着森寒的冷光,如同一頭匍匐在地呲出利齒的猛獸。
馬蹄聲疾馳而來,帶響一路清脆的金鐵相擊之聲, 這座森寒的監獄如此奢侈,門外竟有一條以生鐵澆築成的長路, 一直蔓延到視線盡頭。
馬上騎手戴着純黑的面具,高高舉起手, 露出攥在手心裏的一塊令牌。
……
尾是個普通的小吏,從小在鹹陽城長大, 為人卻沒有什麽本事,家裏又窮得連一副皮甲也買不起。
年紀到了之後進了軍中服役, 曾經跟随在昭王的旗纛下拼殺,遠遠望見過那位武安君的風華。
運氣好,沒死在戰場上,而是平安的回來, 年紀大了之後,就被安排到這地方做了一個小吏。
這座鐵汁澆築的石頭堡壘很不簡單。
這是尾來到這裏第一天就知道的事情。
這裏就建在鹹陽城裏,可在這座寸土寸金的城中,這地方卻寂靜到了一種可以稱之為死寂的地步。
如果有人可以拿到鹹陽城的輿圖, 會發現這塊地方在輿圖上是一片空白。
偶爾有人誤闖進來,可方圓十裏, 絕無屋舍, 更沒有人家。
尾在軍中的時候識過一點字,武安君還在的時候, 有人來教他們幾句兵書,再後來模模糊糊開始思考更多東西。
他見識過為了攻伐一座城池而流血十裏的戰場,死人和活人都堆積在一起。
每天要消耗車載鬥量的糧食。年輕時窮盡他全家之力也買不起的皮甲和兵器,在戰場上車載鬥量的折斷和廢棄。
因此逐漸懂得戰争是一件昂貴的東西。戰争的目的是為了取得土地和城池,因此城池也是昂貴的東西。
武安君白起曾經為了取得韓國的上黨郡,在長平之戰中坑殺四十萬趙國士卒,區區一個上黨郡比四十萬人加在一起更珍貴,更遑論秦國心髒之地,鹹陽城。
能在這種昂貴的城池中劃出這麽大一片土地,僅僅用來修建一座孤零零的建築,還要為此驅逐方圓十裏的人煙。
隐藏在其中的東西,論及價值,恐怕也值得十幾萬人的性命。
尾是一個怕死的人——很難想象一個在武安君麾下拼殺過的士卒會怕死,但或許正因為骨血裏這點怕死的膽怯,他才能從那片地獄一般的戰場上活下來。
袍澤死了,昭王死了,武安君也死了。但尾還活着。
他還沒活夠,還想更長久的活下去,所以他從來不試圖去窺伺那座石堡裏的東西。
這樣的小心謹慎為他帶來了回報,他在這裏安靜的活過了文王的時代、莊王的時代、迎來了現在這位年幼的新王的時代。
然後,他看守的這座石頭堡壘活了過來。
最初是鐵門外那條塵封已久的鑄鐵長路突然被重新啓用了。戴着生鐵面具的騎士騎着重型鋼鐵機車來到這裏,沉默的掃去灰塵,在長長的大道上灑上清水。
再然後有人住了進來。
尾不知道那是什麽人,他從來沒見過,只是極其偶然的時刻,他用眼角餘光凝視那座鑄鐵的石頭堡壘,會覺得裏面住着一頭怪物。
正在其中緩慢而持續的呼吸。
對此他心裏有一個隐約的猜測,但是從來沒有說出來過。
繼而就是這些舉着令牌前來的騎手。
……
尾倚靠在門後,閉着眼睛聽馬蹄踐踏在鑄鐵路面上的聲音,他已經很老了,胡子長長的一直垂到胸口,沒有人會在意這個已經掉了牙的老頭子。
但是尾的耳朵還沒有老,他聽得出來這些騎手每次前來的時候都帶着東西,一些一模一樣的東西。
有時候他還會聽到另外一些響動,從那座活過來的石頭堡壘裏傳出來,那聲音帶他回到十幾年前、也或者是幾十年前。
他在戰場上,是個無名小卒,身邊時時刻刻都有人倒下。更遠處有一個男人,他從來沒看清楚過那個男人的臉,就好像凡人不被允許直視神的容顏。
武安君白起。
在他來到這片戰場的第一天,就聽說過他的名字。
底層的士卒聚在一起竊竊私語,說君侯乃是神明眷顧之人,可以登上那種神鬼一樣詭異可怕的鐵甲。
那是尾第一次親眼見到鐵浮圖的模樣。
時隔這麽多年,在從戰場上離開之後,他又一次用耳朵“看見”了鐵浮圖的樣子。那座石頭堡壘裏有鐵浮圖。
誠然石頭堡壘封得嚴嚴實實,任何一絲細微的聲音都不應該被洩露出來,但那只是凡人的範圍,無法束縛那種神鬼一樣的東西。
尾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絕對不會聽錯,也絕對不會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
就算說出來也不會有人相信,鹹陽是一座價值千萬萬金的昂貴城市,這裏與兵戈絕緣,鹹陽城中,鐵浮圖止步。
但尾知道,有一個地方是例外。
鹹陽宮中。
他沒見過鹹陽宮中那一片林立的鐵甲的森林,但他知道那是秦王的宮殿。
秦王是這個國度和這座城池的主人,任何律法都不能限制他的行為,他當然可以突破禁令在鹹陽城中使用鐵浮圖。
一個大膽的想法突然閃現在尾的腦海中,尾猝然睜大了眼,或許此時,秦王就在這座石頭堡壘之中。
……
又一批囚犯被鎖在蒙着黑布的鐵籠子裏運了進來。
李斯和嬴政站在一起對着這批新來的囚犯指指點點,他們頭頂上燈光璀璨。
片刻之後他們似乎把該說的話都說完了,李斯繼續埋頭去工作,嬴政則在原地站了一會兒。
片刻之後他走進燈光不能照亮的陰影裏,伸出手,抓住了林久的雙手。
他還是個小孩子,手指比同齡的小孩更長一點,但是指骨纖細,皮肉單薄,因為體溫冰冷,更顯出一種紙一樣的伶仃。
雪白、雪白的紙。
帝流漿點亮的燈火亮得像是一大團聲嘶力竭的太陽,無量的光明落在嬴政臉上、肩上。
尋常人的五官沒辦法承受住如此沉重的光亮,很容易模糊成看不清楚的一團。
但嬴政有一張線條清晰的臉,随了他母親當年傾倒過秦莊襄王的眉眼,因為年紀還很小,臉上總是容易流露出幼稚的痕跡。
此時那些光照在他臉上,奇異的勾勒出從眉弓到顴骨到下颌的結構,一瞬間他臉上所有幼态都被抹掉了,留下來的是一種堪稱鋒銳的端麗。
潔白膚色和深黑眉眼碰撞出來的端莊和美麗,會讓人恍然想到他成為皇帝之後的模樣,王朝最尊貴的位置,最尊貴的臉。
但此時這張臉上流露出來的是一種堪稱……兇狠的神色,只會出現在街邊游俠和深林猛虎臉上。
他用這種神色對林久說,“你看,在這個地方。”
機械轟鳴的巨大噪音被封死在鑄鐵的石堡裏,往複回蕩,深不見底的陰影裏陣列着新的舊的鐵浮屠。
頭頂上懸垂着交錯反複的銅絲和鐵線,時不時傳來囚犯的哀嚎和李斯痛苦的嘆氣。
如果說天工院是墨家機關術的天下,是機關和金屬的缜密結合。
那這個地方要更古老也更蒙昧,在比秦莊襄王更古老的過去,鐵浮圖第一次出現在大地上,當時的人難以理解這種殘暴的機械造物,而畏懼地将之視為鬼神。
在那種時候,登上鐵浮圖之前要舉行祭祀的儀式,像對待神鬼一樣宰殺豬羊,獻上新鮮的血食。
陰陽家于是登上歷史舞臺,當時的諸侯信任他們,命令他們負責與寄宿在鐵浮圖之中的鬼神交流。
後來墨家登場,純粹機械流派開始崛起,陰陽家逐漸沒落,這座石堡也随之荒廢,刻寫在石牆上的陰陽星圖業已蒙塵。
而嬴政重新啓用這個地方,除了給李斯的理論找一個獨t立的實驗室之外,或許還因為,武安君白起的那具鐵浮圖就從這裏誕生。
如今已經少有人知了,武安君那具鐵浮圖是有名字的,被陰陽家那群人稱之為“大司命”。
在此時這位神明被視為壽夭之神,司掌人世間的壽命和夭亡。
就像是一種隐晦的谶語,武安君登上這座鐵浮屠,就真的在他的那個時代裏決定了半個天下人的壽命和夭亡。
讓人疑惑鐵浮圖中是否真的寄宿有陰陽家宣稱過的鬼神,又是否已經随着這座石堡而重新活過來。
比之前凄慘一百倍的尖利哀嚎聲驟然爆發出來,繼而又是尖利的大笑聲,近乎癫狂。
系統心有戚戚的哆嗦了一下。
李斯做出來的東西的确簡潔高效,但實驗過程也的确慘不忍睹。
其實系統覺得經過那驚悚一夜之後,嬴政現在如果開口索要可以駕馭鐵浮圖的甲士,就算最頑固的老貴族也會誠惶誠恐滿足他的要求。
畢竟他們應該不想在深夜看見在自己家院子裏徘徊的女君。
所以不太理解嬴政為什麽還執着于李斯這個計劃……當時李斯搞出來這種東西是因為貧賤到了極致。
他手裏既沒有鐵浮圖也沒有甲士,所以只好把鐵板綁在雞身上,用銅絲接駁神經,勉強模拟出駕馭鐵浮圖的效果。
但其實李斯本人并沒有那麽激進,銅絲和神經直接連接起來,等同于用刀片直接切割痛覺神經,那種痛苦是能要人命的。
在他的設想中,這種東西至多不過是可以在甲士操縱鐵浮圖的過程中,作為一種輔助手段,使鐵浮圖的動作更精準。
那樣以來,痛苦就變得可以承受了。
從這種角度來看李斯其實是個蠻圓滑的人,懂得妥協和後退。
但是嬴政不準。
他比李斯激進一百倍,幾乎把鹹陽的監獄搬空,還在從其他監獄中源源不斷把人調到鹹陽。
其中所有囚犯都被塞到李斯手裏,被強制驅趕着植入銅絲,與神經接駁之後登上鐵浮圖。
那些凄慘的哀嚎聲就來源于此,最殘暴的酷刑也不過如此了。
很多人在這個過程中活活痛死,也有人堅持下來。
在這種海量的實驗樣本下,李斯改進了很多粗糙的技術細節,同時收集到了一批可以在這種劇痛下短時間堅持的頑強囚犯。
但是依靠這些人去和雍都祭祀大典上的陰謀對抗,無論怎麽想都覺得不太靠譜。
李斯看起來也沒什麽信心,自從被嬴政塞到這座石堡裏之後他都沒再笑過了。
嬴政也沒有要寬慰他的意思,他看起來已經完全陷入到自己的思維裏,直視着虛空中的一點,眼神閃閃發亮。
李斯沒有試圖勸阻他,看見這樣的眼神之後也就沒必要再勸阻了:
他已下定決心去做這件事,并接受這件事将要帶來的全部結果:
“你看,在這個地方。”
——就在這個地方。
要麽死,要麽得到全部。
“但我還是不懂這一切有什麽必要?這不是給自己增加難度嗎?”系統實在忍不住了。
“嗯。大概就是……”林久回應他。
她看起來對嬴政搞出來的這些事情并不太在意,神色一直淡薄,眼神裏帶着點浮于此世之上的抽離感。
“前世求仙失敗,已經成為執念,今生重來一次,終于觸碰到了神鬼一樣不可思議的偉力。”
“所以必須要把這種力量完全掌握在自己手裏。不向任何人妥協,也不願意跟任何人合作。”
系統啞然,林久說的輕描淡寫,但它總覺得這些話聽起來那麽的貪婪,簡直要從每一個字音裏長出來森然的利齒,閃爍着恨不得嚼碎整個世界的寒光。
“呃,呃……”系統說。
林久困惑,“有什麽問題嗎?”
系統忍了忍,但是沒忍住,“道理我都懂,但是能不能看看李斯,他好像要碎了。”
李斯這幾天說是生活在地獄也不為過,每天把囚犯送上鐵浮圖,再把血淋淋的肉塊清理下來,浸泡在慘叫和哀嚎中,感覺随時會變異。
“他都不笑了!”系統一個人喊出了群情激奮的氣勢。
林久也語塞了,困惑的問系統,“這有什麽不能接受的嗎?”
系統鄭重回複,“正常人都不能接受。”
林久很淡然,“那就碎吧,嬴政會把他拼起來繼續幹活的。”
系統也語塞了。
林久看着李斯,片刻之後移開視線,點開系統面板,開始浏覽成就界面,看起來也不是很在意李斯。
系統跟着她一起看。
他也沒覺得奇怪,不管嬴政和李斯怎麽樣,雍都【祭祀】副本開放在即,林久當然要趕在進入副本之前攢出來一件新衣服。
就是林久選出來的成就一如既往讓人眼前一黑……
系統眼睜睜看着她接連選了三個:
【十三學得琵琶成】、【其形也翩若驚鴻】、【溫泉水滑洗凝脂】。
是那種熟悉的一口氣上不來的感覺……
【十三學得琵琶成】,出自《琵琶行》,單獨摘出來的這一句倒沒什麽好解讀的,也不是個什麽典故,就只有字面上的含義。
十三學得琵琶成,名屬教坊第一部。
“我十三歲那年已經學成彈琵琶的技藝,在教坊樂師之中負有盛名。”
系統炯炯有神的思考了一會兒,這個成就按照它原本的規劃,應該是……就是按字面意義走,十三歲學成琵琶,盛名傳到嬴政耳中。
說簡單也簡單,說難也難,主要是有兩個條件限定得比較死……系統問林久:“你今年是十三歲嗎,但是秦朝好像沒有琵琶……”
秦朝的确沒有琵琶,不過這裏就是個巨大的冶煉工坊,如果有圖紙的話,搞個琵琶出來也很容易?系統默默揣度。
第二個,【其形也翩若驚鴻】,出自《洛神賦》,通篇都在描寫洛神宓妃的美好容顏和飄逸姿态。
其形也,翩若驚鴻,矯若游龍。
她的形影宛若翩然一顧的鴻鳥,又矯美如同雲影中的游龍。
按照正常路線走的話,這個成就是需要給嬴政獻舞,而且要跳得好看,在嬴政心裏留下一個【翩若驚鴻】的印象。
不會跳舞也沒關系,有對應的系統道具可以輔助完成一場舞蹈,這個成就的難度在于如何接觸到嬴政,以及如何讓嬴政看完一場舞。
顯然對于林久來說這都不是問題。
最後一個【溫泉水滑洗凝脂】,出自《長恨歌》,講述了一個皇帝和寵妃的愛情故事。
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
春寒時節她得到在華清池洗浴的恩賜,溫泉水滑過凝脂一般美好的肌膚。
溫泉倒是好挖,實在不行燒一池子熱水也勉強能行,皇帝和寵妃的身份勉強也能對上,但是……
系統看了看林久,又去看嬴政,有點沒辦法想象這兩個人一起泡在溫泉裏的樣子。
所以到底為什麽選擇這三個成就……系統不懂,而且不敢問。
第一步應該是做琵琶?
林久走向李斯。
畫出圖紙交給李斯,但是李斯現在好像很忙抽不出身,但是就算再忙,只要女君開口,肯定還是要照吩咐做的。
系統眼睜睜看着随着林久的靠近,李斯竭力沒有看向林久的方向,但是眼角已經在猛烈地抽搐起來,整個人的臉色介于,“你不要過來啊”和“敢過來我就厥過去給你看”之間。
他看起來随時會一口氣上不來,兩腿一蹬……但是在林久真正站在他面前的時候,他還是頑強的站起來了。
“女君。”畢恭畢敬的行禮,就是臉色有點慘淡,而且有點過分畢恭畢敬,感覺不是在面對君主,更像是在面對蛇蠍和洪水猛獸。
沒有尊敬,全是恐懼。
沒事的,只是找你做個琵琶,系統在心裏默默安慰他。
林久沉吟了片刻,似乎是在思索應當從何說起。
首先,你應該畫個圖紙,因為李斯他也沒見過琵琶。系統默默想。
然後他聽見林久已小學生背誦課文一樣的腔調,慢騰騰對着李斯念,“十三學得琵琶成,名屬教坊第一部。”
一秒鐘,兩秒鐘。
李斯呆呆的看着林久。
林久又思考了一下,繼續念,“曲罷曾教善才服,妝成每被秋娘妒。”
李斯仍然呆呆的看着林久。
系統也呆呆的看着林久。
一秒鐘,兩秒鐘,三秒鐘過去,無事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