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辭”字,硬生生逼得窦太後向他賠禮,景帝親口對他說,“天下方有急,王孫寧可以讓耶?”
天下如今有了危急的事情,你怎麽能避讓呢?王孫,是窦嬰的字,他又稱窦王孫。
至此,窦嬰方受賞領封。
史書上記載這件事情,說,“所賜金,陳之廊庑下,軍吏過,辄令財取為用,金無入家者。”
千金都陳放在廊庑之下,願意追随在他窦嬰身後一起上戰場的軍吏盡可以随意從中取用,而他本人就坐在屋舍內,目光炯炯如燒着火,卻一眼也不落在那些金塊上。
他看人,每一個彎腰拿取金塊的人在直起身之後都會看見他的眼睛,然後像野獸拜服在猛虎腳下一般,拜服在他腳下。
如此千金散盡的兇猛氣魄,得到了一支與之相匹配的兇猛軍隊。
再後來就是順理成章的,“七國兵已盡破,封嬰為魏其侯。”
不同于田蚡靠着太後親姐姐而顯貴,魏其侯窦嬰,他是在景帝年間踏着血火摘取軍功而封侯的大漢勳爵。
而現在是武帝年間,窦嬰的時代過去了,他不再年輕也不再意氣風發,昔日長安城中陳金廊庑的貴公子,如今鬓角兩邊都是白發,臉頰瘦得有凹陷的痕跡,整個人如同一捧燃燒殆盡的灰燼。
只有在他擡起眼睛時,方能看見他從前的一絲風采。
他的眼睛,亮得就像是灰燼中最後的炭火,因為轉瞬之後就要熄滅,所以不顧惜性命地燃燒。
眼睛裏有這樣的神采,說話時語氣怎麽可能平淡如灰燼。
這不對勁。
林久輕聲說,“荊軻刺秦王。”
系統忽然靈光一現,拍案大聲道,“我明白了,劉徹是燕太子丹,窦嬰是荊軻,而現在已經走到了易水之畔。可如果說王太後是秦王,那是不是還缺一個樊于期,缺個引動王太後的誘餌?”
就在系統說話的下一秒鐘,田蚡走了進來。
“樊于期就位了。”系統喃喃說。
窦嬰猛然擡眼。
先前他低着頭,藏起眼睛的時候,模樣就像是一段燒盡的灰燼,可就在看見田蚡的那一瞬間,灰燼重新又熊熊燃燒了起來。
而且不止是眼睛,他全身上下都在發光,整個人像戰神一樣凜然不可直視。
系統一把捂住眼,露出慘不忍睹的表情,不忍心看這車禍現場。
但他還能聽見聲音,窦嬰很快就響亮地念出了一段林久聽不懂的文言文。
系統自覺翻譯,順便從手指縫裏偷偷往外瞅,“窦嬰說,你田蚡從前不過是個在酒席上谄笑獻媚的侍從,那時我坐在主位上喝酒,杯子一放你就知道彎下腰來倒酒。”
田蚡鼻孔微微張開,整個人都繃緊了。
窦嬰繼續說,系統繼續翻譯,“從前我聽人說,狗這種東西最會忘本,吃着肉的時候,從來不記得從前施舍給他骨頭的人。原先我并不信這話,想畜生也該有廉恥之心。如今見到你在我面前不知道行禮的模樣,總算是相信了世間原來還有這樣的事。”
翻譯完了系統都震撼了,“窦嬰,是個猛人,當着劉徹的面他就敢這麽罵田蚡。”
田蚡的臉完全漲紅了,他出身微賤,如今坐上了丞相和君侯的高位,最不願聽人提起自己從前落魄時的樣子。
可窦嬰一張嘴t就往他最痛的地方戳。
他也不是拙于口舌的人,當即反唇相譏。
系統一視同仁,也為他翻譯,“田蚡說,從前我聽人說,烏龜縮在殼子裏的時候,就只會回憶從前的事情,因為心裏知道自己再也不能有那樣風光的時刻。魏其侯曾經的大名,我是領略過的。如今我在宣室殿上傾聽陛下的旨意時,心裏也時常想,從前坐在我這個位置上的魏其侯如今正賦閑在家,大把空閑的好時光,不知有多快活呢。”
與田蚡相反,窦嬰是從頂峰滑落的人,堂堂魏其侯曾經也宰執天下,如今竟然只能賦閑在家,這簡直像是個笑話。
田蚡這一張口,也正是捏死了窦嬰的軟肋。
窦嬰憤怒得像是一座瀕臨噴發的火山,說田蚡抓走他的門客,是恃強淩弱,是蒼蠅才會做的事情。
田蚡憤怒得像是一座正在噴發的火山,說窦嬰不顧門客犯錯的事實,一味颠倒黑白,這是女人才有的胡攪蠻纏。
窦嬰說我堂堂魏其侯,我當年在景帝座下效力時,你還只是個吃不飽飯的混混!
田蚡說,如今也只剩下這個侯位好拿來說嘴了吧,倘若再胡攪蠻纏,當心你連這個爵位也保不住!
窦嬰說,侯自我得之,自我捐之,無所恨。且非我,上安能稱上?汝安能為汝?
我的侯爵是我自己得到的,如果要由我丢掉,那也沒什麽好在意的。而且沒有我,劉徹怎能做皇帝,沒有劉徹做皇帝,怎能有你田蚡現在的地位。
這句話的殺傷力,大概可以類比為“孫子,我是你爺爺。”
田蚡的臉色已經不是紅了,而是紫黑一片,袍袖之下他的拳頭緊緊捏了起來,看起來像是要給窦嬰一拳。
而窦嬰昂然不懼,以輕蔑的眼神打量他。
窦嬰是上過戰場的武将,如今他年紀很大了,人也瘦得可怕,可仍然高大。而田蚡雖然年輕卻矮小,兩人倘若打起來,勝負還真不好斷言。
系統看得目瞪口呆,“好家夥,我直接好家夥,這就是傳說中的政鬥嗎?窦嬰好會罵,田蚡也好會罵,就是有一個問題,你就算了,他們這是當劉徹不存在嗎?”
不存在的劉徹在這時出聲,輕輕咳嗽了兩聲。
璀璨天光照入宮室,光線不斷收束合攏,最後變成極細的一條線,橫劈過窦嬰的眉心,又貫通田蚡的眼睛。
就在這樣堪稱淩厲的光線下,他們對視着,然後又在劉徹的輕咳聲中挪開看向彼此的視線。
午後的清涼殿上,一片寂靜中,劉徹的聲音響起。
他說,既然各執己見,那就以廷議相決吧。
說是窦嬰和田蚡之間的廷議,但這背後全然是劉徹與窦太後的博弈。所以事情又回到了原點,系統問林久,“如今圖窮匕見了,神女你站哪邊?”
這時劉徹忽然轉過頭,看着林久說,“柏梁臺将要竣工,神女可要前往一觀?”
系統一愣,“什麽柏梁臺,劉徹給你修宮殿了?這麽大動靜竟然沒有成就被打出來啊?”
不等林久回話,系統又是一愣,“我忘了,這是劉邦當年承諾給你修建的宮殿吧,修了這麽多年啊。”
過了一會兒,系統又說,“這應當是長安城中,乃至整個大漢境內最高的建築了吧。”
林久沒說話,只是默默遠眺。
柏梁臺修建在未央宮外,但劉徹并沒有要林久出宮的意思,而是叫人将林久帶到了未央宮中最高的樓閣。
從這裏往遠處,能将整個柏梁臺盡收眼底,或者說,柏梁臺與未央宮遙遙相望。
系統難以理清楚這其中代表的各種含義,但他知道林久一定比他看到的更多更遠。
“柏梁臺中修建了水渠,等到了夏天,神女可以去賞荷花。”有人在林久身後說。
這個聲音響起的同時,林久身後的侍從分列兩邊默默下跪,有人從中走來,刺金的衣裾落在地上,下巴微微揚起,露出一個含蓄的微笑。
是王娡,但好像又不是王娡,見慣了她粗服素容的模樣,再看她如今盛裝嚴容,會有種迷亂感。
聽聞她以樸素的裝束贏得先帝的寵愛,可見了她如今的模樣,才能意識到她原來是個這麽美麗的女人,眼睛明亮,嘴唇殷紅,含笑而來,又美又威嚴,将大漢太後四個字诠釋到了極致。
很難以形容她緩步走來的樣子,系統在那一瞬間甚至以為自己看見了林久,她身上某些氣質和林久微妙地重合在了一起,她這樣緩步走來,卻像是要把這整座未央宮都踩在腳下。
“完了,完了。”系統輕聲說,“活久見,你竟然還有被人在氣勢上壓制住的一天。”
說着他看了林久一眼,正看見林久飛快地劃拉了一大串【成就】,并一氣呵成地點中了【一鍵換裝】按鈕。
系統瞬間瞪大眼。
王娡猛然停下那似乎要碾壓一切的腳步。
林久歪着頭看着她,方才那一瞬間她轉過身,雪白衣裾飛揚到一半忽然變成水紅色,那種飛揚的姿态,有種要蔓延無際,直到鋪滿整片天空的氣度。
系統的提示音姍姍來遲,“确認兌換并更換SR級套裝【西洲曲】,單衫杏子紅,雙鬓鴉雛色。”
王娡看着林久,她應該行禮,應該說話,但此時此刻她唯一能做的是克制住後退的沖動。
林久張開手臂,【西洲曲】是一套繡滿荷花的水紅色襦裙,此前曾經被系統推薦給林久,那種水紅色的裙擺就像是鋪滿夕陽的水面,萬頃荷花就綻放在夕陽之中,看起來有一種難以形容的美麗。
而在林久張開手臂的同時,衣袖展開,全身衣料也都随着衣袖展開,荷花和夕陽都震顫起來,顯出一種鋪天蓋地的壯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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