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直像是籠罩在黑布之下的野獸一樣,系統遲疑地想,大概是錯覺吧?
一個儒生,從生到死做的全部事情就只是讀書,這種人怎麽能跟野獸聯系在一起。非要說的話,倒不如說是一只黑貓,輕巧地在陰影中行走,沉默而無害。
“你今天是為董仲舒來的嗎?”系統問林久。
“是啊。”林久說。
系統的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
但一直到劉徹和董仲舒開始一問一答,林久也沒有表露出要開口說話,或者做什麽事的意圖。
“這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一件事情,你千萬不能在這時候搞事情。”系統再三強調。
董仲舒此時正說到,“……君權神授。”
系統的思維發散開了,“說起來,你了解董仲舒的思想嗎?我其實一直沒太搞懂,為什麽說他對劉徹的影響是空前絕後的。就像這個君權神授,具體——”
林久打斷系統的話,“你看劉徹的表情。”
系統下意識往劉徹的方向看,嘴巴裏還在慣性地說着沒說完的話,“有什麽作……用……”
他的聲音停頓住了,因為他看見劉徹——劉徹在笑啊!
不是那種禮節性的微笑,而是很深、很深的笑。系統還從來沒見過劉徹這樣的表情,他盯着董仲舒的眼睛簡直在發光,熱切而又瘋狂的光。
等等,那樣的表情真的能稱之為笑嗎?
此刻劉徹仿佛暴怒又仿佛狂喜,仿佛滿懷悲戚又仿佛充滿希望,一千一萬種表情都雜糅在他臉上,古往今來人類有過的所有情緒都能在此時他的面孔上找出端倪。
那真的還能算是人類的表情嗎?
系統的內部運算都停滞了一秒鐘,然後他後知後覺地開始捕捉董仲舒方才話中的關鍵詞,“天人感應,君權神授,等等我好像理解了!”
所謂天人感應,就是将君王與天地聯系起來,君王從天神手中接過巡狩人間的權力,倘若君王有賢德,則風調雨順,災患不興。倘若君王失德,則天時不順,災患頻發。
但這不是重點,天時順不順,君王是否有賢德,這都是不重要的東西。
打個比方,倘若說“君權神授,天人感應”這一整套思想相當于一個大蛋糕,那天時和賢德就只是蛋糕表面無關緊要的裱花。
真正重要的東西是蛋糕本身,是“君王等同天地”,這樣的一個概念。
怪不得劉徹會笑,劉徹當然要笑!
這世間可還有比天地更能比拟權力的意象?
天人感應,就意味着從今往後天象地象與皇帝直接相關,天災等同于皇帝的诏書——敢問世間可曾有過如此強力的诏書?可曾有過如此簡單粗暴昭示威嚴的途徑?
而能對天地萬象施加影響的,難道還能是凡人嗎?
不,不是啊,是神啊!
人間的皇帝,披上“天人感應”的外衣,從此以三尺之軀,百年之壽,超凡脫俗,成就神格!
董仲舒帶給劉徹的,根本就不是什麽治國方略這種亂七八糟的東西,而是一條成神的道路,通天t坦途。
神說出的話,理所當然被人遵從。
天人感應一旦被落實,這世間還有誰能阻止劉徹的腳步?哪怕窦太皇太後死而複生也不行,因為“孝”之一字能肘制人,卻不能肘制神!
“董仲舒,确實是個怪才啊,但我為什麽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勁?說不上來,是哪裏不太對勁呢。”系統嘀咕着。
林久在這時開口了,她只說了三個字,“很誘人。”
“是很誘人沒錯,董仲舒,儒生……”系統忽然叫起來,“我靠,董仲舒是在向劉徹下餌!”
天人感應很誘人,這麽一塊香噴噴的大蛋糕,劉徹是不可能不吃進肚子裏的。
可天人感應是儒生提出的,是根據儒家思想提出的。想用天人感應就必須用儒家,想承認天人感應,首先要承認儒家。
想要将天人感應行于天下,首要的前提,就是滿堂朝臣都要認同儒家思想,或者說的更露骨一些,滿堂朝臣都要出自儒門。
這就是藏在蛋糕裏的魚鈎,是堂皇正大的陽謀!
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漢武帝的獨尊儒術,是想要獨尊儒術,還是只能獨尊儒術?
董仲舒,他輕描淡寫地,就将劉徹逼迫到了牆角。
系統不由得在此刻看向董仲舒,見他仍然低垂着眼睛跪在宣室殿上,眉目不動,神色也不動。
可系統現在完全不覺得他蒼白消瘦,沉默無害了。
他覺得董仲舒很可怕。
是怎麽才可以在此時做到這樣的沉靜和冷淡?
提出這樣的計策,他哪裏是跪在劉徹腳下,他簡直是抓着劉徹的脖子,勒緊劉徹的頸項,在言語中向劉徹露出獠牙和獰笑。
天人感應,想要嗎?想要啊?那就來啊!
來尊儒術,來用儒門,來将我這樣的儒生請到你的朝堂上,來讓儒家的經義,指點你的朝政!
如此、如此荒唐之事,簡直是尊卑翻覆,太阿倒持,卑賤的儒生反過來指揮尊貴的君主,天子之劍太阿倒轉劍刃對準天子的心髒。
怎麽可能會同意,像劉徹這樣的君主,怎麽可能會允許如此荒唐之事發生!
系統的聲音都在顫抖了,“怎麽回事,歷史上劉徹竟然沒把董仲舒押下去斬首嗎?”
劉徹怎麽可能忍耐、忍耐如此酷烈的逾越和亵渎?
“斬首?為什麽?”林久迷惑地問系統,“劉徹很高興啊,他會獎賞董仲舒的。”
系統想說,我不懂,他也确實不懂林久這話的意思。
但他忽然控制不住發散的思維了,內核中傳來一股滾燙的錯覺,燙得像是要将他當場燒死。
系統愣住了。
他愣了足足三秒鐘,然後他說出了兩個字,“改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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