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2 / 2)

三人茹毛饮血,勉强垫了垫肚子,图什么就急着催肥七故技重施,肥七笑道:“若把你变作飞鸟,眼看同伴被活活吃掉,你还肯上当么?”

看图什么吃瘪,肥七更是得意,顺手把扔在地上的鸟肠就抄了起来。

图什么目瞪口呆:“你,连这个也吃?”

肥七笑道:“鸡肠已是佳肴,何况飞鸟?换做平日,定是要吃的,可眼下却舍不得。”

说着话,就生生用牙把鸟肠扯做几段,又从船边掰下一截木刺,将鸟肠细细裹将上去,最后从衣服上纳出几股棉线搓紧拴好,提在手指上,就成了个简易钓具。

肥七先捉来鸟,又用鸟捉来小鱼,再用小鱼捉来大鱼,凭着他这一身平地抠饼的本事,三人虽然沧海飘零,居然也能勉强果腹,天公更是作美,偶尔还洒下些雨来。又恍兮惚兮过了几天,三人除了吃喝,要么呼呼大睡,要么躺平闲聊,偶尔游上几圈,相较于此前的刀光剑影尔虞我诈,小毒觉得这样的日子也未尝不可。

这天夜里,正是满月。

不计其数的乌贼群游到浅水,被月光一照,映出莹莹的蓝光,像大海中鬼魅的精灵,小毒纵身跃入海中,从水下看上去,月亮已沉入海底,而乌贼正在月亮上游来游去,场面显得诡谲而又壮丽。

乌贼数量实在太多,甚至砰砰撞到船身,肥七自然不会客气,斜倚在甲板上,捞起来就往嘴里塞,一口一个,吃得吱吱作响,还不时爆出些墨汁,他也懒得擦拭,像极了传说中的海怪。

图什么在一边瞧着,有一种既非常恶心,又颇为眼馋的奇怪错觉,忍不住问道:“这玩意真就那么好吃?”

“除了钱难赚,屎难吃,其它但凡能吃的,都好吃。”肥七吧唧着嘴。

图什么忍不住又咽了口水,显然已是心动。

肥七却突然皱起眉头道:“这味道不对。”

小毒从水里探出头来,搭着船舷打趣道:“怎么不对?差盐还是差醋,我再吩咐后厨弄去。”

肥七笑道:“不是差了滋味,而是多了滋味,这乌贼身上分明沾了泔水。”

“七哥你怕是吃撑了吧?我们是在南洋飘着还是泔水桶里飘着?”

“你不信别的我都认,唯独我这皇帝嘴,却向来说一不二。”肥七认真道。

图什么也呆呆凑了过来,道:“莫非附近还有船家经过?”

“嗯,还得是配着厨房,能生火做饭的大船,大概离我们不远。”肥七言之凿凿。

“那我们岂不是有救了?”小毒喜道,但四下张望,却并未发现什么船影。

“话虽如此,但海里的两条船和两条小鱼差不多,哪就能随意撞见呢?”肥七怅然道。

小毒听得“小鱼”二字,不由楞了愣,又道:“我倒有个主意,却不知你们敢不敢。索性把桅杆点了,加上今晚满月,火光耀眼,说不定就能被大船看见!”

“您还真是人如其名。”肥七感慨道,船上确配有火镰火石,但听闻要把船烧了,肥七和图什么对视一眼,还是有些惊愕。

“反正咱们也不会驾船,那就是个摆设,倘若没人搭理,咱们把火灭掉就是。”

两人将信将疑,最后还是决定放手一搏,竟真将桅杆点了起来。

火焰熊熊燃烧,如一把巨大的火炬,辉耀着三个人求生的希望,燃尽的木星纷纷坠入海里,就像一场辉煌的流星雨,被火光吸引过来的鱼儿也越来越多,仿佛这就是大海的中心。

小毒拼尽全力,开始大声呼救,图什么更是不甘人后,肥七一边嚼着鱼生,一边也嘟囔着帮腔,夜晚中的大海里,火光夹杂着呐喊,三人都成了发疯的戏子,情绪和声音都越来越高涨,在上演决定生死的终场大戏。

演着演着,戏子们渐觉情势不对,点火容易灭火难,随着火势愈烈,根本无法扑灭,待要将小船颠覆过来,已被火舌滋得无法靠近。三人拼死徒劳一场,最终各抱住一块船板,在海里上下浮沉。肥七嘴里嚼着什么,倒还淡定,图什么骂了几句,喉咙也已沙哑。小毒颇为羞愧,下意识摸向腰间马鞭里的玉佩,这宝贝虽然神通广大,但在此刻,却不知该如何用它救命。

正胡思乱想,只听嗖嗖两声,肥七和图什么两人突然凌空飞起,又从水面划过,像极两只欢快的海豚。小毒揉揉眼睛,心道见鬼,就惊觉腰间一紧,低头看去,原来已被一条缆绳套住,一股大力传来,也跟着飞了出去。

生死关头,小毒心念电转,咬破指头就去摸玉佩,自连续救下白三和肥七等人之后,他这放血功夫也日渐纯熟,玉佩隔物噬血,立即让小毒再次爆发出体内的洪荒之力,他猛然腾起,一把回拽绳索,借着对面传来的力量和速度,竟稳稳站立水面,踏浪而行,再定睛观瞧,一艘大船不知何时已出现在身前,船头甲板上火把夹着人影晃动,小毒哪敢当众招摇显摆,忙卸了力道,噗通一声掉回水里,任由对方施救。

三人陆续登船,还没来得及告谢,被勒得喘不过气的肥七就伏地号啕,吐出半甲板的乌贼,其中竟还有比肥七更命大的,蠕动着又游回了海里。

肥七旁若无人,小毒和图什么却自觉羞惭难当,恨不得也随那些半条命的乌贼跳海。肥七畅快完毕,抹抹嘴,打着嗝就对船上众人做起揖来,嘴里念念有词,不迭说着感激的话。

小毒也回过神来,起身上前见礼。甲板上一水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为首的却是个环佩叮当的美艳少妇,少妇站得很远,隐约可见面带鄙夷,显然并不愿与他们多有关联,一番耳语后,少妇转身离去,只派了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过来招呼。

男子一副被人欠债不还的表情,既不问他们姓名,也不自报家门,翻着白眼冷冷道:“传我家夫人的话,海上规矩,落水了没个不救的道理,大家同舟共济,数日即可到昔归城,不过却希望各位稍作忍耐,安居舱中,切勿随意走动窥探,勿谓言之不预。”说罢也拂袖而去。

三人讨个没趣,又不能向救命的恩公发作,只好悻悻然被带回一间偏僻的船舱。

小毒心中起疑,悄声道:“若是贼船吧,不能好心救人。若不是贼船吧,却处处那么古怪呢?”

肥七打着哈欠道:“那是小哥你少见多怪,只需看那妇人一眼,我就知道这到底是什么船了。”

“七哥见多识广,快快教我。”小毒忙递过一顶高帽。

肥七伸伸懒腰:“再见多识广,还不是中了你的火烧赤壁之计?大海行船,风险莫测。最忌讳女人,就连船上的耗子,都不准是个母的,但却有两种船例外,一是贼船,二是花船。”

图什么若有所思,道:“海盗的贼船不会救人,那这就是花船了。”

肥七道:“贼船上就算有女人,也不过是鬼婆那样的海盗头子。只有花船,才能有这么漂亮的女人。”

“花船?什么花船?花船上咋就不忌讳女人了?”小毒疑虑重重。

“钱一多了,自然就百无禁忌。”看小毒不解,肥七颇为得意:“你虽又猛又毒,却还未经人事。昔归的鬼仔巷你知道吧?鬼仔巷的花满楼你知道吧?这花船,就是海上的花满楼。”

图什么也恍然大悟:“我听水师的兄弟们说过,他们有次出海剿匪有功,还由乔公子带着去见识过,说不定就是这艘船呢。”

小毒听得懵懂,正要再问,却有人推门而入,原来是先前那位管家模样的男子,带人过来送些衣服和窝头咸菜,背地说人闲话时被撞破,小毒多少有些尴尬,那男子却漠然道:“原来还有位军爷。海上脱险,都已是天大的造化,请闭关休养等着上岸,我家少奶奶规矩大,若冲撞了她,说不定就请各位马上下船,那时还有没有人救,可不好说了。”

所谓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换过衣服垫饱肚子,男子就盘起三人身世,图什么自然没什么隐瞒,肥七也大方认下是彭耀祖麾下头马,到小毒时,男子一望而知是个穷人家的半大小子,也不甚关心,但三人在说起大海漂流的原因时,却支支吾吾没个准话,还好男子并不逼问,此节才算草草掠过。

望向窗外漆黑的大海,三人已再无半点勇气和骨气,忍气吞声答完问话,就先后沉沉睡去。男子在门外听得三人鼾声,才赶回那妇人舱中,把经过事无巨细一一恭敬回禀,那妇人一边收拾妆容,一边漠然听完,才放下手中的盛唐螺钿铜镜,轻声道:“天福,你猜他们到底为何出海,当中又是谁天生神力?”

“以我看来,多半就是光头的手下,所谓身大力不亏嘛,那当兵的也有可能,昔归水师中,还是藏龙卧虎的。”男子躬身陪笑回答,半点没提及小毒的可能。他大名叫做陈天福,正是先前命丧灯塔岛的捞蚬陈的亲兄弟,他俩兄弟,都是鬼婆的面首。此次出行,正是因为收了卿海风找女儿的亲笔信,加之久久未得捞蚬陈的消息,让她觉得心下蹊跷,这才打算去往昔归一探。

“我看却未必。”少妇不置可否,淡然道:“不过料他们也翻不起浪来,若没说法就扔回海里罢了。”

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正如他们没能猜到小毒的秘密,小毒也没能猜到,这妖艳动人的美少妇,正是黄旗海盗旗主魏大蚌的夫人——名震南洋的鬼婆。

女嫁从夫,她本来姓魏,因为行事诡谲凶狠,最后被人改叫做了鬼婆,能异夫而姓,也算是个殊荣。鬼婆纵横南洋多年,早已架空魏大蚌,成为黄旗事实上的旗主。她杀人无计其数,救人屈指可数,实在是看三人够胆在海中烧船,又在呼救时手舞足蹈,豪迈中带有滑稽,勇敢中透着愚蠢,这才心血来潮。没曾想捞上来一看,不过一个痴肥匪帮,一个憨直水师,一个黑廋少年,虽然她与光头暗通款曲走贩私烟,但肥七却并不知情。都是刀头舔血的人,她对三人遇险原因并不关心,按往常行事,不过全部砍翻喂鱼了事,但小毒无意中迸发出的那股神力,却让向来谨慎的鬼婆不敢贸然行事。鬼婆思来想去,决定留他们一天性命看看。毕竟没人规定海盗的贼船不可以救人,也没人规定海盗不可再杀自己救上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