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归府衙,本就是人来人往的所在,何况还是这等好戏。眼见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其中更有起哄架秧子的闲人,邓云清心中愈加烦躁,对花姐冷声道:“你是这兔崽子的妈?这事轮得到你出头?”又喝问老辛:“你是这兔崽子的爹?这事轮得到你出头?你们再闹,我就先办你们拐卖人口,再办你们目无王法,再把这兔崽子打发给鬼仔街的老鸨当小乌龟!”
此话一出,还没等老辛反应,花姐先如火山爆发道:“冚家铲,我丢你老母,你个扑街多大官啊?我以前公公多大官?说出来吓死你……”
花姐完整讲述了自己第一个男人显赫的身世和老辛父子凄惨的遭遇,又露骨地暗示了邓同知当初好色不成,而今因爱成恨,挟私报复,还添油加醋地补充了很多易于传播,却难以解释的细节,生动的口头语言辅以香艳的身体语言,给围观人群以极大的吸引力和想象空间,真真假假如同暴风骤雨劈头盖脸地砸向邓同知,让他无暇也无力还击。
眼见局面失控,邓同知再按捺不住,一脚踹翻府衙门口的鸣冤鼓,咆哮道:“昔归府的衙役都死绝了?还不快把这泼妇叉下去!”
昔归的衙役自然没有死绝,不过一墙之隔,这么大的动静,他们早听得一清二楚,但邓同知的女婿,昔归府衙指挥使赵雄已先岳父一步去了四海酒楼,赵雄不在,谁都不愿去触这个同知的霉头,几个千户好一番扯皮推诿,才公推泰山带人过来解围。
其实泰山的际遇和邓云清也算同病相怜,多年苦心经营,却还是被有个好岳父的赵雄做了指挥使,这让泰山对官场心灰意冷。他今天本打算早点回家,去见家人给他安排相亲的远房表妹,却无奈摊上了这桩破事。
此刻府衙门口好不热闹,同知面色铁青,花姐侃侃而谈,闲人眉飞色舞,小毒兴高采烈。泰山也不废话,使个眼色,就有衙役上前架起花姐。此前都是文戏,老辛自问无用武之地,只好坐看花姐大逞威风。眼看突然变了武行,老辛再坐不住,加上多年不打交道,一时也没认出泰山来,暗道擒贼擒王,先解决了这个带头的,暴起身一拳实打实抡在他腮帮上,泰山猝不及防,两眼一黑,一颗大牙瞬间飞落。
邓云清大吃一惊,万没料到老实巴交的老辛敢在府衙门口暴打千户,衙役立即一拥而上,抓人的抓人,救人的救人,花姐也向老辛投去了诧异的眼光,这许多年来,她还是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男人。
老辛不过一身蛮力,哪敌得过这许多练家子,瞬间被擒住四肢,再难施展徒手拔牙的绝技。眼看老爹吃亏,小毒发声喊就窜了出去,他比老辛更懂何谓擒王,直接抱住邓云清的小腿就下死口。夏季衣衫本来就薄,邓云清吃痛狂怒,但任凭他如何挣扎,小毒都抵死不松口,恰如一条勇敢的猎狗。
尘埃落定,衙役们终于制服老辛,把泰山扶到一边,却不知如何处置还挂在邓云清腿上的小毒。动手吧,他还是个小孩,而且是个很善于咬人的小孩。不动手吧,这么多人都看着,官家脸上实在是挂不住。围观者中不乏有人看过花姐、老辛、纪雷当年大街追杀的戏码,更忙着为其他人解释事情的渊源。
突然,一声枪响,人群瞬间安静下来,还自动让出了一条通道。
邓云清的女婿,指挥使赵雄来了。
高阶战力的出现,总会让低阶战力变得理性和冷静,进而放弃以暴力解决问题的冲动。小毒眨巴几下眼睛,看着赵雄手里还在冒烟的火枪,呆呆松开了口。赵雄先让人搀起已近昏厥的岳父邓云清,然后蹲下,用枪管敲敲小毒的头,冷笑道:“小野狗很厉害嘛,叫啥名字呢?”
小毒虽识时务,却不输气势,梗着脖子反问道:“小野狗在叫谁呢?”
还好赵雄为人深沉,说话前都要过脑,这才没着了小毒的话套。眼见这孩子人小鬼大,赵雄不怒反笑,又道:“你可知道,你咬了我爹?”
小毒脖子一楞,道:“你又可知道,你打了我爹,还有我妈!”眼见小毒势如落水狗,脾气还半点不软,围观人群里炸起一阵叫好声来。花姐闻言,心中百感交集,深悔如此好儿,当初就该痛下手段,逼老辛给了自己。老辛闻言,虽被五花大绑,也觉死而无憾。
“你的爹,我打了就打了。我的爹,你却不能白咬。”赵雄低声冷笑道:“听说你爹很会帮人拔牙,我今天就学学他,也来拔掉你这小野狗的牙!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到处咬人。”说罢抬起枪托,硬将小毒的一颗牙生生砸落。
泰山在边上缓了一阵,已悠悠醒转,眼见赵雄并不解恨,还要再打小毒,忙强撑着赶了过来,一边拦住赵雄,一边一脚踹翻老辛,作势骂道:“你个老光棍,老子当年就不该帮你。今天打掉老子牙齿,还坏老子好事,害老子也要打光棍。”
老辛心知泰山这脚并未使狠劲,且颇有为他父子解围的意思,他此刻也认出了泰山,再想起当年泰山对自己还多有关心,倒有些不好意思。
泰山深知以赵雄阴鸷的性格,今日之事绝难善了,沉思之后拿定主意,大喝一声:“把这一家三口都给老子拖出去毙了!”
此话一出,连赵雄都吓了一跳。围观众人更是一片哗然,昔归本就尚武,即便冲撞了官家,只要不是刺王杀驾,也断无就地正法的道理。眼见围观者议论纷纷,且有激愤之意,泰山方凑近赵雄赔笑道:“卑职情急失言,请指挥使降罪。”
赵雄回过神来,冷哼一声道:“你哪是失言,你这是预言。把我的话都说了,我就无话可说了,对么?”
泰山心思被看破,只捂着嘴沉默不语,赵雄沉吟良久,冷声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我岳父既为昔归父母官,自然是以父母之心待百姓。这个辛富贵,公然哄闹府衙,殴打官差,立即收监,按律论罪。至于这泼妇蛮儿,就有劳千户严加训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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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山当然没去训诫花姐和小毒,但老辛则真的被关进了昔归的大牢,这般结果,也已是掉了牙的泰山能做到的极限。
花姐带着同样被打掉了牙的小毒回家,纪雷虽然表情冷漠,拒人千里,但当晚就亲自下厨做了条清蒸大龙趸,第二天更炖起佛跳墙来。小毒颇为不解,漏着风悄悄问花姐:“纪叔是不喜欢我么?还是死鱼卖多了就长了个死鱼脸?”花姐又气又笑:“你叫他声爹,他就喜欢你了。”小毒撇嘴哂笑道:“怎么除了我爹,谁都想当我爹?””又道:“我爹正坐大牢呢,不过我却很愿意让你作我妈。”花姐作势打他,手又轻轻放下,叹气说:“我怕没那个福气。”
小毒又去找花姐的三个女儿玩。花姐大女儿叫纪可回,这是花姐取的,藏着等良人归来的心思。二女儿叫纪招娣,因为纪雷想要个儿子。三女儿叫纪星,是夫妻俩一起取的,因为生她那天台风呼啸掀翻屋顶,吹散乌云,漫天繁星闪耀。
对纪雷而言,除了纪可回,纪招娣和纪星都是身世成谜。所以他反而更喜欢纪可回一些,虽然都不是亲生的,起码这个还知根知底。
大姐纪可回不爱搭理小毒,事实上她谁都不爱搭理。当她隐约知道自己身世后,就有了一种莫名的优越感,她只期待快点长大,再去寻找自己的亲生父亲和爷爷。
二姐纪招娣因为被大姐纪可回看不起而讨厌纪可回,又因为看不起小妹纪星而讨厌纪星,所以顺便讨厌老和纪星一起玩的小毒。
只有纪星喜欢小毒,他俩年纪相仿,还分过奶吃,所以小毒老一本正经地对她讲:“我很可能是你的亲哥哥。”纪星就真叫了小毒哥哥,起码这个便宜哥哥比那两位便宜姐姐对她要好很多。老辛入狱前,把身上的银钱都塞给了小毒,那是老辛的全副身家,小毒哪能体会老辛攒钱的艰难,得空就带着纪星到处胡吃海喝,任选任买,除了鬼仔街,两人几乎逛遍了昔归的所有好玩的去处,小毒最喜欢的,就是和纪星吃饱喝足后,一起躺在码头边的礁石上,远眺灯塔岛,等老辛出狱带他回家。
这是老辛第一次蹲大狱,也是老辛第一次为自己是个孤儿感到庆幸,起码不会让父母高堂担忧,但小毒却不是孤儿,虽然有花姐照顾,老辛心里总是放心不下,其实,他真正该担心的是自己。
签字画押,验明正身,老辛就被塞进牢房。牢房空间狭长,一排通铺,尽头是马桶。暑热天气,室内弥漫着一股混杂着血汗、脚丫、马桶的奇味,初闻提神醒脑,再闻摄人心魄。老辛也算吃过苦的人,但这味道还是让他非常上头。房里或躺或蹲着七八个人,卧的睡觉,立的发呆,并没人对老辛的到来有所表示。
老辛也不多言,找个空铺就躺了下去。迷迷糊糊中,他突然就被人拽到了地上,头被一张破被单蒙住,拳脚顿时雨点般落了下来。老辛也是个有狠劲的人,他咬牙护住脑袋,在地上滚来滚去,找个机会挣脱被单,瞅准一个对手就扑了过去。
对方显然没料到老辛还敢还手,瞬间被扑到在地。老辛一招得手,不再管有多少人打他,只盯着这一个狠锤,也活该这人倒霉,偏偏被老辛揪住,瞬间就掉了几颗牙齿,还捎带吃了同伴不少拳脚。
老辛打红了眼,一发狠从地上站了起来,抱住那人脑袋,死命朝床上磕了下去。那人下巴猛地被磕到砖砌的通铺上,一声惨叫,又是几颗牙齿飞将出去,鲜血顺着嘴角直流,老辛状如疯牛,继续死命撕打。眼见要出人命,这群人反倒慌了手脚,最后使出吃奶力气一哄而上,好容易才勉强按住了老辛,只闹了个两败俱伤。
连着被岳父和媳妇骂完,赵雄心情很不好,他本意一枪毙掉老辛了事,偏偏泰山作梗,不好下台才改为收监,毕竟在新知府正式到任之前,他也不愿多生是非。私心而言,赵雄对岳父邓云清也是不厌其烦,当初自己一表人才,为求有个靠山,才顶着泼天委屈娶了邓云清的蠢胖女儿,这些年自己辛苦打通的财路,一多半都被邓云清巧取豪夺了去,才换来一个小小的指挥使之位,眼看就要人到中年,还是一事无成。这岳父更是没用,连知府交椅都被人抢了去,新知府的背后站着春申将军,谁知以后昔归又是谁的天下,每念及此,赵雄就惴惴不安。
不多时又有人来报,老辛入狱后不仅不思悔改,还动手敲掉了别人的牙齿。赵雄面沉如水:“能打?那就叫彭光宗来陪他打!”手下得令而去,赵雄强压烦躁,继续翻看上发的通捕文书,据报,亡命天涯的要犯白三已经潜入昔归,这可是春申将军再三钦点要活捉缉拿的人物,若能立此大功,何愁不会飞黄腾达,到时自己的肥老婆、蠢岳父,都他妈统统丢进海里喂鱼。
想到这里,赵雄露出一丝狞笑。他叫来泰山、刘海等一干千户,传看完通捕文书后,又是一顿训勉,简言之就算竭泽而渔,也要在昔归让白三落网,但有懈怠失职,均以通匪论处,说到这,他更是狠狠瞪了泰山一眼。
昔归从不缺杀人犯,昔归缺的只是春申将军看重的杀人犯。
在春申将军开府建牙的迦叶城,白三竟连杀官兵三十六人还全身而退。为了拿人,各式缉匪文牒发得如同雪花。若此人真来了昔归,虽有赵雄掣肘,但自己全力一搏,并非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再加新知府一到,或许真能扭转乾坤,到时把赵雄和他的蠢岳父,都他妈统统丢进海里喂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