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悠悠而去,太阳照常升起。
一晃十来年过去,小毒已成少年。
这天一大早,老辛就叫起小毒,掏出个破破烂烂的玩意给小毒戴在胸前,然后又翻出一身新衣服给他换上。
新衣自然是极好的,这玩意却非常难看,小毒皱着眉头问道:“老爹,这药包是拿来驱蚊子的么?”
老辛拍拍他头,骂道:“我看你像蚊子。”又正色道:“这是你小时就带着的玉佩,以前我帮你存着,现在你也大了,就自己戴着吧。但万万不要离身,更不能拿给别人看。”遵孔秀才当年的指点,老辛将自己穿烂的裤衩破布撕作细条,把玉佩裹得严严实实,平日秘不示人,逢年节老辛才会神神秘秘翻出来,让小毒玩上一会儿。
“我不要,要不爹拿去当了,把花姨娶回来给我当妈。”小毒嘻嘻哈哈,满不在乎,直到看见桌上的早饭。
早饭很丰盛,鱼虾、鸡蛋、海鲜粥,甚至还有盘回锅肉。
小毒吓了一跳,穷人从不挑食,父子俩的饮食只有两个禁忌,小米和叻沙。老辛看到叻沙就会想哭,自己则闻到小米就会想吐。但今天这样的情况,很明显事有蹊跷。这甚至让他联想起听过的一个本地习俗:但凡孩子要被送人或者卖了之前,家里都会给个信物,换身衣服,还要吃顿好的。
老辛那知道他想那么多,只催快吃。小毒不敢回嘴,扒着饭,却慢慢笑了出来。
老辛一愣,问:“你龟儿笑个锤子啊?”
小毒玩笑道:“老爹你怕是不要我了?我这么大,送给别人也养不家了,要不以后我每顿都再少吃点?”
看老辛懒得理会,小毒又道:“是送给花姨么?”
老辛更没好气,道:“送个锤子,你再话多,老子把你的牙都敲落。”
看老辛开骂,小毒反倒放心,看来并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他开心而谨慎地吃完了早饭,以确保没有弄脏自己的新衣服。
看小毒吃完,老辛又道:“今天我们去昔归府衙,找官老爷做我们两爷子的户贴勘合。”
按昔归规制,男子束发之前,就得落户入籍,再由官府将户帖和户籍并在一起,编为勘合,并加盖印信,分为两半,以做身份凭证,并编入保甲。小毒懵懂道:“为什么要户贴勘合?”
“有了户贴勘合,你才能入官学,去识几个字。”老辛随便找了个借口。
“为什么要识字?”
老辛道:“不识字,你就得和我一样守灯塔。”这也是他一生之憾,若非家道败落得太早,老辛本是该由名师大儒启蒙的豪门子弟。,
小毒喜出望外:“我就愿意守灯塔!”
“守灯塔就没婆娘,没婆娘就得断香火。”
“花姨不就是你的婆娘?我不就是你的香火?”
“有了户贴勘合,你才算我儿子。”老辛又气又笑,终于讲出内心的想法。又耐着性子慢慢解释,小毒才终于明白,尽管父子俩已相依为命多年,但还得官府登记名帖,盖上印信,他俩的父子名分才能坐实。
穿着新衣服的小毒和老辛来到府衙。
很快,他们就意识到了这件事的难度。兜兜转转折腾大半天,结论就是小毒既非老辛骨肉,也非同族过继,那就不能算做老辛的儿子。小毒很焦虑,因为他担心不能成为老辛真正的儿子。老辛更焦虑,因为这不是他能靠敲掉别人牙齿解决的问题。
父子俩站在街边,有人正在高声谈论海那边的世界。小毒似懂非懂,老辛充耳不闻,这些事都离他和他的昔归太远,此刻的他仿佛已经预见到小毒在多年后,也变成了一个孤守灯塔的光棍,考虑再三,他还是决定去找花姐帮忙。
这十多年来,这是老辛第一次主动去找花姐,因为世间再没一个肯帮小毒的人。
这十多年来,花姐也并没再多出一个儿子,没儿子,就不能回家乡,她和纪雷也似乎习惯了昔归的生活。花姐其实早知道小毒的窥探,但复杂的情绪让她不知道怎么去面对这个孩子。
突然,老辛就带着小毒站到了她的面前。花姐略有些慌乱,更多却是掩饰不住的喜悦,倒是她的小女儿纪星吓了一跳,忙不迭躲到了花姐身后。
“你能帮忙么?我听不太懂他们的道理。”老辛吞吞吐吐说起来由。
花姐认真听着,却不搭话,手里针线活却是不停,她的小女儿纪星也在一边,好奇地盯着小毒看。小毒难得害起羞来,也往老辛身后躲。老辛一把将他扯到身前,说:“快求花姐,呸,求花姨,要不是她把给妹妹的奶分给你吃,你早都饿死了。”
花姐笑骂老辛道:“你个老光棍,当着娃娃说这些干什么?”
小毒倒不介意,这无非是印证了那些他从小听到大的传言属实。他咧着嘴朝花姐笑,努力显得亲切,黑瘦的小脸龇牙咧嘴,显得有些滑稽,逗得纪星也忍不住发笑。
老辛断断续续讲完今天的遭遇,花姐看看天色,也不多话,牵起纪星就往家走。看爷俩有些尴尬,她才转头叮嘱道:“你们就在这等我。”不多久,花姐一个人回来,牵起小毒就走。老辛忙跟了上去。小毒赶忙趾高气扬牵着两人的手走在中间,恨不得昔归所有人都看到他志得意满的样子。
邓云清此刻正愁眉不展,他身为本地豪族,一直想把昔归作为立身之本,再图进取大业。苦心经营许久,花费银财无数,终于等到前任知府乔万年被海盗刺杀,空出缺来,眼看大事可成,节骨眼上却被一个据传是春申将军心腹的外乡人抢了知府宝座,邓云清只落得个同知的副职。春申将军本名春申令,但早已无人敢直呼其名,他名为总领南洋水陆大将军,实则南洋王麾下最有势力的诸侯,昔归也不过是其诺大地盘的一隅。
新知府还没到任,邓云清暂以同知身份署理昔归政务。上面的人拿了好处却没办成好事,为做弥补,也就由着他抓紧时间敛财,但邓云清的心情依然不好,因为他不喜欢匆忙行事和焦虑等待。
眼看天色不早,邓云清从起身欲往四海酒楼去,那里早有美酒美人在等着他,但还没来得及上轿,就被花姐迎面堵了回去。花姐他自然是认识的,再往前倒些年,他还打过花姐的主意,但花姐的混不吝和纪雷的杀鱼刀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也就是打过这次交道,花姐才想到找他。事实上,若邓云清心情好的时候,这还真就是举手之劳。但问题在于,他此刻心情很不好。没等花姐说完,邓同知立马挥手招来门口的衙役,骂道:“拴条狗都知道撵人,你们还不如个狗么?”
衙役心里憋屈,芳名远播的花姐指名道姓要找邓同知,谁知两人之间有没什么了不得的关系,谁敢贸然阻拦。
邓云清骂完,抬脚就要走,却被花姐一把堵住,冷笑道:“邓知府好大的官威啊!”被戳中心事的邓同知愈发不快,阴沉着脸道:“乱吃会闹肚子,乱说会掉脑袋。我不是知府,你们这些事,还是等知府大人来了再处置吧。”
“我只知道谁在府衙升堂,谁就是知府。”花姐不依不饶,斜倚在门边,解开一颗衣扣,到:“昔归这天气,是越来越热了。”邓云清、老辛、衙役都不约而同看了过去,又心照不宣转开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