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涯,海之滨
南洋一隅,小城昔归。
自唐朝黄巢作乱,就有汉人络绎辗转至此,悠悠千年,终成气象。
此地曾属三佛齐王国,粤人梁道明被拥为国王时,广东、福建无数华人闻风渡海来投。郑和的宝船舰队也曾驻扎在此,受诏安后设宣慰司,向明称臣,是以虽孤悬海外,风土人情却与华夏一脉相承。后三佛齐国灭,再后明朝也国灭,昔归在内的偌大一片海疆,就又成了群雄逐鹿之地。
“昔归”二字的由来,已不可考。但城边妈祖庙中的石头残碑上依稀可见“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四句,城中人口口相传,兹当是先人对魂归故土的执念。
海的那边,满清皇帝早已搬进朱家老宅紫禁城,时代再次掀起惊涛骇浪,但一天没拍到昔归的岸上,这里就依然是醉生梦死的世外桃源。
说书先生羽扇纶巾,高谈阔论朱三太子的下落;前明遗老喝醉后伏地哭嚎,回忆旧时风光,感慨世态炎凉;衣着清凉的姑娘招摇过市,被缺胳膊少腿的伤兵调戏;食肆小二当着老板恶狠狠轰走讨食的野狗,却又在打烊后偷喂它们剩饭;走南闯北的商旅,以刚够旁人能听到的声调谈论着南洋时事的变革;光膀子的少年们在海里游完泳,一路高声议论邻家的姑娘;不知哪来的浪子,醉眼惺忪愁叹天涯孤旅,到最后不仅感动了自己,更哄得刚结识的姑娘也湿了眼眶……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每个世界的悲喜,都互不相通。随着昔归的最后一盏灯光熄灭,只剩下漆黑的大海还在永无休止地拍打着暗夜里的礁石。
昔归城,是最靠近大海的陆地。
灯塔岛,是最靠近陆地的海岛。
对昔归的人们而言,灯塔是这座小岛存在的唯一意义。
但对小毒而言,那是他的家。唯一的家人,就是老辛。
多年前一个夏天的晚上,专守灯塔,兼做牙医的光棍老辛在赶海的时候捡到了几个月大的小毒,精巧繁复的蜀绣龙纹金丝襁褓里还放着一块绝美的赤色玉佩,玉佩不大,孩子的小手都能勉强握住,却明艳不可方物,其上还精刻着个古色古香的“毒”字。
老辛没见过什么世面,这是他从未见过的稀罕物件,他想不通有这种物件的人为什么还会遇到难事,更想不通遇到难事的人怎么还能有本事把孩子送到这孤岛上。没办法,老辛告了半天假,带小毒去了昔归城,但问来问去,除了前朝落第还瞎了只眼的孔秀才认出这个“毒”字以外,再没任何收获。孔秀才不仅认得字,还认得这是个值钱的稀罕物件,于是他劝老辛把玉佩藏好,万不可随意示人。至于这个孩子,参照《石头记》中的成例,自然就叫小毒。其实老辛没发觉,孔秀才第一眼看到玉佩时,独眼里就泛起了夺宝的杀意,好在孔秀才老了,已没了年轻时七步成诗,十步杀人的气势,何况怀璧其罪的道理孔秀才也是懂的,于是小毒捡到一个名字,老辛捡回一条命。
一番折腾,小毒饿急,放声大哭。老辛手足无措,只能枯坐在鬼仔街口发愁。鬼仔街,堪称昔归最繁华的所在,妓院、烟馆、赌坊、酒楼……只要有钱,人世间该有不该有的一切,这里都可以买到。夜幕一至,这里就仿佛阎王点卯,万鬼齐聚,好不热闹。
此刻天色尚早,所以并没太多人注意到老辛的窘境,除了花姐。
花姐在昔归也算得色艺双绝的一号人物,姿色明艳自不在话下,更难得有副黄鹂般嗓子,每每在鬼仔街登台,那都是万鬼空巷的盛况。她年纪不过二十出头,却已是三个女孩的妈,最小的女儿正在吃奶,此时的女人最是心软,听不得小孩的哭声,略问过老辛缘由,花姐就接过小毒,坦白地撩开白而不坦的胸脯。
那时的老辛不过三四十岁,人也精神,若非实在太穷,也不至于讨不上个媳妇。看着一袭薄纱娘惹装的花姐如此行事,老辛且惊且喜且娇羞,哪还把持得住。花姐却浑不在意地笑道:“他可以白吃,你却不能白看的。”老辛脸一红,忙侧过身去,心说敢在鬼仔街卖唱的花姐,果然名不虚传。
路过的闲人看到,就开起玩笑,说这是花姐和老辛的私生子,又说恭喜她终于得了个带把的。老辛有些羞惭,好在常年海边讨生活,晒出一身古铜色的皮肤,倒也看不大出。
花姐却不怂,她见过世面,之所以两口子来到昔归开鱼档,实有不得已的苦衷,于是更荤的话就怼了回去,倒臊得闲人还不了嘴。老辛终于难得地笑了,那是他这一天来的第一次笑脸。小毒也一边笑,一边大口吃奶,那是他这一生的第一次笑脸。
可第二天,花姐就犯了难。喂奶不是问题,问题是当着闲人在鬼仔街口喂奶。这让花姐的男人纪雷怒发冲冠。纪雷瘦削精壮,看着像个白净书生,内里却是个拼命三郎的人物。当晚,他就和花姐大吵一架,吓得三个女儿一晚都没睡着。第二天天不亮,花姐收拾好一片狼藉的家,哄着三个女儿睡下,就到昔归城里最便宜的大车店叫起了老辛。
花姐一进门便叹气道:“这孩子没法喂了。”刚被叫醒的老辛迷糊着思索半晌,才抠搜着从裆里的暗包里摸出一锭碎银,递了过去。花姐本来想要,转念又嫌弃他藏钱的所在,便摆手挡开,说不为这点骚钱。老辛说:“那为啥子?是听不得那些龟儿子翻空话?日他先人,再有敢放屁的,老子把他牙都敲落!”老辛说这话,真不是妄语。作为昔归著名牙医,老辛敲人牙齿的手法神乎其神,只需架起身法,凝神运气往人脸颊一拳,坏牙应声而落,好牙秋毫无犯,堪称绝技。
花姐听他用四川话骂人,忍不住又笑,笑完叹口气,问老辛:“你是真想他活下来?”老辛忙点头。花姐说声好,抱过小毒,掀开衣服又开始喂奶,见老辛还愣着,笑问:“你这到底是想白吃还是白看呢?”
三番四次,老辛被撩拨得血气上涌,刚作势转身回避,花姐又叫住他,再问:“你是真想他活下来?”老辛正心猿意马,只木讷应道:“有谁不想活下来?”
花姐不搭话,专心喂完小毒,才悠悠三问:“你是真想他活下来?”老辛终于听出她话里有话,有求于人不能发作,无奈道:“老子也就是求你这口奶,才受你这口气,说嘛,你到底啥子意思?”花姐看着熟睡的小毒,反问:“你知他是个孤儿,这世道,孤儿可不那么容易活下来。”
老辛负气道:“老子也是孤儿,不照样活毬得好得很?”看花姐意外,老辛叹口气,讲起自己的事。老辛大名叫辛富贵,而且真就生来富贵。他出生的时候,辛家在成都有半条街的祖产,和杜甫都算得隔世的邻居,三进的大宅里雕梁画栋,甚至有高得能摔死人的戏台。逢三节两寿,他爹就请来各地的名角好班连番上演。其间精彩在老辛的回忆里都已只剩残片,一是川剧念白里的那句长腔“苦啊……”每到此处,他爹就会悲怆莫名,黯然举杯;二是《赵盼儿风月救风尘》里的花旦舞罢回眸亮相,每到此处,他爹就会意气风发,开怀畅饮,甚至还抽上两口大烟。极开心的时候,他爹甚至会穿上最爱的蟒袍,亲自上台玩票。可惜,还没等老辛真正领略他爹的快乐,树大招风的辛家就遭了流寇劫掠,能拿走的一扫而空,拿不走的付之一炬。半条街烧了半天,烧红了半边天,老辛的爹心灰意冷,穿起绣金嵌玉的蟒袍吊死在了戏台上,但就连那蟒袍,最终竟也被贼人剥去。多亏平日受了辛家恩惠的街坊们死命相保,才勉强护得老辛母子性命。
贼走火灭,族中远近亲戚纷纷赶来,有悲悲戚戚要两肋插刀的;有报了官府要讨个公道的;有发了红贴要索人偿命的……直到谋尽孤儿寡母最后一点余财,方作饱食鸟兽散了个干净,算是请热心的街坊们看了辛家最后一场大戏。
从此开始,这名字就变成了命运对老辛的嘲讽。
老辛的娘几欲寻死,都被懵懂的老辛软了心肠。索性发了狠,带着老辛浪迹天涯,誓要把他拉扯成人为父报仇,一路辛酸坎坷自不足为外人道,最终兜兜转转,来到了遥远的昔归城。
孤儿寡母外乡人,想活下去并不容易。他们住在妈祖庙里,母亲帮人洗洗补补,老辛学人出去赶海,也只能换得一日两餐咸菜稀粥。但他慢慢发现,有个一身鱼腥味的男人趁他不在,就鬼祟跑来破庙,过一阵又鬼祟出去,随后那几天,他就能顿顿吃上用米粉、大虾、鱼饼做成的叻沙。
再后来,这个男人成了老辛的继父。
继父有一艘渔船。出海的时候,老辛喜欢趴在甲板上,看不知名的鱼游来游去,直到大海即将熄灭落日,海的尽头辉映出万道霞光,那是老辛除听戏外最美好的童年记忆。
但一次出海的行程里,继父不幸遇到了黄旗海盗,渔船和渔获统统被抢,盗亦有道的海盗让继父跳了海。然后,却又被比海盗更黑的官家以通匪论罪嫁祸,继父耗尽家产贿赂疏通,虽保住了性命,却穷得比游上岸时还赤裸得彻底。如同被恶犬欺负的老狗,只能转而去咬猫泄愤。老辛从此很少有叻沙吃,但却经常能吃到继父的拳头。继父的拳法别有奥义,辅以独门角度和速度,打中哪颗牙就掉哪颗牙,好在老辛还小,掉了牙还能长,最终,老辛在血泪中学得了这个不传之拔牙秘术。
继父每天在愤怒中醒来,在迷醉里睡去,其间寻找一切机会帮老辛母子换牙,终于某一天,他酒后失手打死了老辛的母亲,然后自己躺在血泊睡着了。发现叫不醒母亲的时候,老辛很怕。发现再也叫不醒母亲的时候,老辛却又不怕了。他找出菜刀,对着继父就要砍。手挥到半空的时候,却又停住了,视线落在了旁边的桌上,那里还放着一碗叻沙。
老辛知道,是母亲给他做了这碗叻沙,但他也知道,如果没有继父,他在乱世里吃不上这碗叻沙。最终他扔掉刀,死命挥拳砸向继父的脸,边打边喊:“老子把你的牙都敲落!”
继父的牙全都被老辛打落了,他喝得太醉,无力反抗,全程以一种软绵绵的姿势躺在血泊里任由老辛殴打,逆来顺受得让人怀疑他因痛苦而快乐,已经漏风的嘴里还嘟噜着老辛听不懂的话。那一刻老辛突然想起了继父的渔船,起网后总有些鱼就那样翻着白眼躺在甲板上,既不肯挣扎地活着,又不肯痛快地死去,到最后咽气,你都不知道它们到底是不是已经认命。
该死的没死,想睡的没睡。
老辛,最终还是成了孤儿。
花姐是见过世面的人,波澜不惊听着故事,还不忘逗弄一下怀里的小毒,只随着讲述或一颦或一笑,拨弄得老辛的心或一颤或一紧。
老辛讲完,暂时陷入沉默,花姐突然笑问:“你现在还爱吃叻沙么?”老辛也失笑说:“哪个再喊老子吃叻沙,老子把他牙都敲落。”花姐又说:“你当孤儿的时候已经能吃叻沙了,可这孩子还只能吃奶。”
老辛无言,他会敲人牙齿,但不会给没牙的孩子喂奶,只能任由会喂奶的花姐继续,花姐放下小毒,长叹一声道:“你一个人是带不大这个孩子的,你真想他活,就让他做我儿子吧。”
终于说出这句话,花姐暗自松了一口气。她悄悄打量老辛,却看不出什么表情来。“你不是已经有三个娃了?”老辛问:“非要凑齐四个娃娃做啥子?打麻将么?”
花姐道:“那不是娃,那是丫头,在我男人眼里,带把的才叫娃,必须得了儿子,他才不会再折腾老娘了。”老辛撇嘴道:“想要儿子自己生嘛,你两口子在昔归都是出了名的能生。”花姐眉头一皱,直直看向老辛说:“那我也跟你讲些事,你如果敢告诉别人,老娘也把你牙都敲落。”
花姐的事,老辛自然是想知道的。花姐祖籍广东,娘家姓谭,之所以被叫花姐,是因为年轻时过分漂亮,和因为过分漂亮带来的桃花劫。乱世里的花姐倾国倾城,等同于乱世里的老辛怀璧其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