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出阁,她就发现自己被搞大了肚子。这自然是不得了的事情。众人已开始在窃窃私语中指指点点,但花姐不以为意,因为那个男人答应了要娶她。那天,花姐特别开心。月亮还不到半空,她就起来梳妆打扮。天刚拂晓,便穿上那件用十幅布才做成的月华裙出了门,花开的路口,一个高瘦的年轻书生早已望穿秋水。
花姐挽住男子的手,男子笑笑,也搂住她的腰,阳光透过道边的菩提树叶,闪烁在两人的眼里,陌上人如玉,君子世无双。路上的行人都看见了他俩,但他俩却只能看见对方。
老辛试图以不耐烦的神情掩饰自己莫名的醋意,表示他身为一个光棍,听不惯这些卿卿我我的事。被打断的花姐蹙眉道:“是不是天下男子都这德性,只顾自己完事了就行?”
老辛闻言也自觉理亏,忙示意花姐继续。
那日,花姐要去见书生的父母。她等这一天已经很久,因为书生的父亲曾是前朝大员,而花姐虽国色天香,也只是个国色天香的草民。换作旁人,这是不敢想的事,但花姐敢想,不仅敢想,她还敢做,不仅敢做,她还敢和书生一起做。做来做去,凭借逐渐大起来的肚子,花姐终于获得了进入男方家族的许可。虽然他们为这次重要见面预设了各种可能,但最终发生的事,还是超越了他们的想象。
两百多年的大明,说完就完了。
八旗兵丁和刚刚留起金钱鼠尾辫的乡民们一起组团而来,高呼着正义凛然的口号,分两次搜刮了大员辛苦一生搜刮而来的财富,还将他按在地上理了个发。
书生和花姐回去的时候,大员正瘫坐地上,用一柄破碎的唐镜,端详自己这明朝遗孤脑后的清朝发型。风光了一辈子的大员,一辈子第一次不风光的时刻就被花姐亲眼目睹。
那时花姐的感觉,和当年的老辛可谓同病相怜。
老辛终于来了兴致,问道:“然后呢?”
未出生的孩子,未过门的媳妇,都不能抚慰大员受伤的身心,反而被迁怒为厄运的缘由。时代的微尘,落在普通人身上,就会变成一座大山。花姐和书生最终接受了各自的命运,一个挺着肚子匆忙下嫁他人。一个谨遵父命立誓重振家声。
天终于亮了。
听完花姐的故事,老辛很久才回过神,小心翼翼问道:“你说这些,和这娃娃的事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只是想说而已。”花姐失笑道:“人和人之间本来都没关系,有缘分才有了关系,就像你和我,就像我和这个孩子。”
老辛摇摇头表示不懂,花姐也笑:“其实我也不懂,这都是我第一个男人教我的,就是刚说那个书生。”
老辛摇头道:“我们说的不是一件事。”
花姐道:“那我再跟你说一件事。”
老辛再摇头道:“你哪来那么多事?”
花姐急了,脱口而出道:“我男人不行!”
老辛咂舌道:“我是光棍,但不是傻子。就算第一个是别人的,后面两个难道是风刮出来的?”
花姐气极反笑,道:“男人未必知道孩子是谁的,但女人却一定知道。男人未必知道自己不行,但女人却一定知道。”老辛正要再答话,突然一声巨响,门被踹开了,花姐的男人纪雷提着一把杀鱼刀凛然而立。
尾随而来的纪雷本意只是要带走自己到处喂奶的老婆,为此甚至已做好捉奸在床的最坏打算。却听到花姐再三讨要小毒,纪雷心中百感交集,正打算默默离开,又见花姐话赶话几乎要说出秘密,一时情急,只好破门而入。
几人面面相觑,都有些不知所措。被纪雷惊醒的小毒放声大哭,纪雷发声吼,提刀凌空扑向老辛。老辛一慌神,随手抄起车马铺的茶壶砸了过去,但纪雷就像着了火的老房子,这点早就没了热度的温水只会加速他的燃烧。花姐缓过神来,抱起小毒就向门外跑。老辛就去追她,纪雷就追老辛,闲人们就追纪雷,伴随着大海波澜壮阔的日出,昔归的清晨,又热闹了一次。
昔归天高地远,民风彪悍,从明朝闹倭寇的年月算起,民间就一派尚武习气,更何况多年来,无数英雄豪杰都是在犯事后才远遁而来,更让昔归的江湖变得血气十足。所以对于两男一女抱着孩子当街追杀的戏码,街坊们都表示出了喜闻乐见的淡定,并互相交流补充出符合他们想象的情节。
花姐率先停了下来,抱着孩子,着实跑不大动。老辛也停住了脚,他回过神来,自己非奸非盗,光明磊落,本就没有跑的理由。这倒让花姐男人纪雷犯了难,如果老辛一直逃跑,那自然是做贼心虚,他手里的杀鱼刀就有捅出去的理由,但看着理直气壮的老辛,他反而没了主意。
纪雷他知道自己的事,更知道花姐的事,但这个秘密,只能属于他们夫妻。
纪雷第一次见到花姐,她正搂住那个书生的臂膀,眼光明媚,神采飞扬。风吹过午后的巷子,撩起花姐的头发和裙摆,花姐一脸幸福,美艳不可方物。
纪雷第二次见到花姐,她已成为坊间热议的话题,她不再穿着月华裙,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宽松的棉袍,一切迹象都在印证着那个传言。
纪雷第三次见到花姐,已带着媒妁直接上门提亲。那却是花姐第一次见到纪雷,不知是因为纪雷同样敢想敢做,还是因为纪雷与那书生有几分相似,花姐最终答应了他,两人匆忙行完婚礼,匆忙迎来第一个女儿。
花姐大着肚子嫁给纪雷,在纪家早已闹得沸沸扬扬,只有添个男丁,才有机会堵住三姑六婆们的嘴,才有可能重列家谱再进祠堂。然后,正憧憬未来的纪雷就遭遇了更大的打击——他发现自己不能生育。
事情显而易见,只可能是因为他不能生育。
随后,他们远走他乡,各处流浪。因为他的执念,也因为她的欲念,他开始默许花姐在外认识别的男人,而每到花姐有孕,他们就会换个地方,以避免孩子生父纠缠,无奈天不从人愿,如此颠沛流离多年,只是又多了两个挂名女儿,两人终于心灰意冷,决意彻底放弃,来昔归重新开始。
好在花姐并没说出这个秘密,所以纪雷也并没捅死老辛灭口。
昔归城名义上还是有王法的,更有代表王法的府衙。指挥使泰山带着衙役闻讯而来,轰散了围观的人群。花姐夫妻也心照不宣消停下来,纪雷赶着回去出摊卖鱼,花姐赶着回家奶她的小女儿纪星。大家都有些失望,唯有小毒心满意足,因为今天他吃得很饱,至于他的明天,那当然交给老辛决定。
临走时,泰山有些不忍心,回过头问老辛:“你想不想这孩子活下来?”老辛用看花姐的眼神看着泰山,暗道莫非他也想带小毒走。
泰山又道:“我再帮你打听打听,但这种事我见多了,很难指望找到孩子的爹妈,兵荒马乱的世道,你带着他怕也是难。”见老辛闷声不答,也只好摇摇头转身走开。
抽完一袋旱烟,老辛跺跺脚,转身去买了袋小米,抱着小毒上了回岛的末班船。坐在甲板上,早已饿了的小毒竟然没有哭,乖乖地躺在老辛怀里,眼看浑黄色的海水慢慢变蓝。他们离人群越来越远,离家越来越近。
吃着小米糊糊,小毒似乎也很满足。运气好的时候,老辛还能从昔归弄回些新鲜的人奶或别的奶。小毒就这样渐渐长大,老辛也这样慢慢变老,只有大海和灯塔一如从前,仿佛它们生来如此,而且会直到永远。
老辛在家道中落之前,也是由成都有名的先生给启蒙开学的,可惜时间很短,短到他甚至没能力给小毒取个更好听的名字,但联想起自己这名为富贵的前半生,名字似乎也不那么重要了。
小毒不仅名字特别,言行也有些非比寻常。
有男人问他是不是老辛的亲儿子,他就脆生生地叫老辛爹,再叫人大哥;有女人问他为什么被亲妈丢了,他就一本正经地说你就是我亲妈,还求别人和老辛再给她生个妹妹;有小孩笑话他没爹没妈,他就趁老辛不注意跑到小孩家里,死活要认小孩父母做干爹干妈,别人赶他,他就赖在地上涕泪横流,嚎哭不已。
这一套撒泼耍横,闲人们纷纷败下阵来,渐渐地再没人议论他们爷俩,这让老辛也省了不少力气,毕竟在小毒学会说话之前,他已经为这事敲掉了好几个人的牙齿。
但小毒对两个人例外,一是老辛,二是花姐。老辛对他很好,即便小毒偶尔惹出祸来,也只是威胁要敲掉他的牙,却从未真正下手,但小毒还是怕老辛,毕竟他不止一次亲眼见过老辛为别人换牙。
每次去城里,小毒就会溜到花姐的鱼档,远远偷看。多数时候是纪雷出摊,但偶尔花姐也会带着女儿们过来帮忙,这让小毒很满足。拎着衣领逮他回去几次后,老辛也懒得再管,毕竟这是小毒在昔归最大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