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着要将不同人丢进海里喂鱼的信念,赵雄和泰山终于貌合神离地合议完捉拿白三的计策。此刻天色已近黄昏,昔归的黄昏有种令人着迷的魅力,日头慵懒地浸入海里,万丈金光被海水融化,再晕染到整个昔归的天际,但泰山却无心欣赏,他匆忙赶往四海酒楼,星辰阁包房里,一群人已备好酒菜等待泰山多时。
泰山一到,众人立马起身迎上,为首的吕祖德,江湖人称阿德,也是昔归有名的大混混,说来阿德还是泰山的远房表弟,鬼仔街里,就有他不少生意。昔归黑道上,唯一能力压阿德一头的,也只有赵雄的头马,诨名光头的彭光宗。
阿德上来就一把搂住泰山肩膀,泰山想要躲开,臂膀一抬,反而牵动了被老辛撞到的痛处,他咧咧嘴,招呼阿德他们坐下。道上混的人,心思都是玲珑剔透,阿德见状忙问:“表哥,守灯塔的那个老光棍真敢朝你动手?”
泰山捂着胸口坐下,摆手道:“打一辈子鹰,被麻雀啄了眼。这老辛还真他妈的一身蛮力,不过他也是点背,遇到赵雄这个活阎王。”又笑道:“自家兄弟吃酒自是随意,但在场面上你可别叫我表哥,免得被小人抓了咱们把柄。”
阿德当着手下坐实了和泰山的表亲关系,已经心满意足。谄笑道:“我已吩咐里面的弟兄去招呼过他了,泰山头上动土,他怕是不想活了!”
泰山失笑道:“我叫泰山,不叫太岁。”又道:“你是嫌事情不够多,还是是嫌这世道穷人不够难?”看阿德有些悻悻,又和缓语气道:“放过他吧,这年月最要紧的是求财不是求气,今天请兄弟们来,就是要合谋一场大富贵。”
听话听音,阿德不再提老辛的话茬,何况他派的人以多对一都没占到便宜,也不是什么露脸的事。阿德最大的产业就是妓院赌档,偶尔做些别的黑道勾当,只要不出人命,泰山都睁眼闭眼。投桃报李,阿德对泰山也是惟命是从。
听闻泰山此言,众人纷纷眼中放光,
“你们听说过白三么?”泰山一字一顿道。
七嘴八舌的众人立马噤若寒蝉,要说没听过,背着三十六条人命亡命天涯,这白三的名号,在整个南洋黑道早已传遍。但要说听过,这话总归从昔归指挥使嘴里问出来的,即便他是阿德的表哥,也没人愿意自找麻烦。
眼见冷场,阿德吞口酒,壮着胆子道:“听别人提过,但我们和这天罡地煞可没半点关系,那就是个混世的魔王啊。”
泰山正色道:“我管他是三十六天罡,还是七十二地煞,我只知道他关系着你我兄弟的一场富贵!在昔归,赵雄压着我,彭光宗压着你们,邓云清压着所有人,但若是我们拿住了白三,就是拿住了新知府,就是拿住了春申将军的心意。大家明白么?”
阿德等人听得热血澎湃,连连点头称是。随即,泰山又将自己在昔归全城索拿白三的安排和盘托出,众人自然无不遵从,众人端起酒杯,大笑着一饮而尽。
因为白三,昔归的流浪狗都走了好运。昨日还在街边浪荡,求点残羹冷炙,一夜之间,就被人们一抢而空,牵回家去看家护院。
有幸运的,自然就有倒霉的,比如老辛。
因为阿德,老辛刚度了一劫。
因为赵雄,老辛又要去趟鬼门关。
他被刻意换到新的牢房,门一打开,七八个膀大腰圆的大汉就转过身来,狠狠打量老辛。牢房角落里另有一个流浪汉,鼻青脸肿,披头散发,正抱头蹲在墙角呻吟,看样子刚被打完不久,还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
老辛确实害怕,也确实后悔不该当着那么多人顶撞一个千户,可他真没看出那是泰山啊,再说花姐为小毒的事强出头,难道他还能看着花姐被欺负不管么?但没人听他解释,这让老辛很委屈。老实人委屈起来,很容易闹出人命。他之前就想闹出人命,可对方命硬,只掉了半嘴牙齿。就好像他那个命硬的继父,被刀砍了那么多下,也不会死。可为什么自己娘亲的命就不硬呢,就那么容易死呢?
想到这里,老辛不禁悲从中来。眼见昨天的事又要重演一次,他在拼死一搏还是苟且偷生之间犹豫不决,心内最后的念想,无非是不愿意让小毒也成孤儿。
“哈哈,角还没开唱呢,你倒先听哭了?”牢门一关,大汉们就狞笑着围了过来。为首的矮子,正是昔归势力最大的混混,诨名光头的彭光宗。此刻他袒胸露腹,五短身材,一脸横肉,一嘴络腮胡,满胸护心毛,真真是让老辛一见难忘。
和其它人身上龙飞凤舞不同,光头在右手前臂纹了个硕大的“忍”字,但近来发福,上半截“刃”字略有拉伸,以至看来更像个“怂”字。
老辛认字不多,并不知道什么是怂。他抬起头,和光头目光对视。
光头有些纳闷,老辛刚才眼见要哭,怎的突然又来了气势?
“为啥进来的?”光头问。得知赵雄震怒,光头不敢怠慢,亲自带人进来招呼老辛,顺便还拿边上的流浪汉活动了下筋骨。但之所以能在昔归黑道傲视群雄,光头自问不仅是因为赵雄,更重要的还是他有勇有谋有头脑,有头脑的人,自然喜欢刨根问底。
“闹了府衙,打了泰山。”老辛梗着脖子道。
“在昔归,这也算大闹天宫了,失敬失敬,敢问尊姓大名?”
“辛富贵。”
“那没错了,打的就是你!”光头说罢,突然发难,甩手重重一记耳光,老辛羞愤难当就要拼命,却被光头手下死死按住,动弹不得。光头从容上前左右开弓,打得老辛两颊红肿,又看够了老辛徒劳挣扎,才笑问道:“冤有头,债有主,晓得是谁要收拾你么?”
“管毬是谁,老子都跟你们拼了!”老辛说话都已含糊不清。
“胆色不错,可惜人蠢点。”光头漫不经心摇晃着脖子,叹道:“空有一身蛮力,却既不知为什么打人,又不知为什么被打,就算要拼命,你也得拼得过啊。”说罢,他看看天窗,眼见天色已黑,又道:“不早了,睡吧,你也好好想想,明日我再来问,若还答不出,可就不是一顿耳光了。”
猫玩老鼠,老辛是见过的。他捂着脸走到离马桶最近的铺位,自顾自躺下,不多会鼾声渐起,似乎真睡了过去。光头冷冷看着老辛的背影,就像在看着一个死人。
这天的太阳落得特别慢,慢到老辛都觉得是一种煎熬。终于天色全黑,门外过道里的油灯,晃得牢房里影影绰绰,等死不如寻死,老辛偷偷折断马桶刷的竹柄,在地上磨得满手血泡,终于做出一把竹刀。老辛死命攥住,只待恶人再来,就换个同归于尽。
暑夏天,海滨之夜本就燥热。富人们可以在观海大宅里大排筵宴,美酒佳肴,冰镇瓜果,歌姬舞女,在椰风中惬意消磨海滨仲夏。老辛虽过不上这样的日子,却也能带着小毒,在灯塔岛上的海边闲坐。小岛上再无旁人,父子俩提着马灯,吃着自晾鱼干,喝着米酒椰汁,直到海风渐冷,人已微醺,才慢悠悠踱步回到石头房子里睡觉,这种窗小瓦厚的石头房子叫做石厝,它没有任何多余的格局和装饰,却像只顽强的海蚌,可以抵挡最猛烈的暴风骤雨,这是岛上除了灯塔外的唯一建筑,也是父子俩相依为命的家。
从回忆里清醒过来,眼前却只有狭小的牢房,一群屠夫,两只羔羊。
血腥、脚臭、尿骚、汗味……各种不可名状的臭味被高温的空气融合在一起,持续发酵,再弥漫在浑浊的空气中,苍蝇蚊子惬意地飞舞、交配、进食、繁殖,各怀心事的囚徒们甚至都懒得动手赶走它们。
老辛闭着眼也能听到光头的喘气声,流浪汉的呻吟声。老辛已决心杀人,这让他有些忐忑,有些兴奋,还有些想哭,他不知道自己的人生为什么要突然终结在一个马桶旁,然后他开始回忆自己的人生,回忆甲板上的夕阳,回忆血泊里的父母,回忆喂奶的花姐,回忆调皮的小毒。
想到这些,他突然很饿,很想再吃一碗叻沙。
入夜,光头一伙围住了老辛。当然,他们不是为了请老辛吃叻沙。
但老辛并未出手,因为他真的睡着了。
人在太困,太饿,太多心事之后,往往要么失眠,要么沉睡。
借着月光,光头近到几乎把络腮胡塞到老辛的嘴里,才确定他真已沉睡。于强敌环伺间安然高卧,于生死一线时鼾声大作。此番胆色,光头心内也不禁击节赞叹他是条好汉,心道可惜之极,若非他得罪了赵雄,定要拉来入伙。
老辛睡得如此之沉,受了好几下拳脚方才惊醒。惊慌中,老辛抬手就刺,发现手里竟然空空如也,他又气又急,但没了拼命的本钱,只能尽力护住脑袋,任由光头一伙拳打脚踢。
按光头的意思,但凡老辛敢还击,就可活活打死,然后再请赵雄出面定个囚徒互殴了事。谁知这个传言中连泰山都敢打的硬茬,此刻却比自己还能忍。挨打固然辛苦,但打人也不轻松,得不到老辛回应的光头,恰似没有观众的戏子,越打到后面,光头越觉索然无味,终于叫停众人,暂时鸣金收兵,打算明天再做计较。
这晚的月光特别皎洁,从天窗泼洒下来,照着受难的老辛。白天被打的流浪汉,蜷缩在角落默默看着这一切,从老辛换房到现在一整天,他都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蓬头垢面下,他眼里一丝寒芒转瞬即逝。而在他手里,竟赫然握着老辛那把竹刀。
光头等人散去后,老辛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连续两轮的斗殴和被殴,让他遍体鳞伤,此刻更是奄奄一息,但他双眼仍死盯着流浪汉手里的竹刀,那本是他唯一获得尊严的资本。他想骂人,张嘴却发不出声,只流出些血沫。
流浪汉也挑衅地看着老辛,还戏虐地玩着竹刀,不知过了多久,等光头一伙全都鼾声大作,流浪汉才凑近如一滩烂泥的老辛,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诡异笑容,低声道:“遇见我也是你的造化,至于能不能活命,看天意罢。”又从怀里掏出一颗黑呼呼的药丸,硬塞进老辛的嘴里。
这药丸实在太苦太臭,以至于呛醒了半梦半醒的老辛。他忍住了牢房的马桶,忍住了光头的毒打,却忍不住这股味道,旧恨犹在,又添新仇,老辛实在很想一把夺过竹刀,插进流浪汉的嘴里,无奈人为刀俎,不知多久,终又沉沉睡去。
接下来的日子,光头并未放过老辛,每天一顿毒打,偶尔也换换口味,打打流浪汉。但老辛再不反抗,流浪汉更绝,凡事逆来顺受,但只要一开打,他就屎尿横流,在恶心光头一伙的同时,也让牢房里的环境更为龌龊。而每到深夜,流浪汉就会幽灵般来到老辛身旁,强行喂他吃下药丸。
再好玩的事,久了也会让人腻味乃至反胃,譬如这日渐趋于例行公事的暴行。光头本就牵挂着帮中还有要事待办,再说这样连打几天,常人不死也得落下残疾,总算能向赵雄交待了,光头自感大功告成,便带着手下大摇大摆出了牢房。
那又臭又苦的黑药,保住了老辛的性命。不再挨揍的老辛身体渐渐恢复,每天两顿萝卜干就稀饭,也吃得津津有味,流浪汉再没喂他吃过药,也再没和他说过话,老辛几次欲言又止,但牢里新囚越来越多,始终找不到和流浪汉密谈的机会。
之所以源源不断有人进来,皆因昔归正举全城之力缉拿白三,一时间昔归大牢人满为患,多年媳妇熬成婆,凭着先来的资历和满身的伤疤,老辛莫名其妙被尊为前辈,备受后来者尊敬,除了分外思念小毒,日子也算过得。
花姐曾几次带着小毒想来看他,无奈赵雄明令老辛不得探视,也不可释放,牢里的人进进出出,唯独他和流浪汉成了铁打的营盘,衙门千户都在忙着白三的事,老辛就这样被遗忘在昔归的大牢里。
连户贴都没有的小毒自然是入不了官学的,最后还是纪雷给花姐出了主意,把小毒和纪星一起送到了孔秀才门下,就是那个帮小毒取名的独眼孔秀才。
孔秀才专给城中大户做私塾先生,偶尔也算命占卜,按例从不收穷人子弟,但他年轻时快意恩仇,如今亦深喜纪雷以杀鱼练得一手好刀法,两人常聚一处吃酒玩刀。如今既看纪雷情分,也看小毒缘分,就收了这两个学生,小毒总算有了读书开蒙的机会,加上有纪星作伴,也尽力收敛野性,认真做起功课来。
数日一晃而过,昔归的天气,愈发热了起来。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昔归好似被绝户网过了九遍的退潮坑洼,却依然不见白三半点行踪,众人都有些泄气,疑心情报有误,白三并不在昔归,但上面斩钉截铁,邓云清也不敢质疑大人们的对错,只能强打精神继续,但行事却日渐敷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