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府学……”
“照常去。”周先生捡起书,拍了拍上面的灰,“沈贤侄说了,要是有人敢拦你,就说是我说的。这孩子,心细着呢,早料到你会胡思乱想。”
那天晚上,林夏抱着《天工开物》坐在油灯下,一夜没睡。书里的活字印刷、矿石冶炼,他都看得懂,可他看不懂为什么好人会被诬陷。窗外的月光照在爹留下的木牌上,他突然想,爹当年是不是也遇到过这样的事?
过了几日,张老板从外面回来,脸色凝重:“听说了吗?沈大人被关入天牢了。徐州城里的沈记布庄,都被官府封了。”
林夏正在打铁的手猛地一顿,铁锤砸在铁砧边缘,震得虎口发麻。“为什么?”他声音嘶哑。
“还能为什么?”张老板往地上啐了口,“树大招风呗。沈大人在徐州做了那么多年好事,修路、办学、接济灾民,早就有人眼红了。”
那天下午,林夏揣着攒下的碎银,想去沈记布庄看看。刚走到街口,就看见几个官差正在撕布庄的牌匾,“沈记”两个字摔在地上,被马蹄踩得粉碎。
围观的人群里,有人窃窃私语:“听说沈大人把军粮卖给倭寇了……”
“怪不得那么有钱,原来是发的国难财!”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林夏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肉里。他想冲上去争辩,可看着官差腰间的佩刀,脚像灌了铅似的挪不动。王婆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边,往他手里塞了个热乎乎的烤红薯:“别听他们瞎咧咧,沈公子是什么人,咱们心里有数。”
红薯的甜香也暖不了林夏的心。他回到铁铺,把自己关在锻打间,抡起大锤拼命砸着铁块。火星溅在他脸上,他浑然不觉,直到张老板夺下他的锤:“你想把铁砧砸穿吗?”
“张叔,我想做把刀。”林夏的眼睛通红,“一把能劈开谣言的刀。”
张老板沉默了半晌,从墙角拖出块黑沉沉的铁坯:“这是镔铁,我藏了十年,本想给我儿子做把成年礼的刀。你拿去练,啥时候能把它打成剑,啥时候再说别的。”
镔铁比普通铁器硬十倍,林夏的手很快就磨出了血泡。夜里在客栈,他就着油灯挑破血泡,涂上沈知言给的药膏,第二天接着打。府学他还是照去,只是不再坐前排,总躲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默默看书、抄书。
周先生看在眼里,没说什么,只是每次讲完课,都会额外给他留几页批注过的书稿。有次林夏发现,书稿的空白处,用极细的笔写着“沈府近况安好”。
入冬的时候,林夏终于把那块镔铁打成了剑坯。剑身狭长,寒光凛冽,虽未开刃,却已有了慑人的气势。张老板摸着剑身,连连点头:“好小子,这剑有魂。”
那天傍晚,林夏提着剑坯去梨花巷。李主事正在院子里扫落叶,看见他,愣了愣:“林小师傅?”
“李大人,”林夏把剑坯放在石桌上,“我想求您件事。”
“你说。”
“我想把这剑献给巡抚大人。”林夏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我听说巡抚大人明日巡查徐州,我想当着众人的面,替沈公子辩白。”
李主事的手抖了一下,扫帚“哐当”掉在地上。“你疯了?”他压低声音,“沈案是朝廷钦定的,你一个铁匠,凑什么热闹?小心把自己搭进去!”
“我爹说过,”林夏摸着冰冷的剑坯,“打铁要趁热,做人要趁直。沈公子帮过我,帮过很多像我一样的人,我不能看着他被人冤枉。”
李主事看着他冻得发红的耳朵,突然叹了口气:“罢了,我带你去。巡抚大人是我同年,或许会给几分薄面。”他捡起扫帚,“不过你记住,话要想清楚再说,别冲动。”
第二天一早,巡抚的仪仗在鼓楼前停下。林夏挤在人群里,手里紧紧攥着剑坯。寒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他却觉得浑身发烫。
“徐州知府王大人,参见巡抚大人!”一个肥头大耳的官员跪在地上,声音谄媚。
“起来吧。”巡抚的声音很威严,“沈万堂一案,查得如何了?”
王知府的脸色僵了一下:“回大人,证据确凿,沈万堂确有通倭之嫌,其家产已尽数抄没……”
“胡说!”林夏不知哪来的勇气,猛地往前冲了几步,被卫兵拦住。
“放肆!”王知府厉声喝道,“拿下这个流民!”
“等等。”巡抚抬手制止了卫兵,“你有何话要说?”
林夏举起手里的剑坯,声音在寒风里微微发颤,却字字清晰:“大人,沈公子是好人!他帮我找活干,帮我读书,还常常接济穷人。这把剑,是我用他教我的道理打成的,求大人明察!”
人群里炸开了锅,有人说这小子疯了,有人偷偷给他使眼色。李主事站在后面,手心全是汗。
巡抚盯着林夏看了半晌,突然笑了:“这剑坯打得不错,是谁教你的?”
“是……是我爹,也是沈公子。”
“哦?”巡抚饶有兴致,“沈万堂还懂打铁?”
“他说,”林夏的声音哽咽了,“他说做事和做人一样,都要用心。”
巡抚沉默了片刻,对身边的随从说:“把这剑坯收下。还有,沈案卷宗,我要带回省城重审。”
王知府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林夏站在原地,直到巡抚的仪仗走远了,才发现自己的腿一直在抖。李主事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小子,有种。”
雪又下了起来,落在林夏的头发上,像撒了层白糖。他抬头望去,徐州城的屋檐下挂着冰凌,晶莹剔透,像一把把倒悬的剑。他突然觉得,这城里的雪,比淮阴的要干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