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徐州城像个密不透风的蒸笼。林夏赤着膊,汗珠顺着脊梁骨往下淌,在青砖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铁砧上的马蹄铁已经烧得通红,他抡起八斤重的铁锤,每一下都砸在最精准的位置,火星溅在他古铜色的皮肤上,烫出一个个细小的白点。
“好力道!”张老板叼着旱烟袋,眯眼打量着成型的马蹄铁,“这活儿,你爹当年都得砸三遍,你小子两遍就成了。”
林夏抹了把脸上的汗,拿起淬火钳夹起马蹄铁,“滋啦”一声浸入冷水。白雾腾起时,他看见沈知言站在铺子门口,月白长衫在热风里轻轻晃动。
“沈公子怎么来了?”张老板直起身,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
“来取我定做的那把裁纸刀。”沈知言的目光落在林夏胳膊上的烫伤,眉头微蹙,“怎么不戴护腕?”
林夏慌忙把袖子拉下来:“习惯了,不碍事。”他转身从工具箱里拿出个油纸包,里面是把象牙柄的裁纸刀,刀刃磨得亮可鉴人,“您看看合不合用。”
沈知言接过刀,指尖拂过刀刃上錾刻的云纹——那是林夏熬夜刻的。“手艺越发好了。”他从袖中摸出个小瓷瓶,“这是治烫伤的药膏,记得用上。”
林夏捏着瓷瓶,瓶身冰凉的触感混着掌心的汗,黏糊糊的。他想说不用,却被张老板用胳膊肘捅了一下:“沈公子给的,拿着!”
等沈知言走了,张老板才啐了口烟渣:“傻小子,沈公子那药膏是京城来的,金贵着呢。”他往铁炉里添了块煤,火星子噼啪作响,“不过也是你争气,上周给守备大人打的那把腰刀,人家赏了五两银子,说比兵器坊的活儿还好。”
林夏摸着发烫的耳朵笑了。那把腰刀他磨了整整七个晚上,刀柄上的缠枝纹刻得手指都起了茧。
傍晚去府学的路上,林夏特意绕到布庄,给沈知言送了个新打的书签。黄铜质地,上面刻着片竹叶,叶尖还蜷着只小虫子,是他照着府学墙头的螳螂刻的。
“刻得真像。”沈知言把书签夹在《史记》里,“周先生说你《论语》背得比老生还熟?”
“瞎背的。”林夏挠挠头,“就是晚上睡不着,在油灯下多念了几遍。”
“明日休沐,跟我去个地方。”沈知言合上书卷,“户部的李主事要打套文房铁器,笔洗、镇纸都要,点名要你上手。”
林夏的脸一下子白了:“我……我不行吧?那些读书人讲究多,我怕做不好。”
“你见过李主事的砚台吗?”沈知言突然问。
“没……”
“那是方端溪老坑,石眼活像真的月牙。”沈知言笑起来,“可他每次用,都特意找你打的砚滴。说你做的东西,有股子实在气。”
那天晚上,林夏在柴房里对着块黄铜琢磨到后半夜。月光从破窗纸漏进来,在铜块上投下歪斜的影子,像他此刻七上八下的心。他想起爹说过,打铁不分高低,打锄头和打宝刀,用的力气是一样的,差的只是心思。
李主事的府邸在北门里的梨花巷,青砖灰瓦的院子里种着两株石榴树,正是开花的时候,红得像团火。林夏跟着沈知言走进书房,看见墙上挂着幅水墨画,画的是徐州城外的云龙山。
“沈贤侄来了。”李主事从书案后站起来,他穿着件藏青绸衫,下巴上留着三缕短须,“这位就是林小师傅?”
“晚辈林夏,见过李大人。”林夏赶紧作揖,手心的汗把黄铜书签攥得发潮。
“不必多礼。”李主事指着书案上的图纸,“我想要套青铜文房,镇纸要刻《兰亭序》,笔洗做成荷叶形,你看……”
林夏凑过去看图纸,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的砚台。那砚台果然如沈知言所说,石眼像轮新月,砚池里还汪着些墨汁,散发着淡淡的松烟香。
“镇纸用青铜怕是太重,”他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发紧,“用锡铜合金如何?轻便且不易生锈。笔洗要荷叶形,不如边缘再雕两只青蛙,注水时像浮在水上似的。”
李主事愣了愣,随即抚掌大笑:“好主意!我怎么没想到?就按你说的做!”
离开李府时,石榴花落在林夏的肩头。沈知言捡起花瓣,塞进他的布兜里:“刚才怎么不怕了?”
“看那砚台就不怕了。”林夏低头踢着路上的石子,“爹说过,爱器物的人,眼里只有好坏,没有高低。”
沈知言停下脚步,看着他被夕阳拉长的影子,突然觉得这半大的少年,肩膀已经能扛得起事了。
八月十五那天,铁铺歇业。林夏提着两斤月饼去沈府,却被管家拦在门口。“沈公子不在,”管家的脸色不太好看,“他去南京探亲了,要过些日子才回来。”
林夏捏着油纸包的手紧了紧:“那……这些月饼麻烦您转交。”
“不必了。”管家侧身让开条路,语气冷淡,“公子临走前交代,让你以后不用再来了。府学那边,也不必去了。”
林夏像被兜头浇了盆冷水,从头凉到脚。他张了张嘴,想问为什么,却看见管家已经关上了大门,门环上的铜狮子在月光下闪着冷光。
回到客栈,老板娘塞给他碗桂花羹:“小林,怎么了?脸这么白。”
“沈公子……不让我去府学了。”林夏的声音发颤,他摸出怀里的青铜书签,竹叶上的小虫子好像在嘲笑他。
“胡说什么。”老板娘往他碗里多加了勺糖,“沈公子上周还跟我打听你爱吃甜口咸口,怎么会不让你去?”
正说着,门外传来马蹄声。林夏探头一看,是府学的周先生,手里还拿着本书。
“林夏,可算找着你了。”周先生喘着气,把书递给她,“沈贤侄临走前托我转交的,说这是你一直想看的《天工开物》。”
林夏接过书,封面上还留着沈知言的指温。“周先生,沈公子为什么突然走了?”
周先生叹了口气,坐在门槛上:“你还不知道吧?沈大人……就是沈公子的父亲,在南京被人弹劾了,说他私通倭寇。沈公子这是赶去探望的。”
林夏手里的书“啪”地掉在地上。他想起沈知言总爱说的那句“徐州城的人,都在互相帮衬着过日子”,突然觉得喉咙里又苦又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