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條子被我們攔下來了,果然是寫給陸世澄的,上頭寫着:我在後花園八角亭底下等你。聞亭麗這會兒還在亭子裏苦等呢。”
“趕緊把紙條撕碎,陸世澄呢?”
“他在二樓同船舶司的萬司長聊事情,估計一時半刻不會下樓。
劉夢麟想了想,紙條“送”出去了,陸世澄卻不肯來,這對聞亭麗來說無疑是莫大的打擊。
他饒有興趣發問:“所以聞亭麗這會兒是坐立難安?還是垂頭喪氣?”
“隔得太遠,我也瞧不清楚她在做什麽,不過她看樣子也沒心思做別的了,來了這麽久也不見采取什麽行動。哪像我們,才一小會工夫就簽下了四家公司的投資意向書。”
劉夢麟得意地望向手頭的文書,今晚的确頗有收獲,可惜他最想與之合作的葛小姐對投資電影絲毫不感興趣,枉他說破喉嚨,她也只是微笑相待,沒關系,四份意向書已經足夠多了,最叫他滿意的是,他們成功防住了今晚的心腹大患聞亭麗。
所以說,有時候陷阱不必太精巧,管用就行!
人性總歸是貪婪的,更是脆弱的,要怪就怪聞亭麗自己不争氣,一個人一旦什麽都想要,注定會兩頭都落空!
“以她的性子,不會就這樣被動地等下去的,要麽負氣離開,要麽就——不,很有可能去找葛小姐的麻煩,你們趕緊把葛小姐身邊的人都引開,給聞亭麗制造一種适合行動的假象——”
聞亭麗從涼亭上下來,徑自穿過花園的小徑,一擡頭,就看見葛小姐獨自在客室的沙發上喝香槟。
就她一個人,身邊連個同伴都沒有。
聞亭麗目光一定,再次邁步朝葛小姐的方向走去。
“劉老板。”一個人影飛快奔向劉夢麟,到了跟前,迅速壓低嗓門,“聞亭麗果然氣勢洶洶去找葛小姐了。”
劉夢麟眼睛裏閃過一抹興奮的光芒:“快,叫我們的人都去附近悄悄候着,必要時在旁邊添一把柴火,務必讓聞亭麗當衆出糗一回,難得今晚有這麽多記者在場,明天早報上的頭條标題我都想好了:【秀峰電影公司大老板為了搶男人争風吃醋】,如何?”
想當初,聞亭麗離開《窈窕偵探三》的劇組時是何等決絕,之後更是利用黃金的軟肋将《雙珠》從他手裏搶走,這口氣他窩在心裏好幾個月了,不狠狠教訓聞亭麗一次,都對不起他前期對她的栽培,何況這回是聞亭麗主動撞到槍口上來的。
對,他就是記仇就是小肚雞腸,這一點黃遠山絕對沒說錯。
又過五分鐘,鮑經理的身影再度出現,這一回,劉夢麟等不及鮑經理到跟前,就主動迎上前。
“吵起來了?”他嘴邊噙着一抹笑意,“還是打起來了?”
鮑經理的表情有些困惑,搖搖頭說:“沒吵,兩個人客客氣氣在那兒說話呢。”
劉夢麟擡手往下壓了壓:“不要急,這便是所謂‘暴風雨前的寧靜’,繼續盯着就是了。”
過了十來分鐘,遲遲不見鮑經理返回,劉夢麟實在按耐不住,決定親自前去一探究竟,結果剛走到半道,鮑經理就喘籲籲找來了。
“不好,聞亭麗同葛小姐說了一晌話,居然拿出一份新片草綱給葛小姐看,葛小姐竟接過去了。”
劉夢麟張了張嘴:“不可能!”
“要不您親自去看看吧,她們倆好像還聊得怪投機的。”
劉夢麟一把推開鮑經理,疾步走到後花園的客室前,一望之下,臉色便難看起來。
聞亭麗和葛小姐聊得何止是投機,簡直是熱火朝天。
也不知聞亭麗說了什麽,一向端莊的葛小姐竟被逗得連連發笑。
“噢,這實在是——太壞了……可是我真喜歡這個結局,柳葉香不但替她妹妹報了仇,還将她妹妹的骨灰盒悄悄放在她妹夫的祠堂裏,虧得趙家人從前那樣虐待柳兒,殊不知今後年年都會對着柳兒的骨灰三跪九拜。”
“諷刺的是他們還以為自己跪拜的是祖宗呢!”
兩人同時發出爽朗的笑聲。
聞亭麗邊笑邊說:“我們計劃把趙家人集體叩拜‘祖宗’的鏡頭放在影片的最後,鏡頭由近至遠,将趙家人的迷信和軟弱淋漓盡致展現出來,這樣反諷的效果才能達到極致。”
葛青雲拍手:“妙得很,平時我也常去影院看電影,難得有一出戲還沒拍出來就讓我充滿期待,這本子真是你們黃老板自己想出來的?”
“當然,你見到她本人就知道了,她腦子裏裝滿了各種奇思妙想,頭幾年最火的一部片子《荒涼人生》您看過嗎,這是黃姐的成名作,這本子原來的結局俗得不行,是黃姐改了結局才大獲成功的,沒人比黃姐更懂得講故事了。”
葛青雲面露驚喜:“我看過《荒涼人生》,最喜歡的一部分就是結尾,原來那竟是你們黃老板設計的?好吧,我被你說服了,我會盡快去貴公司參觀,順便同這位可愛的黃導演當面聊一聊,只是這兩天我沒時間,下周日如何?”
聞亭麗內心雀躍,面上卻佯裝鎮定:“那就這樣說定了。下周日,我和黃姐在公司恭候葛小姐的大駕。”
葛青雲驀然收斂笑容,用一種意味深長的目光上下打量聞亭麗:“聞小姐,實話告訴你,前頭你接近我的時候,我就看穿了你的來意,可偏偏你的開場白、你抛出的話題,都是我感興趣的,就像有一面鏡子能照見我的內心深處似的!不要以為我看不出來,你是處心積慮在同我套近乎。你問你,今晚這麽多投資商,為何獨獨挑中我?要說年輕,陸世澄、高庭新幾個年歲都不大,想來接納新事物的能力不會比我差,若是看在我們倆同是女子的份上,現場還有好些女士都對投資電影感興趣。”
“我喜歡葛小姐的名字。”聞亭麗從容不迫地說,“原來我們在學校排演《紅樓夢》話劇的時候,我非常喜歡書裏的一句話,‘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剛巧,我們秀峰如今也在走上坡路,這豈非是一種巧合和緣分?再說,我今晚一看到葛小姐,就知道你是個善良有趣的人。”
葛青雲挑了挑眉:“聞小姐從何處看出我善良有趣?”
聞亭麗指了指她的手包:“衣服是新的、包是新的,偏偏包裏的手帕舊得不像樣子,用成這樣也舍不得扔,可見它對你意義重大。一個念舊的人,總不會差到哪兒去,不,應當說,念舊的人,都有感情充沛的一面,而電影,需要的就是這充沛的感情,否則雙方合作電影時,就如雞同鴨講,投資人再舍得投錢,過程也不會愉快的。”
葛青雲打趣道:“原來聞老板還會‘看相’。”
“沒辦法,今晚這場宴會,不僅僅是你們投資商在挑選投資目标,我作為秀峰的老板之一,也在挑選合作者呢。”
葛青雲點頭直笑:“好好好,我喜歡你的坦誠和——狂妄!那麽,這位狂妄的聞老板,我們下禮拜再見,我有你的名片,到時候我會主動聯系你的。”
她傾身與聞亭麗握了握手,聞亭麗送她出來,劉夢麟在外頭對聞亭麗怒目而視,她對劉夢麟粲然一笑,繼續扭頭與葛青雲閑聊,劉夢麟搶身過來對葛青雲說:“葛小姐,您要走嗎,我送您出去。”
聞亭麗很大方地退到一邊,一扭頭,就看見陸世澄站在樓梯口,俨然剛從樓上下來。
他身邊圍着好些人,眼睛卻望着這邊,就不知是在看葛小姐還是在看誰。
聞亭麗昂首朝他走去,同他擦肩而過時,低低地說了句:“不去送一送嗎?”
陸世澄不等聞亭麗走到自己面前,就已經開始盯着她的臉看,聞亭麗理也不理,徑直向前走去,剛到大門口,就聽見劉夢麟含着怒意的聲音從前方傳來:“聞亭麗!”
看樣子他送完葛小姐回來了。
“誰允許你混進我的場子的?!”劉夢麟怒氣沖沖殺到她面前。
聞亭麗忙笑道:“您留步吧,這地方我很熟,就不勞您相送了。”
“我送你?!”劉夢麟再也顧不上維持表面風度,對着地面啐一口,“我這是要攆你!你以為你是誰,竟敢一次次撬我的牆角。”
聞亭麗一臉無辜:“我要是誠心挖您的牆角,今晚就不會只同葛小姐談合作了,什麽高庭新、古老板,我都會試着撬一撬,可是您別忘了,剛才在您談合作的時候,我可是刻意躲得遠遠的。”
劉夢麟噎住。
“瞧。”聞亭麗笑容甜蜜,“我們不過是各憑本事罷了,葛小姐本就是您沒能拿下來的客戶,我與她接觸并沒有觸動您的利益不是?”
劉夢麟只覺得她的笑容充滿諷刺,對着門口用力一指:“大門在那邊,你-給-我-馬-上-滾!別再讓我在與黃金相關的場合見到你,否則我親自用打狗棒攆你!”
聞亭麗本都要走了,聽見最後一句話又站定,沉着臉說:“許久不見,您的脾氣還是這樣急躁,當初我為何離開黃金,您比誰都清楚,如今我不過是自謀發展,從頭到尾不欠你什麽!”
不過,她随即露出寬和的笑容:“當然,看在您是我前輩的份上,我是不會同您計較的。”
劉夢麟一口氣堵在嗓子眼裏,想依着性子當場大罵幾句,又怕鬧笑話,只得眼睜睜看着聞亭麗離去。
聞亭麗滿面春風告辭出來,她的車停在對街,沒多遠就到了,穿過馬路,剛一拐彎,迎面吹來一陣風,明明在夏夜裏,這風卻寒烈得像一把刀,她不由得打起了寒戰,雙腳也有些發軟,慌忙抓住馬路邊的電線杆穩住自己。
一定是太久沒吃東西的緣故。
那天見到丁小娥之後,她意識到自己的形象比起真正的工廠女工,還是太健康了。
為了進一步貼合“丁小娥”們的形象,她開始加倍地節食,往往一整天只吃一塊幹面包,實在餓急了就喝溫開水,今天到現在,她就中午吃了一個蘋果,即便參加晚會,也沒敢碰席上的點心,整晚只喝了幾杯香槟。
餓的時候,往往醉得快,何況香槟也容易醉人。她這會兒大概是有點低血糖,再加上酒勁上來了,難怪暈成這樣,這樣子自是沒辦法開車回家,看看四周,馬路上竟然一個人都沒有,只得自行返回宴會廳打電話叫差頭送她回去。
走着走着,身後傳來汽車的聲音,一回頭,陸世澄竟然開着車在後頭緩緩地跟着她。
她提醒他:“去陸公館不是這個方向。若是要去找葛小姐,喏,她住在貝當路,你應該朝那邊走。”
不曾想陸世澄把車停在她邊上,下車攔住她:“你臉色很難看,我送你回家。”
“不用你送!”她推開他的手,“前頭給你紙條,你理也不理,這會兒又有什麽指教?”
“紙條?”陸世澄表情裏的驚訝不似作為。
聞亭麗秀眉一挑,她就知道是劉夢麟搞的鬼,可她并不打算就此罷休。
“送紙條是為了同你談合作,不過我早該想到你今晚沒空看我的紙條,誰叫你的意中人今晚也在場呢。”
她吃吃地笑起來,兩頰漸漸泛起一種醉态的酡紅,可她渾然不覺。
“可你一定想不到,我直接找到了葛小姐,她聽了我們公司接下來要拍的幾部劇本,很願意到我們秀峰合作一次試試,她真是一位可愛坦誠的女士,我有預感我會跟她合作愉快的,呵,你們、劉夢麟——沒有人能攔得住我聞亭麗!”
她強行走了兩步,那種頭暈眼花的感覺再度襲來,無意識拽住他的衣領,把頭抵在了他的胸膛,她突然想嘔。
“你再不躲開點,我就要吐你一身了——”話未說完,身體就一輕,他把她抱起來放到車後排,焦灼地摸摸她的額頭,飛快脫下自己的外套蓋在她身上。
***
路上,聞亭麗不斷說着醉話:“好餓,胃裏不舒服,想吐……”
不知想到什麽,突然難受得小聲哭起來:“爹,別再說您沒出息,我,嗝,我争氣給您看……”
陸世澄聽着這些話,心裏早已是萬分難過,一再深呼吸,把胸膛裏的澀意壓下去,他在半路停下來給路易斯打了個電話。
等到抵達她家,他俯身将她從車裏抱出來上臺階,這一颠簸,她突然清醒了一點,有氣無力張望四周:“到家了?讓我下來。”
他側身用肩膀按響門鈴,同時放緩聲調安慰她:“路易斯馬上就到,我先送你回家吃點東西,周嫂和小桃子不在家嗎?”
“她們不在家……她們去蘇州了。”
陸世澄斷然回身下臺階:“我送你去惠群醫院。”
“不要。”聞亭麗擡手抓住他的前襟,“我不想去醫院,我怕那些記者亂寫,先進屋等路易斯大夫吧……鑰匙在我的包裏,你找一找。”
陸世澄哪還有多餘的手去找鑰匙,看她昏昏沉沉的,只好半跪在地,将一只膝蓋抵在地上,這樣他才能繼續将她緊摟在自己懷裏,同時還能騰出一只手在她包裏翻找。
聞亭麗歪靠着他的頸窩,她動不了,但她能夠清楚地感覺到他皮膚的溫度比她的高,他在出汗,他頸部的脈搏跳得很快。
她雖然沒什麽力氣,但嘴巴還想說話,沒想到一開口,下唇就翻過來貼到了他側頸上的皮膚,那竟像是在嘬吻他。
他的眼睛仍然看着地面,耳根卻一下子全紅了,她也迷迷糊糊有所察覺,這下終于老實了,不過他很快便若無其事将一把鑰匙從包裏掏出來,迅速抱起她打開門。
<span本站無彈出廣告,永久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