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連黃金影業公司內部,也有人寫匿名信揭發聞亭麗。
信中稱:事發前,聞亭麗經常悄悄到後門轉悠,出事的那一晚正是《南國佳人》最後一場戲,收工後,大家很高興地去吃宵夜慶功,聞亭麗卻找借口留下來,以至于出事時片場只有她和老盧兩個,該檢舉者還表示,當日片場并無可疑人士出入,合理懷疑這起火災是聞亭麗為了博取陸小先生的同情而制造的。
面對頻頻出現的新狀況,劉夢麟在力保聞亭麗的同時,也給她下了最後通牒:要麽十日之內拿出十萬大洋承擔公司的一部分損失。要麽就乖乖同公司簽合同,否則他将不再以公司的名義維護她。
黃遠山一氣之下跑到劉夢麟辦公室據理力争:“聞亭麗自己給自己放火?你一把年紀連這種鬼話也信?一個大老板不想着抓真正的縱火兇手,整天欺負一個小姑娘算什麽本事?”
劉老板猛地一拍桌子:“你有本事,你有本事怎麽沒把兇手抓來給我看看?那些可是警署調查得來的證據,不是我劉夢麟憑空捏造的!即使不是聞亭麗親自放的火,這場火因她而起總沒錯吧?要不是她在外頭與人結怨,片場何至于被人燒得片甲不留,現在好幾部片子處于停工狀态,公司上下幾百號員工等着我發工資,我這當老板的馬上就要被逼得跳樓了!黃遠山,你少站着說話不腰疼,要不然,你替聞亭麗賠錢?”
黃遠山二話不說從口袋裏簽出一張支票拍到桌上。
“去年投的幾部戲,我私人方面也出了不少,現在我戶頭裏只有兩萬大洋了,先墊上!剩下的我再替她想辦法,你馬上把案子撤回來!”
聞亭麗在外頭偷聽到此處,感動之餘,忙進去将支票塞回黃遠山:“黃姐,這是我的事,你快把錢收回去。”
劉老板索性把兩個人一起轟了出來,事後也拒絕接受黃遠山的支票。
翌日一早,聞亭麗就接到了法租界法院一位姓陳的堆事的電話,聲稱法租界公審局已經接到了與她相關的一宗民事糾紛,讓她做好上庭的準備。
事已至此,聞亭麗只得“佯裝狼狽”做兩手準備。
第一件事就是“公開”籌錢。
她先是将一堆不穿的舊衣服送到當鋪去變賣,順便以匿名身份通知報社,果不其然,第二天報上就出現了“小明星賣舊衣籌錢”的新聞。
與此同時,她“大張旗鼓”委托潘太太、項老板等人幫她接廣告,當然,是以她個人的名義接。
但眼下臨近年關,幾乎所有公司都準備關門歇業了,問了好多家竟是一點機會都沒有。
幾天下來,外頭的人都聽說了聞亭麗着急籌錢的事。這天上午,高筱文打電話過來:“不不不,不是要給你送錢,我知道你還在自己想辦法,是我哥的兩個朋友,他們公司想拍幾款年貨廣告登在報紙上,其中一位你認識,另一位呢,也是相當靠得住的老朋友,你準備一下,我馬上開車去接你。”
抵達高家時,高庭新正和幾位客人在會客廳打牌,孟麒光坐在牌桌的右手邊,另一面是兩位盛服炫裝的女郎。
高庭新興致勃勃為兩邊做介紹:“這是寧波糖果大王顏家的兩位千金,顏大小姐和顏二小姐,你們互相認識一下,至于孟先生,就不必我再多介紹了吧?”
孟麒光沒吭聲,顏二小姐卻忙着好奇打量聞亭麗:“你們兄妹倒是會推薦人,這位聞小姐不光漂亮,還天生一張笑臉,過年期間看到這樣一張喜慶盈盈的芙蓉面,誰會不高興多買幾罐糖,大姐,你覺得呢?”
聞亭麗見是兩位女老板,心中的顧慮頓時放下了一半,忙綻放出最燦爛的笑容同對方握手:“顏大小姐好,顏二小姐好。”
又沖孟麒光欠了欠身:“孟先生好。”
雙方坐下後,兩位顏小姐一邊飲茶,一邊含蓄地打聽聞亭麗在哪念書、此前可曾拍過什麽廣告,似乎對她很滿意。
高筱文趁熱打鐵:“聞小姐很忙的,最近是趁拍戲間隙休息一段時間,年後一忙起來,你我未必還能約得着她,既然已經看準了,不如今日就定下吧。”
二女有些錯愕,高庭新忙說:“妹妹,你也太心急了——”
孟麒光全程沒有插話,不必說,他早看出聞亭麗比桌上的所有人都心急。
高庭新看看孟麒光,又看看聞亭麗,爽朗地拍了拍手說:“聞小姐,麒光的廠子新得了一款養生藥,預備過年期間登廣告,誰知原定的女演員突然生病了,拍攝計劃不得不停滞,筱文看他着急,就向他推薦了你。麟光,現在聞小姐也來了,你意下如何啊?”
孟麒光随手将一張牌扔到桌上:“方方面面都很合我心意,就是名氣小了點。”
聞亭麗尚未接茬,高筱文瞪大眼睛:“孟大哥這叫什麽話,聞亭麗的新片沒幾日就要上映了,那可是今年黃金影業的重頭戲,回頭你再想找她拍廣告,她的身價可就遠不止這個數了。”
孟麒光重新煞有介事打量一番聞亭麗,這才對身後的人說:“去把合同拿來給聞小姐過目。”
聞亭麗好奇翻開,頓時倒抽一口冷氣,孟麒光竟給她整整十萬大洋的酬勞。
再一看,原來是一份長達七年的合約。
合同上規定聞亭麗不得再接其他藥品、保健品、零食廣告,否則孟家有權向聞亭麗追究責任。
果然天底下沒有白得的好事,但這好歹要比劉老板那份賣身合同合理得多。
最誘人的是,這筆款子是一次性打到她的戶頭上,免除了日後跟公司分賬的顧慮。
聞亭麗心動不已,語氣卻有些遲疑:“不知孟先生在廣告內容上有沒有特殊要求?”
孟麒光意味深長看向聞亭麗:“怎麽,聞小姐擔心我讓你拍些不該拍的?”
“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
“我已經約了黃遠山幫我拍片子,內容由她來定,要是聞小姐實在有顧慮,我再找別人來拍好了。”
孟麒光這一激,聞亭麗忙将合同抱到懷裏:“我好好考慮一下,我會盡快給孟先生答複的。”
這時,顏二小姐也有點坐不住了,聞亭麗真要跟孟麒光簽了合同,就不可能再與她們合作,眼看要過年,再上哪去找這樣合眼緣的女明星。
她忙沖姐姐使眼色,無奈姐姐無動于衷,只好笑吟吟對聞亭麗說:“聞小姐多考量考量也好,我們顏家給的價錢也不低。”
聞亭麗莫名其妙就變成了香饽饽。
可不等顏二小姐将合同拿上桌,顏大小姐便在一旁對妹妹暗暗使眼色,看樣子還有些猶豫,高筱文趁勢開腔:“噫,六點多了,我讓他們上晚膳,諸位邊吃邊聊?”
聞亭麗的社交能力沒有讓高筱文失望,一場晚飯吃下來,聞亭麗不僅鞏固了顏二小姐對自己的好感,也成功拿下了顏大小姐。
酒過三巡,顏大小姐舉着酒杯,醉眼朦胧對着聞亭麗抱怨:“實不相瞞,我們顏家瞄準滬上市場不是一日兩日了,但此地競争激烈,外來牌子想要進入本埠市場哪有那麽容易,我這人做事又謹慎,光是找本地的百貨公司幫忙鋪貨就準備了大半年,好不容易設計出幾款讨喜的應節糖點,卻因為工廠機器出故障耽誤了幾個月。”
聞亭麗善解人意地說:“顏大小姐這樣一個聰明人,豈不知這叫好事多磨?你想想,我那部片子剛好在過年期間上映,要是你們同期在報紙上發表廣告,相當于整個電影界為你們的産品做宣傳,這豈不比你先前的方案要好上一百倍?這就叫——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顏大小姐捂着胸口直笑:“聞小姐真是個可人兒,她這話實在讓人愛聽。”
席散時,顏大小姐終于松動了,含着醉意讓人把合同拿過來。高筱文趁機讓人又送來一盞燈,以便聞亭麗好好對比兩家開出的條件。
看了一陣,聞亭麗提筆就要在左邊那份合同上簽字,孟麒光冷不丁提醒她:“聞小姐,你可想好了?”
聞亭麗僅僅猶豫了一分鐘,仍堅持在顏家的合同上落筆。
高筱文親自護送兩位顏小姐上車,高庭新則另外給聞亭麗從車行叫了一輛車,兩人剛走到花庭前,高庭新突然頓住腳步:“我忘了一樣東西,聞小姐等我一會。
他離開沒多久,聞亭麗就聽到身後有人說:“轉身。”
聞亭麗遲疑了一下,還是轉身向後看去。
“孟先生似乎很喜歡命令別人。”她半開玩笑說。
孟麒光開門見山:“我給的錢更多,為什麽簽顏家?
聞亭麗聳聳肩道:“也許只是因為我更喜歡跟女孩子合作。”
“我在認真問你話,聞小姐能不能正經一點?”
聞亭麗把臉色正了一正,很誠摯地說:“不管怎麽說,今晚謝謝孟先生。”
“謝什麽?”
“謝謝你雪中送炭。”
孟麒光語帶揶揄:“既然知道我是雪中送炭,為什麽不肯接受我的好意?”
“她們沒要求我一簽就是七年,我不想跟同一個公司牽扯這麽多年。”
孟麒光無話可說。
過片刻,他扭頭看向前方道:“七年也好,一年也罷,不過是走個過場而已,要是你哪天不想拍了,我絕不會逼你拍。你如今已是焦頭爛額,先拿着這筆錢渡過眼下的難關不好嗎?”
聞亭麗想了想,垂下眼睛說:“那我就更不能收這筆錢了,謝謝孟先生的好意。”
孟麒光回眸注視她良久:“我只是想提醒你,寧波顏家只是面上風光,內裏早已經出了問題,此事上海知道的人不多,連高家兄妹都被瞞在鼓裏。他們光是貨棧那邊就欠了不少貨款,絕不可能拿出十萬大洋的閑錢請你拍廣告,那份合同多半有問題,我勸你仔細想一想。”
聞亭麗目露思索,旋即微笑道:“知道了,多謝孟先生提醒。”
孟麒光反而一怔,他若有所思看着聞亭麗。
聞亭麗補充:“我想我身上沒有什麽可以讓她們圖謀的,我決定信任她們一次。”
孟麒光知趣地不再勸說:“行,既然你都考慮清楚了,我就不必再多說什麽了。”
他回身向後望了望:“高庭新一時半會不會出來了,我送你出去吧。”
兩人一前一後向外走,路上,聞亭麗忽然站定腳,從兜裏取出一封信遞給孟麒光。
“對了,這是寶心從北平寄來的信,那一晚孟先生的話我已經轉告給寶心了,她要說的話,想必都在這封信上。”
孟麒光接過。
“她現在過着很有意義的生活,信裏經常跟我談起自己的理想和抱負,我想,北平對她而言只是一個起點。”聞亭麗觑着他的神色,“她大概還沒有想好要不要回來面對家裏人,再給她一點時間吧。”
孟麒光撣了撣信:“要說喬家一衆晚輩裏,最像我的就是寶心,從不輕舉妄動,可是一旦認準了某件事,十頭牛也拉不回來,這方面,她可比她哥哥成器。”
許是提到了喬杏初的緣故,接下來這一路,兩個人都沒心情再開口說話,車來後,孟麒光幫聞亭麗打開車門,看着她上車。
“謝謝。”聞亭麗再次望着他說。
孟麒光仿佛想說什麽,最後卻只是幫她關上車門。
聞亭麗在車裏看着他轉身離去的背影,悄悄籲了口氣。
第二日早上,顏家小姐送來一張三萬法郎的支票,剩下的款子等拍完廣告後再一并支付。片場也租好了,借的是福林公司的攝影棚,化妝師和導演都是現成的,第一支片子大約兩天時間就能拍成。
顏家兩位小姐果然言出必行。
看起來,一切都沒有問題了。
聞亭麗傍晚六點準時趕到福林公司,一到門口,就有工作人員很熱情地迎上前。“聞小姐,這邊請。”
入內一看,就見顏家兩位小姐坐在導演身邊沖她招手,雙方寒暄幾句,便有工作人員領聞亭麗到後頭化妝間換衣服。
***
孟公館。
傭人進來說:“先生,可以用晚膳了。”
孟麒光心不在焉翻看着一份報紙。
那是頭些天的一樁舊聞,說的是黃金影業攝影棚突然失火的事。
“失火時,某位新人演員正在更衣室換衣,險些未能逃出火海……事後警察在現場發現了幾個美孚汽油桶,懷疑是有人惡意縱火,雲雲。”
孟麒光的臉色越來越沉,忽聽電話響,管事走到這邊回話:“先生,工廠的程經理有急事找您。”
孟麒光的目光仍滞留在報紙上,默想片刻,猛地起身:“備車,我要出去一趟。”
福林公司距孟公館大約四十分鐘的車程,等到孟麒光駕車趕到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
他神色匆匆下了車,卻見福林公司的窗戶內燈火通明,大門口兩個印度門衛正在那兒閑聊,一副風平浪靜的情形。
剎那間,孟麒光又疑心自己多想了,就在這當口,裏頭突然傳來一聲極為短促、極為刺心的聲響。
兩個印度人面面相觑:“什麽動靜?”孟麒光卻早已變了臉色,迅速從懷裏摸出一把槍,飛快朝裏跑去。
福林公司早亂成了一團,有幾個人正要往後跑,孟麒光随手抓住一個男人,喝問:“她人呢?”
“誰?”
孟麒光用槍抵住對方腦門:“聞亭麗!”
“她、她在後頭化妝間裏。”
孟麒光一路拽着這人尋到後樓,化妝間的門竟然鎖着,孟麒光擡腳就踹開房門。
房間裏,有個人被五花大綁倒在地上。
孟麒光忙上前将這人抱起,那人卻不是聞亭麗,而是個陌生的女人。
“陳化妝師?!”
被孟麒光一路用槍押着進來的正是導演,見狀,忍不住怪叫道,“聞小姐人呢?”
孟麒光扯掉陳化妝師口中的布條,陳化妝師哆嗦着搖頭。
“我、我什麽也不知道。”
話音未落,太陽穴已經被孟麒光用槍抵住了,孟麒光冷笑道:“這回該知道一點了?是不是白龍幫讓你們幫着設局害聞小姐,說!你們把她弄哪兒去了?!”
那人吓得面如金紙,苦聲哀求道:“孟先生饒命,我們也是被逼的,再說聞小姐沒有上當,她把我綁在這裏,自己跑了。”
孟麒光一怔。
***
聞亭麗換上陳化妝師的帽子和外套,在夜色的掩護下,沿路從福林公司的化妝間遛到後門,随後跳上一輛汽車。
車上的司機沖她默契地點了點頭,汽車向前疾馳而去。
路上,聞亭麗從口袋裏掏出顏家給她的那張無效支票,将其慢慢撕成碎片。
到了百樂門附近,聞亭麗并不下車,而是像一只深夜裏等待狩獵的黑貓,無聲無息在車裏等候着。
不一會,就見一班白龍幫喽啰簇擁着邱大鵬下樓來。
邱大鵬醉醺醺走到路邊的一輛汽車邊上,胡亂對手下人擺了擺手:“不用扶……我沒醉,走走走,你們先去。”
一幫人鬧哄哄上了另外一輛車,邱大鵬則駕着自己的車掉頭朝街尾方向而去,聞亭麗和同伴悄悄開車跟上。
走了半個鐘頭,邱大鵬的車在大源茶樓的後巷停下了,可他并不開門下車,只在車裏等着什麽人。
聞亭麗不敢松懈,根據厲成英在白龍幫安插的線人提供的線索,邱大鵬每有自己的私事時,都會盡量避開幫裏的人,專門來此地給自己人安排任務,今晚也不例外。
過不多時,茶樓後門出來一個人鑽進邱大鵬的汽車。
邱大鵬已有幾分醉意在身,加之此地一向是他自己的地盤,故而說起話來毫無顧忌,隔老遠也能聽見他的話聲。
“那邊還沒回消息嗎?……該不會是顏家那兩位大小姐變卦了?哼,諒她們也不敢,別忘了顏家還欠白龍幫三船貨……趁陸世澄回來了,今晚務必要讓那小賤人成為殺人犯。”
聞亭麗起先冷笑連連,聽到後頭時臉色驟變。
說着說着,邱大鵬的話聲陡然壓低了幾分,聞亭麗正覺得疑惑,忽見那名邱大鵬的手下低頭從車裏鑽出來,急匆匆朝巷口走去。看樣子,邱大鵬的話已經吩咐完了。
邱大鵬留在駕駛室裏準備發車,忽然間,車側門被人打開了,一把冰冷的槍管抵在他的太陽穴。
緊接着,有人在他耳邊開腔了,是個小姑娘,聲音很清脆,可她說出來的話讓人渾身發寒。
“按理說,我得跟你好好清算清算再動手,可惜眼下沒時間了,受死吧!”
毫不猶豫就要扣動扳機,這人吓得直叫:“女俠饒命——”
聞亭麗和外頭的夥伴同時大吃一驚,車內這個竟然不是邱大鵬,忽然想起剛才那道匆匆奔向巷口的身影,聞亭麗低喝道:“糟糕,剛才下車的是邱大鵬!快追!”
擡肘便要對車內這人的後腦勺重重一擊,同伴喝道:“當心!”
聞亭麗本能俯下身去,說時遲那時快,前窗玻璃嘩啦啦一陣脆響,一片溫熱的東西如雨霧一般飛濺到她的臉頰上,擡手一摸,竟是滿手的鮮血,那枚子彈恰巧穿過前窗玻璃,射中白龍幫那人的腦門上。
這人當場就喪了命。
聞亭麗心口急跳,咬牙問道:“邱大鵬的手槍裏為何還有子彈?!不是事先就把他的槍調了包嗎?”
同伴顯然也感到疑惑:“不知道,要不我們——”
就聽邱大鵬在前頭罵道:“想暗算我,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誰命大!今晚我勢必要讓你們碎屍萬段。”
聞亭麗提槍跳下車往前追,今晚若是叫邱大鵬跑出這條後巷,往後再要殺他就難了。追不多遠,就看見前頭一個高壯的身影在雪地裏跌跌撞撞跑着,聞亭麗舉槍瞄準他的背心。
砰砰砰砰——
連續打出四槍,起碼有三槍射中了!邱大鵬一下子跪倒在地!這一跪,就像是跪在了聞亭麗的心上。
她感到無比痛快,赤紅着雙眼要補第四槍,不料邱大鵬竟捂着肩膀回身對她射出一槍。
聞亭麗閃身躲開,待要再追,這時身後忽響起口哨聲,兩長一短,聞亭麗迅速收回腳步回身,這是她跟厲成英事前約好的暗號,出來行動就該聽指揮,絕不能意氣用事。
緊接着,有人追上來将她拉到一邊,正是厲成英趕來了。
“我們這邊出了叛徒,前方可能有埋伏,先撤再說。”
聞亭麗冷汗直冒,偏在這時,前頭又傳來一聲槍響。
邱大鵬俨然已經活不成了,這一槍補上去,身軀便重重歪倒在地。
聞亭麗大吃一驚,在黑暗中跟厲成英飛快一對眼,厲成英的驚訝程度不亞于聞亭麗,當即捂住聞亭麗的嘴将她拉到後方躲起來。
下一瞬,就見巷口方向來了幾個人,其中兩個人仿佛擡着一樣重物,一路走到邱大鵬的附近,輕輕将“東西”放下。
聞亭麗看得大氣也不敢出,那“東西”分明是個大活人,被放在地上時,仍在喘氣。
安頓好後,暗處又走來一個人,步伐很穩,很輕,像是個年輕男人,身材颀長。
聞亭麗渾身一震。
只見這人不慌不忙走到邱大鵬身邊,漠然俯視着地上的邱大鵬。
邱大鵬身下的地面已是血流如注,看見上方的臉,他仿佛又驚又恨,低喘着說:“是你!”
随即是一連串含糊不清的咒罵。
那人置若罔聞,轉身走到先前被放下的 “重物”旁邊,蹲下來将槍塞到對方的手裏。
聞亭麗驀然瞠圓了雙眼,随後,只見這人親自握着“重物”的手,舉起槍管,瞄準邱大鵬的胸腹方向,幹脆利落射出好幾發子彈。
邱大鵬的咒罵聲戛然而止。
做完這一切,這人有意無意擡頭朝聞亭麗這邊看了一眼,聞亭麗心尖一顫,再暗的環境,她也能認出這人是誰。
好在陸世澄很快就收回了視線,但這眼神無疑是一種無聲的警告。
聞亭麗一動也不敢動。
厲成英等到對方一走,便火速拉着聞亭麗朝巷尾跳上同伴的汽車。
剛駛出那條街,就聽見汽車呼嘯而至的聲音,俨然是白龍幫的大批人馬趕到了。
直到回到自己家,聞亭麗的心仍在胸腔裏怦怦跳着,鑽進房間脫下那套臨時“借來”的外套和帽子,魂不守舍在桌前來回踱步。
無意間擡頭看鏡子,被自己滿臉的血吓了一跳,雖然血跡已經幹涸了,卻有一種陌生的猙獰感覺。
可是她莫名喜歡眼前的這個自己,血也好,猙獰也好,都隐約透出一種肅殺的力量。
事發到現在,已經過去一個鐘頭,可她沉浸在高昂的情緒中無法自拔,意猶未盡低頭看看自己的右手,緩緩擡起手,對着鏡子裏做了一個“射擊”的動作,嘴裏輕聲道:“啪”。
随即灑脫地笑了,她無法形容親手打中邱大鵬的那一瞬有多暢快。
這一切多虧了厲成英的襄助,在這半個月的籌備過程中,她不只一次領教到了厲成英身上的能力——這個女人對于人心的把控、對于危機的判斷、對于各類複雜局面的反應速度,無不讓她深深折服,就如當初與鄧院長打交道時所感受到的一模一樣,她們身上的要素,正是她現在最為崇敬和向往的——力量。
如今,這股力量慢慢長到了自己的身上,這怎能不讓她喜在心頭?
到了今夜,她總算親手打死了那條毒蛇。要不是白龍幫內部出了叛徒,她本可以一鼓作氣把他打成篩子的。
等到思緒冷靜下來,她開始在腦海裏細細回想巷子裏的那一幕。
今晚的局面複雜到超乎她的想象,想要邱大鵬死的,也不僅僅是她一個人。
兩股力量彙集到一起,最終讓所有人都達成所願。
那個男人……
不得不承認,他做得相當漂亮。到現在,她的心仍在胸腔裏悸動不已,緩緩坐到鏡子前,不斷地回味着當時的細節,一擡頭,眼睛裏浮動着細閃的光澤,像寶石,也像夜空裏的星星,照亮她嘴角邊慧黠的笑意。
***
第二天,報紙上鋪天蓋地全是邱大鵬遇刺的新聞。
他是白龍幫曹幫主的得力幹将,一舉一動向來深受坊間關注,此事一出,頓時激起不小的風波。
除了邱大鵬,警方還在現場發現了另一具屍首,确切地說,其中該具屍首還沒死透,一查不得了,居然是前一段時間因遭車禍而“假死”的鄧天星。
在被送往醫院的途中,鄧天星親口向警方承認:邱大鵬是他殺的。
可惜沒等警察問清楚事情原委,鄧天星就咽了氣。
事後警方推測,鄧天星跟邱大鵬早有攀扯,證據是邱大鵬曾幫鄧天星償還過兩筆賭債,兩人之間多半是做過一些見不得人的交易,事後邱大鵬為了把自己摘幹淨,暗中讓人在鄧天星身上制造了一場車禍。
沒多久,鄧天星的母親在家鄉也出了“意外”。
鄧天星僥幸逃過一劫,從此對邱大鵬懷恨在心,他先是尋找機會将邱大鵬的親信殺死在車內,繼而對邱大鵬連續射出三發子彈。
可他自己也因為傷重不治,失血而亡。
盡管嫌犯親口承認了罪行,整樁案件裏仍有相當多的疑點,譬如鄧天星出車禍時現場有不少目擊證人,這些人可以證實當日出事的是鄧天星無疑,此人的傷勢那樣重,據說一被送到附近的惠群醫院就死了,也不知他究竟是怎麽活下來的,之後又是如何尋找到機會對邱大鵬這樣的老狐貍下手?
再就是,當晚邱大鵬和他的親信手裏都有槍,鄧天星重傷在身,如何能以一敵二。
然而,這種種的疑點,都因為巡捕找尋證據方面的無能,而變得無從溯源了。
聞亭麗坐在黃包車上翻看着手裏的報紙,越看,嘴角翹得越,滿面春風放下報紙,下車走進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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