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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7章 第 67 章
電話是黃遠山的徒弟譚貴望打來的。
“謝天謝地, 總算是找到你了,身體恢複得如何了?大家都很惦記你,黃姐說你在私人醫院養傷, 不讓我們打攪你。”
聞亭麗忙說:“我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譚貴望的語氣可疑地頓了一下:“下午能到公司來一趟嗎?劉老板急着要找你,劇組損失慘重,公司都快亂成一鍋粥了。”
聞亭麗隐約覺得有些不妙,挂斷電話,立即給黃遠山打過去, 黃家的女傭卻說黃遠山還未回家, 緊接着往別處打了幾個電話, 依舊沒能找到黃遠山。
聞亭麗懷着忐忑的心情趕到公司, 一上樓就感覺氛圍不太對勁,幾位元老面色慘然, 黃遠山在走廊裏焦急地來回踱步。
回頭看見聞亭麗,黃遠山忙把她拉到一邊。
“你怎麽來了?傷養好了嗎?”
聞亭麗指指辦公室的方向:“說是劉老板有急事找我。”
黃遠山臉色微變:“別理他,我剛跟他大吵一架,走, 我們先去別處說幾句話。”
卻聽劉老板在辦公室裏用命令的口吻說:“聞小姐來了?請她立刻進來。”
聞亭麗跟黃遠山飛快一對眼, 黃遠山不管不顧就要将聞亭麗帶走, 程經理攔住她們:“躲得過今朝躲得過明天嗎?再說你一個人能護聞小姐護到幾時?這可是事關公司存亡的大事,別太任性!”
聞亭麗心裏早有預感,對黃遠山笑了笑道:“黃姐,別擔心,我能應付的。”
她只身進了辦公室, 就見劉夢麟坐在一張大桌後抽着雪茄, 不覺暗暗心驚,幾天不見, 劉老板像是足足老了五歲。
劉夢麟第一眼先掃視聞亭麗的臉,見她相貌完好無損,仿佛暗松了一口氣。“聞小姐,你坐。”
聞亭麗綻出笑容點點頭,就聽劉老板說:“關于這場火,巡捕房到現在都沒查出頭緒來,兇徒經驗相當老道,作案時沒有留下任何可疑的線索,現在大家都認為破案的關鍵點在你身上,聞小姐仔細想想,最近你可曾得罪過什麽人?”
“難道巡捕房一直沒有找過鄧天星問話嗎?”
在她看來,羅殊紅和鄧天星分明有重大嫌疑。一則,事發前羅殊紅窺探過她多次,二則她和鄧天星很熟悉片場的內部環境,三則,當初鄧天星失業也算是間接因為她的緣故,鄧天星因此而懷恨在心,一點也不意外。只要找到鄧天星這個主謀,羅殊紅勢必也跑不掉。
劉老板擺擺手:“出事那晚鄧天星一直在181總會賭錢,這一點當晚賭場的所有人都可以作證,而且失火前的半個月他也幾乎日日混跡在賭場,如今警署那邊已經排除他作案的可能性了,你再想想還有沒有其他的可疑對象。”
“難道他就沒有同夥嗎?”聞亭麗失口就要說出羅殊紅的名字,又把話忍了回去,她還在等厲成英那邊的調查結果,為免打草驚蛇,不宜把矛頭指向羅殊紅,這次的事件鬧得這樣大,萬一邱大鵬或是鄧天星直接來個殺人滅口就不好了。
她沉聲說:“還有一個可疑的對象,那就是白龍幫的邱大鵬,他跟我家結怨已久,我爹就是被他害死的,這幾天巡捕房有沒有好好盤查過他的行蹤?”
“白龍幫?”劉夢麟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誰敢去招惹這幫流氓?小聞啊,不管怎麽說,警方已經基本确定這場火是沖着你來的了,我劉某人不過是跟着遭受了一場無妄之災,如今片場被人燒成了灰,光是場地和機器的損失就高達近十多萬大洋,更可氣的是現在所有戲都不得不停工,這一塊的損失無可估量,說說吧,聞小姐自己有什麽想法沒有?”
說話間,劉夢麟精明的眼睛一直牢牢盯住聞亭麗的臉。
聞亭麗泰然道:“當務之急當然是先找到縱火的兇徒,賠錢也好,坐牢也罷,總歸冤有頭債有主。”
“假如一直捉不到兇手呢?”劉夢麟一嗤,“想必聞小姐也聽說過巡捕房那幫人的辦案效率,別說此案未必能查出個頭緒,即使僥幸抓到了兇徒,你敢保證此人就一定能拿得出賠償款?到那時候,誰是冤大頭?誰是債主?到頭來是不是還得公司承擔這筆損失?”
他話鋒一轉:“我劉夢麟呢,從來不是一個不講道理的人,但員工跟外頭的私人恩怨,沒道理叫公司跟着遭殃。”
聞亭麗心道:正題來了。
果不其然,就聽劉老板說:“按理說,當老板的不該為難一個小姑娘,可是想必你也聽說過,公司這幾年情況一直不大妙,本指望《南國佳人》打個漂亮的翻身仗,誰知來了這一出,若不找人補救,公司很快就要關門大吉,聞小姐,你忍心因為你一個人的私人恩怨,讓公司這麽多老員工跟着失業嗎?”
說到此處,劉老板估摸着氛圍已經醞釀得差不多了,假惺惺長嘆一聲:“罷了,你也別太心焦,來,先瞧瞧這個。”
聞亭麗定了定神,見是一份合同。
“萬幸的是《南國佳人》已經殺青了,剪映部這會兒正忙着加班加點,最快半月之內就會把片子剪好,我這邊抓緊聯系各家影院上映,假如這片子能賣座,公司算是絕處逢生了,要是再賠錢,那就徹底沒戲了。不論怎樣,片子一上映,聞小姐就算是在我們公司正式出道了(注),關于這次失火帶來的損失,我也不為難你,你先同公司簽個五年的合同,今後不論是拍戲還是接廣告片,你的片酬統一由公司來分配,幾年下來就能把這筆損失補上了。”
聞亭麗心裏明鏡似的,最後這一句話才是劉老板今日找她來的真實意圖。
早前同包亞明大律師打交道時,她就學過如何看條款,這一看不得了,按照合同規定,今後她的片酬幾乎全由公司拿走,每月只得一點固定的月薪,就連今後接拍廣告,她也只能拿到一成報酬,剩下的九成都得交給公司。
真要是簽了這份合同,她就算是徹底賣給黃金影業公司當奴隸了!
關鍵一賣還是五年。
劉夢麟撣撣指尖的煙灰,慢悠悠道:“叫一個小姑娘拿出這麽多賠償款,實在是有些不人道,公司吃點虧,想辦法東挪西借先替你墊上,今後你只管安心拍戲就是了,找兇徒的事就交給巡捕房。”
聞亭麗笑笑:“敢問劉老板,這份合同我要是不簽呢?”
劉老板面不改色:“那麽,片場失火的損失、《時間的沙》等片子停工的費用……全都得由聞小姐自行承擔,今早我讓會計部門算了一下,保守估計有二十萬大洋,倘若聞小姐半月之內能拿得出這樣一筆巨款,自然無需簽這合同,可若是拿不出,那就由不得你任性了。這是我律師的名片,你可以親自到律師事務所去問問,看看我劉夢麟是不是在唬你。”
聞亭麗從公司出來時,心裏只覺得又好笑又可氣。
劉夢麟真把她當小孩子了,鬼才會相信他的那一套,歸根到底,整件事裏她也是受害者,只要兇徒一落網,劉老板就算是找來全上海的律師也沒法把損失算到她的頭上。
對,當務之急是盡快找到兇手。
她立即趕往法租界巡捕房。
警察們的說辭跟劉老板如出一轍,只在提到鄧天星時,有位警察說:“這小子前一陣欠了一屁股賭債,最近也不知哪來的本錢,轉頭又賭上了。”
聞亭麗忙問那人:“您查過鄧天星這筆本錢是哪來的嗎?他最近都跟什麽人來往過?”
那警察立時翻臉:“去去,我們警察讨論案情,輪得到你一個小姑娘來插嘴。”
就這樣,聞亭麗被轟出了巡捕房,但她并沒有氣餒,在路邊找到一家電話局給黃遠山打過去。
黃遠山正急着到處找她:“你跑哪兒去了?那份合同你可千萬不能簽,那就是一份賣身契——什麽?羅殊紅被鄧天星撺掇着.縱火?什麽?給你投毒的也可能是她?”
聞亭麗鎮定地說了自己的推論。她的內心深處并不相信羅殊紅會是兇徒,一來,羅殊紅本性并不壞,不至于因為這點事就放火害人,二來,那段時日羅殊紅留下了太多破綻,就連偶爾在片場打個電話,也經常透着些慌張,而縱火之人分明是個經驗相當老道的人。
會不會羅殊紅有什麽把柄落在鄧天星的手裏?
聽完聞亭麗的結論,黃遠山一愣:“不可能,那天羅殊紅坐我的車一起走的,你那邊着火的時候我和她同在館子裏點菜。”
聞亭麗一滞,這也太巧了,偏偏出事那日鄧天星和羅殊紅都有不在場的證據,鄧天星的手段她是見識過的,低劣得不值一提,這次必定有高人在幕後指點。
思量間,聞亭麗擡頭看向馬路對面的大源茶樓,這是一家隸屬于白龍幫名下的茶館,平日裏經常能看見白龍幫的人來此喝茶議事,這會兒正是上午十點鐘,二樓窗口隐隐約約能看見幾個身穿銀白褂子的男人。
與她有仇、經驗老道、又能拿出大筆錢來收買鄧天星——原本她只有五分懷疑,這下幾乎可以斷定是邱大鵬在幕後主使了。
她匆匆回到家,開門的時候,因為心裏有事不慎将鑰匙甩了出去,恰巧甩到對面的柳太太家門口。
她過去撿鑰匙,不經意發現柳家門口的箱子裏塞了一大堆報紙,進家門時,聞亭麗疑惑地問周嫂:“柳太太她們還是沒回來嗎?”
“沒呢,上回你讓我送的那份謝禮到現在都沒能送出去。你說奇不奇怪,就算去香港探望親戚,這麽長時間也該回來了,該不是遇着什麽事了吧。”
聞亭麗心中一動:“上次你說柳太太在哪家銀行做事來着?”
“叫什麽泰豐銀行。
聞亭麗二話不說跑到八鬥櫃前抱起那份謝禮。“我出去一趟。“
很快找到了泰豐銀行,進去一打聽,柳太太居然有好長時間沒來上班了。
“十天前突然打了個電話過來,說是身體突然有些不适,托我們幫她辦理辭職手續……柳太太做事素來靠譜,這實在不像她的作風。”
聞亭麗忙接話:“鄰居們也覺得納悶呢,柳太太頭些日子還托我買了一些東西,都沒來及給她就找不見她人了,這堆東西花了她不少錢,總不能一直放在我手裏,能不能請您告訴我她在香港的電話,我想把東西寄還給她。”
經理也不答言,只盯着聞亭麗的臉細細觑着,突然間像是靈光乍現。
“你是那個聞亭麗小姐對不對?!我和我妹妹去看過那場話劇比賽。”
聞亭麗只好樂呵呵說:“是是是。”
“我妹妹老歡喜侬了,能不能請幫我簽個名?。”
聞亭麗痛痛快快寫了一大堆簽名,這一來,整個辦公室的人都變得好說話了,有位跟柳太太關系最好的一個同事主動把電話抄給她,聞亭麗再三謝過,自行到樓下找了電話局打過去。
柳太太一聽聞亭麗的聲音就慌了。
“我們都躲到香港來了,你怎麽還是冤魂不散,我什麽也不知道!”
聞亭麗急聲說:“柳太太,請你別挂電話!我也是今天才知道您突然辭職了,是不是有人找過你們的麻煩?能不能告訴我究竟出了什麽事?”
柳太太在那頭顫抖了一下:“這、這與你無關!”
“我知道,白龍幫的人找過你們對不對?”
在聞亭麗的一再追問下,柳太太戰戰兢兢地說起了前段時日的遭遇。
那是上月的一個周末,柳太太和柳先生照常去舞廳跳舞,不料剛出來,斜刺裏沖出來幾個人将兩口子套上麻袋扔到一輛車上。
柳先生差點吓得當場尿褲子,柳太太倒還算冷靜,只當自己遇到了拆白黨,結結巴巴說:“皮夾子在這裏,拿了錢就放我們走吧。”
可對方壓根不要錢,他們将她們帶到了一個黑漆漆的房間裏。
有人用冰冷的匕首抵在他們的脖頸上。
“所有的問題我只問一遍,膽敢支支吾吾,立馬送你們上西天,去年七月份,住在你們對門的聞小姐可曾救過一個男人回來?”
“不——”話一出口,冰涼的刀尖抵到喉管上,柳太太吓得差點暈過去,“我想起來了,去年好像是有過這麽一件奇怪的事,有一天半夜起來,我聽見對面傳來過一些很雜亂的聲音,像是幾個人擡着一個人進來,腳步聲又急又亂,我以為進賊了,吓得也不敢動彈,就聽見聞小姐說:小聲點,對門有人。”
“你當時沒有打開門看一眼?”
“沒、沒有,我心裏有點害怕,再說她們只在走廊上待了一小會就進屋了,事後走廊上一點痕跡都沒留下,搞得我以為自己只是做夢。”
“除了聞小姐的聲音,你可聽出另外幾個人是男是女?”對方厲聲問。
柳太太忙不疊搖頭。
“既沒看見對方的相貌也沒聽見對方的聲音,你這眼睛和耳朵長了有什麽用?切下來喂狗算了!”
柳太太凄聲慘叫:“饒了我吧!我是真的什麽也沒聽見!事後我留神觀察了一段時日,并沒有見什麽奇怪的人出入聞家,聞小姐有幾個很年輕的女朋友經常過來找她玩,也許那天晚上她們在玩什麽游戲,所以也就沒再多想,我發誓我是真的什麽也不知道,不然一定會一五一十告訴你們的!”
她丈夫在旁搶着說:“我想起來了,去年夏天,我曾看見聞小姐進藥店買過藥,就在街對面的藥店,我親眼看到她進去買了營養膏和一大包紗布。”
“紗布?”
“是、是紗布,我還納悶呢,她家老太爺不是早在醫院裏病死了嗎,這些東西是買給誰的?可我們兩口子白天都要上班,每晚回來既不曾聽見對面有什麽動靜,也沒見到陌生人出入,時間久了也就丢開手了。”
上首那人像是怒意勃發,猛一拍桌子道:“我就知道跟這賤人有關!”
不過那人旋即又冷靜下來。
“兩家做了這麽久的鄰居,你們可曾看見聞小姐手裏拿過槍?”
兩口子把頭搖得像撥浪鼓,刀尖再一次逼近他們的喉管,柳先生慘聲道:“沒見過就是沒見過,就算是殺了我們也是沒見過的呀。”
對方冷聲說:“回頭你們出去之後,膽敢将今天的事洩露出去半個字——”
“啪”的一聲,頭頂似乎有一盞吊燈被槍擊中了,伴随着玻璃和金屬嘩啦啦的聲音,有尖銳的碎片飛濺過來刮破他們的腳面和小腿,柳先生和柳太太吓得放聲尖叫。
回憶到此處,柳太太仍心有餘悸:“我們被關了整整一天一夜,出來後也不敢去打聽究竟是什麽人綁架了我們,連夜買了船票躲來香港,沒想到聞小姐你……”
她仿佛有點愧意:“按理說,走之前我們該提醒你一句的,可我們實在是太害怕了——他們是不是去找你麻煩了?請你原諒我們,當時那種情況。”
“我知道,我理解。”聞亭麗體諒地說。
回去的路上,聞亭麗的神情空前冷酷。
自從那件事之後,邱大鵬父子就幾乎在她生活裏消失了。除了偶爾在報上看到一兩條白龍幫的消息,她對他們的現狀一無所知。
直到前一陣,身後開始出現蹊跷的腳步聲……
種種跡象表明,邱大鵬早就跟鄧天星暗中勾搭上了。想必鄧天星在以某種方式要挾羅殊紅幫忙調查她,而等到羅殊紅翻到她鎖在私人櫃子的那把手槍之後,這件事便由鄧天星傳到了邱大鵬的耳朵裏。
對于邱大鵬來說,這消息不啻于一個炸彈,為了進一步證實心中的猜疑,邱大鵬索性令人綁架了柳先生和柳太太。
緊接着,就有了那天晚上的一場大火。
至此,始末緣由都清楚無誤了。
邱大鵬絕對不會放過她的,這一點聞亭麗相當清楚,就像她這一年來也一直在等待時機替父親報仇一樣。
如今這條毒蛇主動出手,她還能坐以待斃嗎!顯然不能,聞亭麗沉着地謀劃起來。
***
邱大鵬眯着眼睛靠在一張藤椅上,手裏不慌不忙轉動着兩個沉甸甸的玉核桃。
面前,幾個白龍幫的手下幸災樂禍地回話。
“法租界巡捕房得了幫裏的授意,已經不再往下查了,黃金影業的劉老板眼看找不到兇手,幹脆把所有帳全都算在聞亭麗一個人的頭上,那樣大的一筆損失,足夠把聞亭麗折騰個半死了。”
邱大鵬皮笑肉不笑地說:“要是一開頭就将她順順利利地燒死了,哪還有後頭這些麻煩事?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妥當,你們叫我說什麽好?”
幾人齊齊哆嗦了一下。
“火也點了,片場前前後後都堵死了,照理說姓聞的插翅也難逃,誰能想到她命這樣大!至今我們也沒弄明白她是怎麽逃出來的,可惜那一晚因為怕被人瞧見,也沒在現場留下兩個眼線。”
邱大鵬擡手讓他們噤聲,面無表情問:“陸世澄什麽時候回的上海?”
“上月月底——等等,您老懷疑那一晚是陸世澄救的聞亭麗?”
邱大鵬不置可否:“聞亭麗這幾天沒回過聞家寓所,會不會這幾日一直在陸公館養傷?”
“不好說,陸公館上上下下嚴密得如鐵桶一般,試了許多辦法,愣是半點消息都打探不到,假如那一晚真是陸世澄救的聞亭麗,他再順手替她找了一個清靜之所養傷也不奇怪。”
另一人道:“邱堂主,這可如何是好,本想盡快殺了聞亭麗替少堂主報仇,誰知陸世澄回來了,看這架勢,兩個人好像又好上了,往後我們再要動手可就難了。”
邱大鵬緩緩露出一絲笑容:“救火嘛,乃是人之常情,這可證明不了什麽,興許那天晚上陸世澄只是碰巧路過,人都是有恻隐之心的,總不能眼睜睜看着聞亭麗被燒死,你們別忘了,他一走就是大半年,即使回了上海,也一次沒主動找過聞亭麗,依我看,那股新鮮勁兒早就過了。”
想了想,他還是有點不放心,擺擺手說:“去,把陳先生叫來,我先給陸三爺寫封信,陸三爺跟陸世澄是叔侄,最清楚用什麽法子能将陸世澄調離上海,倘若陸世澄說走就走,證明他并不怎麽在意聞亭麗的安危,我們大可以趁這機會對聞亭麗再次下手。”
很快有人将陳師爺請來,邱大鵬坐在那兒口述了一封信。
又道:“聞亭麗死裏逃生,眼下必定防備心極重,得先做個局讓她放下戒心才行……她現在最缺的就是錢,只管朝這個方面動腦筋就是了。至于黃金公司的老板劉夢麟,你們想辦法在他面前再放出一點‘證據’,讓他務必咬住聞亭麗不放。”
“是。”
“對了,姓鄧的那小子絕不能留了,早點出手,記得做得幹淨點。”
裏屋忽然有人扯着嗓子喊道:“爹,聞亭麗一定留個活口!絕不能讓她随随便便就死了!”
邱大鵬起身快步走到裏屋,盡管他早已接受了兒子癱瘓的事實,但每次看見兒子不能動彈的樣子,臉上仍會掠過一片陰影。
他滿臉痛惜地坐到兒子床邊。
“這些事你不必操心,爹自有主意。”
邱淩雲反手抓住父親的胳膊:“不,您一定答應我先留聞亭麗一條命,她把我害得這樣慘,不好好折磨她一段時日怎能消我心頭之恨。”
邱大鵬回手抓起床邊的報紙,報紙的封頁是各大影院即将上映黃金影業影片《南國佳人》的廣告新聞。
最上面是一張少女的劇照,赫然正是聞亭麗。
“別以為爹不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這張照片你看了多少遍了?這小賤人把你害得這樣慘,你還整天惦記着她,留她性命?留着她繼續害你不成?!兒子,色字頭上一把刀啊!”
邱淩雲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兒子是覺得與其讓聞亭麗死得稀裏糊塗的,何不讓她死得明白一點。她不是瞧不上兒子嗎,兒子偏要讓她給我做奴做婢,對她這種人來說,這可比直接殺了她還要難過一百倍。再說了,爹既然要下手,何不幹脆設個更大一點的局讓聞亭麗誤殺陸世澄,這一來,名聲、前途、心上人都葬送在她自己手裏,這豈不比給她一槍更解氣?”
邱大鵬眼睛一亮。
“真要是做成了,不愁不能奪回曹幫主的信重,上回他老人家在陸世澄手裏吃了那樣大的虧,一直沒能找到機會扳回一局,曹幫主又一貫眼饞陸家的航運和廠子,倘若這次能成功借聞亭麗的手殺了陸世澄,陸三爺就能順理成章重新執掌陸家,到那時,白龍幫可就能正式搭上陸家這條大船了,想做什麽生意沒有門路?”
邱大鵬沉吟片刻,微笑着搖搖頭:“不行,陸世澄手下精兵良将甚多,當心偷雞不成蝕把米。”
“說來說去,爹無非是不敢動陸世澄,您別忘了,那一晚要不是為了救他,兒子絕不會淪落到這個下場,陸老太爺年紀大了,陸三爺跟我們是一條心,就算将來查到是我們殺的陸世澄又能如何?!”
邱大鵬皺眉踱步。邱淩雲在床上癱了大半年,滿身戾氣無處發洩,等不及繼續往下說:“曹幫主人面廣,我們跟他一起想辦法,總有機會下手的!最好趕在聞亭麗的《南國佳人》上映之後再動手,讓她剛嘗到做大明星的滋味就從雲端跌落下來!還有,陸世澄不是覺得自己能呼風喚雨嗎,我偏要讓他死在女人手裏。”
***
聞亭麗很快就聯系上了厲成英。
厲成英得知來龍去脈,答應馬上來找聞亭麗,對此,聞亭麗自是說不出的感激:“厲姐,你真好。”
“你也不想想你都暗中幫過我們多少次忙了。”電話裏的聲音永遠是那樣親切,“如今你有事,我們自然不能袖手旁觀。”
就聽劉護士長在電話那頭笑着插話:“小聞還把自己當外人呢。”
在部署的過程中,厲成英偶然提起那一晚陸世澄曾經在聞家附近徘徊和盤查。
聞亭麗不知怎樣向厲成英解釋自己跟陸世澄現在的關系,想起這次的事,心知必須及時給陸世澄提個醒,假如邱大鵬一心要想為了替自己的兒子報仇,那麽他恨陸世澄的程度不會比恨她少。
她給陸公館打了個電話。
許管事卻告訴聞亭麗,因南洋那邊出了點急事,澄少爺連夜啓程走了,過幾日再回來,與上次不同的是,這次連邝志林也随同去了南洋。
“澄少爺沒跟聞小姐說嗎?”
聞亭麗直發懵:“請問現在有什麽法子能盡快聯系上陸先生?”
“只有拍電報了,麻煩您記一下這個號碼。”
發完電報,陸家消息全無,好在白龍幫那邊暫時不見動靜,聞亭麗卻清楚這不過是山雨欲來的前兆罷了,她表面上積極應對學校的期末考試,實際上連夜裏睡覺都恨不得睜着一只眼。
為了防止白龍幫暗中下黑手,她推掉了所有社交活動。
期末考試結束的這一天,聞亭麗在學校圖書館的報紙上看到了一條新聞:一位名叫鄧天星的過氣明星從煙館出來,不巧被一輛路過的汽車撞倒,因傷勢過重,剛送到醫院就沒氣了。
附近居民都證明是鄧天星是自己突然跑到大馬路中間的,巡捕們也認為鄧天星的死因并無可疑,只讓司機給鄧天星的寡母賠了一點錢,很快把人放了。
這種事在花街柳巷并不罕見,加上鄧天星在事業上已沉寂多時,該條新聞并未引起多少人的注意。
聞亭麗卻知道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除掉唯一的證人之後,接下來邱大鵬便要對她下手了。
這意味着她的機會也來了。
果不其然,這一天,有人突然到法租界巡捕房主動提供線索:事發前一個禮拜,他們曾看見聞亭麗到信誠洋行買過兩桶美孚汽油。
說這話的正是信誠洋行的幾位店員,他們可以提供聞亭麗買東西的簽字票據,除此之外,某位常駐該街道的黃包車車夫也力證有此事。
“那天就是我拉的聞亭麗小姐,她戴帽子裹圍巾,很怕被人認出來的樣子,但我一眼就認出她是那個小明星,對對對,最近她老上報紙嘛……”
法租界巡捕房立刻把聞亭麗喊去問話。
聞亭麗聽完事情經過,不禁失笑:“首先,我為何要買汽油?難不成你們懷疑我自己給自己放火?其次,即便要放火,我總不至于蠢到讓那麽多人瞧見,這跟謀殺犯動手前大張旗鼓去買刀有什麽區別?堂堂法租界巡捕房,連這些鬼話也信?”
“你為什麽要買汽油,你自己比誰都清楚,現在不僅僅是一個目擊者指認你,那附近有好些人可以出面證明此事,難道這幫人一個個全都是構陷?誰有這麽大的手筆?”
聞亭麗冷笑:“兇徒能制造這樣大的一場火災來謀害我,還有什麽事是他做不出來的?你們為什麽不查一查信誠洋行跟白龍幫的關系?”
兩名巡捕心虛地互望一眼,馬上另其題目:“說到這場火災,聞小姐自己不覺得蹊跷麽,你口口聲聲說有人縱火謀害你,一場大火下來你卻毫發無損。”
“那是因為失火時陸世澄先生碰巧趕到救下了我,不然我早就葬身火海了。”
“可你最終安然無恙不是?時機掐得未免太巧。”其中一名巡捕撓撓自己的腦袋,“聞小姐,經過這段時日的調查,我們多多少少也了解到了一點你跟陸小先生的關系,你十分想跟他重歸于好吧?這場火災算是為你制造了一個極佳的機會。”
聞亭麗不怒反笑:“你們想說什麽。明明有一百種修好的辦法,我偏要選擇最愚蠢最冒險的法子?你們不知道當晚我和他都差一點被燒死麽?!”
說話間,有人進來了:“黃金影業的劉夢麟老板過來保釋聞小姐。”
半個時辰後,聞亭麗一臉淡然随劉夢麟從警署出來。
劉夢麟的眼神裏是掩飾不住的亢奮:“別擔心,我馬上讓公司律師過來處理這事,有公司給你撐腰,他們告不了你的。回去好好休息,什麽都別想。”
聞亭麗心裏卻很明白,白龍幫找人誣陷她,劉夢麟正是求之不得,畢竟這下他更有底氣逼她簽下那份合同了。
她不由得擰緊了眉頭。其實對于劉夢麟的“訛詐”,她一開始是不以為然的,哪怕說破了天,她也是受害者之一。
可現在,事态卻越發不妙了。她這邊,遲遲找不到證據證明那場火是邱大鵬指使人放的,而巡捕房這邊,卻陸續有了指認她縱火的相關人證和物證,這還只是開始,以邱大鵬的手段,後面一定還會往她身上潑更多的髒水的。
不出意外的話,她很快會由受害者變成嫌疑人。劉夢麟若是想趁火打劫,倒黴的她很可能成為這起火災的賠償主體,倘若她堅持不認責,那就只有打官司一途了。
可別說她沒有這麽多金錢和時間陪他們耗,即使她請到律師幫她打這場官司,又有什麽好處?憑劉夢麟在電影界的影響力,不知會冒出多少對她不利的輿論,官司一結束,她非但別想再接到片約,就連學校那邊也會大受影響。
她可沒忘記自己剛開始拍片時跟校方的約定:拍戲可以,絕不能影響校方的名譽,否則後果自負。
那麽,面前只有兩條路可走了:要麽跟公司簽合同,以此來争取劉夢麟和公司對她的支持,這樣她最起碼不再是單槍匹馬跟巡捕房和邱大鵬鬥法。
硬是不肯簽合同的話,那就只能拿錢擋災了。
可她又能上哪去籌這樣大的一筆錢?
晚上聞亭麗回來,将白日的事同厲成英說了,厲成英提出另一種方案:巡捕房明顯跟邱大鵬沆瀣一氣,她們與其找證據揭露邱大鵬的罪行,不如直接改刺殺為綁票。
綁了邱大鵬,逼他自己拿出這筆錢來賠償火災損失。
但綁票行動中變數更多,這意味着厲成英的人随時可能會暴露自己,聞亭麗很快否決了這個方案。
再說,這樣大的一筆錢一旦經過她的手,白龍幫和警方立即會查到她頭上來,麻煩事也會一件接一件找上門來的。
“我想明白了,只要邱大鵬活着一日,我和小桃子就不可能過安生日子。”聞亭麗目光幽幽,“除掉他才能永絕後患,錢,我倒是有別的好主意。”
說到此處,她面色一亮:“我大概猜到邱大鵬會怎樣給我挖坑了,我們何不将計就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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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劉夢麟和黃金影業一衆元老的不懈推動下,《南國佳人》一片正式定于正月初六在黃金戲院和恩派亞影戲院雙雙上映。
随着上映之日的臨近,巡捕房開始天天找聞亭麗的麻煩,除了前頭所說的證據,又湧現出一些新的“鐵證”,而所謂的“目擊者”也越來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