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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9章 第 59 章
來人卻不是陸世澄, 站在最前面的是邝志林,後頭則是黃遠山和一幫女孩子。
“是是是,你贏了。”燕珍珍和高筱文不容分說把聞亭麗往床上摁, “受傷了也不老實,還不快上床躺好。”
聞亭麗啞然失笑:“你們怎麽過來了?別擔心,我沒什麽事,大夫說好好養兩天就可以出院了。”
“高筱文消息最靈通,她聽說你試鏡成功, 立即打電話召集同學們一起去向你道喜, 不曾想沒能找到你, 倒看見黃姐忙着應付那幫記者, 後來黃姐成功甩開記者來找你,我們就跟來了。”
女孩們七嘴八舌說個不停, 聞亭麗喜在心頭:“你們先坐下來喝口水再說行不行?這邊有水果,那邊有茶,我現在吊着膀子不好動,拜托你們自己招待自己。”
邝志林笑着吩咐看護:“把水果切好端過來, 再給幾位女士沏幾杯茶。”
衆人這才注意到病房裏裝滿了新鮮水果和營養品, 就連茶罐和茶具都準備了中式和西式各一套。她們平日在家裏雖然也是嬌生慣養, 見此情景仍不免嘆服:“這堆吃的喝的都夠開一個進口商行了吧,這都是陸先生——”
聞亭麗忙用牙簽扡起一塊瓜堵住燕珍珍的嘴。
黃遠山在一旁招手:“我說,這蜜瓜确實甜,你們不嘗嘗嗎?”
“黃姐別拉偏架,電影還沒開始拍, 你就充當起聞亭麗的經理人了?”
一片笑鬧聲中, 邝志林微笑告辭,聞亭麗下床追出去。
“邝先生。”
邝志林在門外止步:“還沒向聞小姐道賀呢, 聽說今日這場試鏡競争異常激烈,聞小姐能夠脫穎而出,委實了不起。”
聞亭麗問:“陸先生他……沒來麽。”
“哦,澄少爺在事務所跟黃金影業的人談《時間的沙》的合作事項。鑒于陸家是第一次投資電影業,澄少爺特令幾位陸家相熟的律師主理合同事宜,此外,日新船廠有幾樁要務立等澄少爺的示下,這些事都亟待處理,澄少爺一忙完就會來找聞小姐的。”
聞亭麗不好說什麽,只得笑着嗯了一聲。
邝志林看看聞亭麗受傷的肩膀,笑容微斂。
“恕邝某多嘴一句:再重要的比賽還是沒有自己的身體重要,下次萬萬不可如此拼命了。今天的事,不只澄少爺牽腸挂肚,連我們聽了也相當震驚。”
聞亭麗赧然點頭。
“我已經派人去接周嫂和小桃子了,聞小姐只管安心養傷。有什麽需要的,吩咐他們一聲便是。”
聞亭麗目送邝志林離開,一回房就聽黃遠山說:“又是定蛋糕又是定臺子的,萬一人家另有安排呢?先聽聽聞亭麗自己怎麽說吧。”
“她回來了。聞亭麗,大後天就是你的生日了,你打算怎麽過?”燕珍珍問。
聞亭麗一愣。
“你自己都忘了對吧?”趙青蘿上前扶住她,“上次在卡爾登電影院門口,你可是親口說要跟我們一起過生日的,你不會要變卦吧。”
“變什麽卦?!當然要跟你們一起過,暑假裏我們也沒能好好聚一聚,趁這機會盡興玩一天吧,我們去康樂酒家大吃一頓,吃完就去看電影,全部費用我來報銷。”
黃遠山擺擺手:“這次我來請吧。我讓人去仙樂絲定一個大包廂,再訂些酒菜和西點,大家跳舞劃拳玩上一整天,豈不比看電影更熱鬧自在。今天的試鏡比賽,聞亭麗委實給我長臉,于情于理都該我來做東,就當預祝《南國佳人》拍攝順利了。”
高筱文卻說:“別呀,老是這幾家吃來吃去的也都吃膩了,我哥新籌備了一家粵菜飯店,預備禮拜日正式開業,廚子是從廣州和潮州兩地請來的大師傅,那些菜保管你們全都沒吃過,開業那日每桌都便宜一塊大洋到五塊大洋不等,豈不比去康樂酒家劃算得多?”
燕珍珍奇道:“你居然肯光顧你哥的生意?”
高筱文厭煩地說:“他手裏生意太多管不過來,前幾日用飯店的一半分紅誘我做東家之一,否則我才懶得幫他拉生意呢。”
聞亭麗欣然鼓掌:“那就這樣說定了。”
恰在此時,周嫂和小桃子來了。女孩們像蜜蜂見了糖一樣忙圍住小桃子。
黃遠山朝門外瞟了眼,見是陸家的随從幫忙把周嫂和小桃子送來的,不由得會心一笑,對聞亭麗擠擠眼睛:“放心,那天我們玩到傍晚就散,不會鬧你一整天的。”
聞亭麗只裝糊塗。
黃遠山也不拆穿她:“這幾天好好養傷,下禮拜《南國佳人》可就正式開機了,這次可是動真格的了,這幾天你抓緊時間把學校和家裏的事都安排一下,省得到時候弄得焦頭爛額的。”
衆人待到四點鐘才走。
周嫂聽看護說聞亭麗為了比賽把自己弄脫臼了,吓得一個勁念“阿彌陀佛”,又怪聞亭麗太不把自己的身體當一回事,說萬一弄出什麽後遺症可怎麽辦。
聞亭麗無奈嘆氣,今天每個人見她少不了說她一頓,想解釋幾句,好像也沒多大意思,畢竟他們是真的關心自己,只好“嗯嗯啊啊”點頭,一面帶小桃子認字卡。
等了一個多鐘頭也不見陸世澄過來,聞亭麗有點躺不住了,讓周嫂去外面幫忙買幾份報紙來解悶。
過不多時,就聽周嫂在門外說:“陸先生。”
聞亭麗趕緊趿鞋下床。
這回進來的正是陸世澄,他身後是劉主任,劉主任在向陸世澄交代她的病情。
“這兩日千萬別再亂跑亂動,出院後的兩個月也要避免用患側提重物,不必擔心,聞小姐年輕體健,不會留下什麽後遺症的。”
聞亭麗便站定了腳,然而眼睛望着陸世澄,笑意藏不住。
劉主任含笑告辭而去,周嫂順手将報紙遞給聞亭麗:“喏,《滬江早報》和《電影周報》都賣完了,只有《申江報》了。”
陸世澄不等聞亭麗伸手,直接從周嫂手裏拿過報紙,另一手握住聞亭麗的胳膊肘,穩穩當當把她往床邊領。周嫂見狀,二話不說把小桃子拉了出去。
聞亭麗就這樣被他一路牽着到了床邊,陸世澄随手将報紙放到一邊,按着她未受傷的肩膀讓她在床邊坐下。
聞亭麗仰頭看着陸世澄,她知道,接下來要輪到陸世澄教訓她了。
這些人當中,陸世澄是最有資格生氣的,畢竟受傷那日他第一個趕到她身邊,住院期間更是無微不至照顧着她。
她卻因為一場比賽讓自己的傷勢再度加重。這事她無法辯駁,試鏡時陸世澄也在,她對自己有多狠,他全都看在眼裏。
他會是什麽反應,她心裏也有點沒底,偷眼一瞟,他的裝扮依舊整潔得無可挑剔,但額角有汗,分明是一忙完就急匆匆趕來了。
她靈機一動,搶先說:“我幫你倒杯水。”
他卻再次把她摁在床邊,俯身望向她受傷的肩膀,默半晌,擡頭用眼睛問她。
【疼不疼?】
聞亭麗忙搖頭。
陸世澄一言不發蹲下來看看她腿上的幾處擦傷,随後,重新直起身端詳她的臉色,看了一會,面色稍霁,從口袋裏取出他那個從不離身的小本子,在上頭飛快寫下幾行字遞給她。
聞亭麗料定他會劈頭蓋臉說她幾句。例如那一次她在義賣會上惹怒了陸世澄,他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就讓她窘得恨不得鑽進地縫。
他只是一貫理性和知禮,但不代表他生氣時言辭不犀利。
她恨不得把眼睛眯成一條縫去看本子的字。
陸世澄望着她笑起來。
【一整天都沒好好吃東西,餓不餓?晚上想吃點什麽?】
聞亭麗怔忪片刻,心頭一松:“我不餓,我現在哪有胃口吃東西,我一直在等你!”
她興奮地起身,邊說邊把臉湊到他面前。
“我贏了!我真的贏了,我太高興了!”
他點點頭,是,她贏了,他很為她高興。
“可是你看上去并不是很開心,你是不是有點怪我?”
陸世澄睨着她。
勝利和榮耀讓她整個人在發光。
誰有立場怪她呢?
任何人都沒有這個資格,包括他在內。
她是個孤兒,萬事只能她自己做主。一個角色對別人來說或許不算什麽,對眼下的她來說卻是全部,就算只有一線機會,她也會拼盡一切去争取。
哪怕再心疼,對于她這種對于成功的渴望和野心,他也只有選擇體諒和理解。
在陸世澄長久而無聲的注視中,聞亭麗漸漸不安起來。他的眼神始終是冷靜柔和的,讓無法她猜透他此刻的情緒。
這大概是兩個人自确定關系以來,第一次在某件事上産生龃龉。他自有他的立場,可是她——她也不想在原則問題上退讓。
他會不會因此認定她毫不在乎他的想法?她想了想,輕輕抓住他的手:“你聽我說——”
陸世澄卻搖搖頭。
【我沒有怪你,因為你沒有任何做得不對的地方。這次是我太大意了,才會讓壞人傷害到你,下次我會更好地保護你。】
越是深沉複雜的情緒,越是無法用平靜的方式表達出來,他寫得很快,因而字跡顯得有些潦草,然而字體仿佛有生命力一般,一一在紙上跳動着,聞亭麗無意識摸了把紙片上的幾行字,一下子竟像觸到了他的心,滾燙的,柔軟的。
寫完之後,他摸摸她的腦袋,動作充滿疼惜的意味。
聞亭麗只覺得喉頭像堵了一團棉花。
沒有指責和規勸,他把“下次注意”留給了他自己,她看着那行字,輕聲喊他:“陸世澄——”
陸世澄立即露出認真的神态聽她往下講,他并不知道,他這種溫柔專注的樣子有多讓她傾心。她情不自禁摟住他的脖子,在他耳邊說了一句什麽。
【什麽?】他含笑側頭看她。
“我說——” 她閉眼吻住他的唇,貼着他的唇瓣喃喃地說,“陸世澄,我真喜歡你。”
***
接下來這幾日,陸世澄大部分時間都在醫院裏照料聞亭麗。
自從母親去世後,聞亭麗已經許久沒過得這樣惬意了,除了吃和睡,什麽事都不必她操心,幾天下來,不但傷口順利痊愈,就連氣色也比沒住院之前養得更好。
在此期間,有一位老熟人前來探望她,是包律師身邊的助手律師劉亞喬小姐。
剛好那會兒陸世澄和周嫂都不在,聞亭麗午睡剛醒,就聽見劉亞喬拎着一袋營養品在走廊裏打聽:“聞亭麗小姐住在哪間病房?”
聞亭麗大喜過望,忙對看護說,“那是我學姐,快請她進來。”
劉亞喬一進屋就松了口氣。
“還以為自己找錯病房了。昨天給你家裏打電話,一直沒人接,我擔心你出事,遂給青蘿她們打電話,結果她們告訴我你住院了,究竟怎麽回事,身體還好嗎?”
聞亭麗笑着說:“沒什麽大礙,上禮拜不小心把胳膊摔壞了,如今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亞喬姐,你找我什麽事?”
劉亞喬笑着觑了觑看護,看護後知後覺拿起水壺,等到看護掩門出去,劉亞喬才開腔:“包律師從美利堅回來了,他聽說你找過他幾次都撲了空,對你深感抱歉,他最近會一直待在上海,讓你盡快拿着合同去跟他兌換那筆錢。”
聞亭麗一滞,随即點點頭說:“我明天——”
不行,明天她過生日。
“後天行不行?”
“沒問題。對了,你們那部戲什麽時候開機?滬江大學九月中旬就開會,到時候你既要上課又要拍戲,确定能忙得過來嗎?”
聞亭麗笑着說:“亞喬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這人一向精力旺盛,再說黃姐到時候也會根據我的課程随時進行調整,不會影響我學業的。”
***
當晚,聞亭麗把自己明天出去玩的計劃告訴了陸世澄,但她沒說為了慶祝生日,只說是好朋友們想要聚一聚。
她拿不準陸世澄是否還記得她的生日,比起自己主動告訴他,她更期待他能夠自己想起來。
說這話時,陸世澄正幫她削蘋果,聞言像是很意外,擡頭朝她看過去。他問她明日會玩到什麽時候,需不需要他去接她。
“不用來接我,我大概會——玩到六七點鐘再回家吧。”
陸世澄沒再多問,一整晚,他都沒有主動提起她過生日的事,聞亭麗隐隐有點失望。
第二天一早出院到家,聞亭麗進屋第一件事就是打開窗戶透氣,周嫂也不知從哪位病友口裏聽了個偏方,一回家就煮了一鍋艾葉湯逼聞亭麗重新洗了個澡,說是這樣可以祛病氣和晦氣。
洗漱完,聞亭麗找出上次那條百合色的洋裝穿上,這柔美的顏色相當符合她此時的心境,又将陸世澄送她的粉鑽項鏈戴上,攬鏡一照,相當滿意,她高高興興打扮完自己,又将小桃子捉到自己身邊裝扮一番。
忽聽到窗外的喇叭聲,原來是高筱文幾個開車來接她來了。
聞亭麗向周嫂撒嬌:“要不您跟我們一起去吧,求您了。”
周嫂的腦袋搖得像撥浪鼓:“我可不去,你們一堆小姑娘,我一個半老太太去湊什麽熱鬧。”
聞亭麗只好牽着小桃子出來,周嫂急急忙忙追到門口:“你們下午是不是還要去跳舞?那種地方人多眼雜,萬一照看不過來就糟了,要不等中午你們吃完飯,我去把小桃子接回來,上次就跟你說小桃子的鞋子有點擠腳了,不如順便給孩子買幾雙鞋襪。”
聞亭麗想了想:“一點半左右您去高家的飯莊接小桃子,正好我想打包幾個菜給您帶回家嘗嘗鮮,那家飯店地址在……”
這時門外有人敲門,門一開,面前冒出一個大禮盒。
“生日快樂!”趙青蘿等人在門口歡聲說,“快打開瞧瞧。”
聞亭麗二話不說拆開禮盒上的緞帶,裏面是一個米色的光滑皮質小手袋。
“在巴黎le long’s百貨公司訂的,高筱文說是限量款,全手工做的。怎麽樣,喜歡吧?”
聞亭麗感動得不知說什麽。高筱文和燕珍珍笑着将聞亭麗肩上的背包扯下來,“你如今也算是個公衆人物,別再整天背着你這只舊書袋到處跑了,何況今天你是壽星,快換上這新手袋讓我們瞧瞧。”
聞亭麗欣然将舊書袋和新皮包全摟到懷裏。“我進去拾掇拾掇就出來,你們在客廳等我,周嫂,趕快沏茶。
進屋掩上門,聞亭麗興沖沖将書包裏的錢和槍取出來放到新手袋裏,可惜新手袋尺寸太小,想再塞一個皮夾子進去是不行了。
聞亭麗犯起了難,為了請朋友們好好吃一頓大餐,她特地在皮夾子裏塞了很多銀元,想了想,只好将自己的“百寶箱”從床底下拖出來,把皮夾子放進去,另取了一張銀票,預備銀元不夠的時候再去街上的銀號兌換。
又仔仔細細将那份合同塞回箱子裏。
忙完這一切,她在床邊直起腰,冷不丁看見小桃子站在一旁。
她吓一跳:“你什麽時候跟進來的?”
“錢錢,百寶箱。”小桃子蹲下來摸了摸床底的皮箱。
聞亭麗心頭一松,還好小桃子沒有注意到她那把匣子槍,她忙将箱子鎖好,抱着小桃子起來:“是呀,箱子裏都是姐姐攢的錢,好多好多錢,可以買好多好多東西,但是這箱子小桃子不能亂碰,走走,我們出去。”
***
幾人上了高筱文的車,燕珍珍和趙青蘿一左一右霸着小桃子不松手,聞亭麗被迫坐到前方的副駕室裏,見座椅上堆着一沓報紙,便随手翻看起來。
凡是電影相關類的報紙,鋪天蓋地都是黃金影業公司試鏡比賽的新聞,每篇文章的末尾都會不例外提一句“聞小姐神龍見首不見尾,筆者深憾未能采訪到其本人。”
“瞧見了吧,這次你試鏡算是出名了。” 高筱文說,“大家都好奇究竟是什麽的電影天才能壓過玉佩玲周曼如這樣的大明星,還有謠傳說演員其實早就內定了,玉佩玲她們不過是黃金公司為了制造熱度的犧牲品,現在大部分影迷都在為她們打抱不平,對于你和黃金影業,影迷們大多沒什麽好感。”
趙青蘿在後頭接話:“聞亭麗,我勸你這幾天就別看報紙了,那些難聽的話我怕你看了糟心。”
聞亭麗卻對此看得很開。
“嘴巴張在別人身上,愛怎麽說就怎麽說吧,反正電影總歸要上映的,我這個新人究竟是不是靠走後門入選的,等他們看了電影自有定論。”
燕珍珍一拍手:“你們聽聽,我真喜歡她這副驕狂派頭。”
高筱文哼笑:“別人是鮮花,她呢,是仙人掌,渴不死,曬不死,風吹不倒,雷劈不動——”
聞亭麗聽得直笑,可她的注意力很快被《花花電影》上的另一則新聞攫住了。
該報道附了一張照片,照片中心是玉佩玲,旁邊有個年輕男子的側影,兩人距離非常近,很明顯是偷拍的,因為照片上男子的輪廓有點模糊。
但聞亭麗一眼就認出那是陸世澄。地點她也瞧出來了,正是那日試鏡比賽的走廊上。
标題是【近日又一豪門公子拜倒在電影皇後玉佩玲的石榴裙下。】
文中寫道:“當日天氣炎熱,該豪門公子為了追求玉小姐,竟專程趕到試鏡場外守候,一直守到下午才離開。此人受過高等教育,身家萬金,為人低調謙和,向來受滬上名媛青睐……此番癡情舉動,不知能否俘獲玉小姐的芳心。”
全文沒有提到陸世澄的大名,但正文裏隐晦地提到了幾處陸家的背景,讓人不難猜到文中說的就是陸世澄。
不必猜,這稿子定是玉佩玲身邊那個叫陳茂青的經理發布的。
有了這樁緋聞,即便當天試鏡贏的人是小蝶君或是周曼如,坊間的注意力也會被玉佩玲一人全吸走。被人追求并不損及她的個人形象,反而有利于為她争取到一些符合她自身魅力的劇本和角色。
偏偏那天的比賽爆出了她這個大冷門,陳茂青的如意算盤最終落了空,否則這幾天電影類的報紙恐怕全是玉佩玲和陸世澄的花邊新聞了。
高筱文忍不住問:“這上頭寫的是陸公子吧?玉佩玲我也打過幾次交道,她本身人不壞,最壞的是她身邊那個陳茂青,這人是電影界的老油條,一貫喜歡用這種下三濫的方式幫手底下的女明星搶風頭,對了,陸公子知道這件事嗎?難道他就任憑他們亂寫?”
燕珍珍嗤之以鼻:“他們巴不得陸家回應呢,一旦陸家站出來跟他們扯花頭,在外界眼裏無異于不打自招,這件事可就永遠撕扯不清了,最聰明的做法就是像陸世澄這樣,理都不要理。”
正說着,前方傳來一陣熱鬧的爆竹聲,原來已經到飯店了。
這家由高庭新兄妹新開的飯店名叫“鼎新大飯店”,取“革故鼎新”之意。
在做生意這一塊,高庭新公子是越挫越勇,繼上次投資逸菲林百貨公司失利後,這次他決定從小本買賣開始做起,比起高家的其他買賣,一家粵式酒樓固然是毫不起眼,但與同類餐館相比,也是聲勢不凡,今天是開業第一天,高家請來了好些客人來捧場,不是達官麗殊,就是商界巨子。
進去一看,裝修豪華到了令人咂舌的地步,大廳鋪滿了從蘇門答臘運過來的柚木地板,就連盥洗室的壁燈據說也全是從意大利國訂制的手工水晶燈。
高庭新聽說妹妹帶了一幫朋友來捧場,親自迎下樓來,看見聞亭麗,俊臉上浮出一絲笑容。
“不得了,大明星來了。”說着便指揮仆從将一行人領到二樓的貴賓包廂落座,自己立在桌邊,将胳膊扶在聞亭麗的椅背後面,“聽說聞小姐是今日的壽星?正好趕上鄙店隆重開業,豈不是喜上加喜,想吃什麽随便點,這桌由我來買單。”
聞亭麗面含笑容,身子卻不大自在地向前面傾了傾,高筱文拍開哥哥那只繞在聞亭麗肩後的胳膊。
“說話就說話,能不能把你的臭手拿開。”
高庭新一臉無辜把手舉得高高的。
“高筱文,你扪心自問,我何時打過你這班同學的主意,哪一次不是對她們客客氣氣的?再說,聞小姐她已經有了——”說着一笑,“你們慢慢吃,我去招待別的客人。”
衆人只得笑臉相送,重新落座後,趙青蘿一邊翻看菜單一邊問。
“黃姐怎麽還沒來?”
“外頭是不是黃姐的聲音?”
黃遠山像是遇見了什麽熟人,在門外說了好一會才進來,一進門就說:“筱文,你們高家可夠有面子的,光是上樓這幾步,我就碰見了公共租界工部局局長、法租界巡捕房警長、王家白家孟家一幹人,這一路忙着打招呼,臉都快笑僵了。”
“剛才你跟誰在外頭說話?聽聲音好像有點耳熟。”
黃遠山瞟瞟聞亭麗:“哦。一個熟人,年紀有點大,說了你們也不認識。怎麽樣,菜都點好了嗎?”
“請客的老板還沒到,我們怎敢點菜。”大夥笑道。
一頓飯吃得熱火朝天,吃到一半時,小桃子要上廁所,燕珍珍飲料喝多了也告內急,聞亭麗便和妹妹同燕珍珍一起出來。
這間酒樓設計得相當洋派,兩個相鄰的包廂旁內各自有一扇暗門,進去即是一間精致的公共盥洗室,另有女士專用的化妝沙龍,裏頭擺了幾張供人休息的桃紅色沙發。
聞亭麗帶妹妹上完廁所,就聽隔壁的休息室有人說話:“最近怎麽全是這樁新聞,這位姓聞的小姐名字好耳熟,喔唷,我想起來了,是不是就是當初跟喬家大少爺談過的那個女學生?”
“是她。當晚只說她是寶心的同學,可是我記得一整晚杏初都把這女孩帶在自己身邊。”
另一人忍不住冷笑道:“瞎講八講,我們杏初什麽時候把這位聞小姐帶在身邊了?明明是她想借着寶心同學的身份接近杏初而未得逞,你們忘了?當晚喬家就因看出她是什麽貨色把她攆走了,下賤胚子就是下賤胚子,瞧,這不是馬上就要當戲子了。”
“你們可別小瞧她,聽說她最近正跟陸家的少爺來往,有一次我女兒去卡爾登看電影,湊巧看到陸世澄跟聞小姐入場,聽我女兒說,陸公子很把這位聞小姐放在心上,對她車接車送的。”
“那——為什麽這篇新聞又說陸世澄在追求玉佩玲?喏,這說的是陸世澄吧,究竟哪個女朋友才是真的?”
喬太太卻笑了:“先不論玉佩玲是不是真的,反正陸世澄跟聞亭麗不可能是真的。別以為男人都是色迷心竅的貨色,他們個個心裏精明得很,陸家如今雖是陸世澄當家,陸老太爺卻還在世,陸老太爺豈會同意孫子娶個窮家女進家門?要錢沒錢,要門第沒門第,要前途沒前途的,哪個男人會同她認真?不過是玩玩罷了。”
聞亭麗一怒之下,便要沖出去,誰知剛一動,就發現自己的右手被人緊緊抓着,低頭就見妹妹睜大眼睛癡癡聽着,一臉的驚恐和不解。
聞亭麗只得又把一肚子的火壓回去,溫聲對小桃子說:“我們先去上廁所。”
燕珍珍卻無論如何吞不下這口惡氣,恨恨然對聞亭麗說:“不狠狠教訓她一次,她只會越來越過分。”
說着撸起袖子閃身出去,冷冷笑着說:“我當哪位太太這樣嘴碎,原來是喬太太。我跟聞亭麗是同班同學,我怎麽不知道她是你說的這樣?張口賤胚子,閉口沒人要!真不敢相信這些話是從一個體面的太太口裏說出來的,你是不是忘了你也有女兒?你也配做一個女人和母親?!”
喬太太愣了愣,旋即黑着臉斥道:“你又是從哪蹦出來的?躲在後頭聽牆角,一點家教都沒有。”
另外幾位太太趕忙幫腔:“小姑娘不要太兇哦,喬太太究竟是長輩,你怎能這樣說話?!”
“做長輩就該有做長輩的樣子,喬太太欺負聞小姐不是一次兩次了,上次在仙樂絲門口,想必亞喬姐已經告訴過你造謠生事的後果,這才過了多久,您就忘記上次吃過的教訓了,要不要我們再把劉大律師再請過來給您上上課?”
喬太太平生最恨之事,莫過于那次在仙樂絲被聞亭麗當衆殚壓得無法還手,如今燕珍珍舊事重提,登時讓她氣得渾身發抖。
“你還敢提上次的事,那不過是你們的同夥幫你們拉偏架。剛好今天我也有兩位律師朋友在場,不如請他們再幫忙評評理。”她抓住燕珍珍的手向外拖,不堤防被聞亭麗一把甩開。
“喬太太。”聞亭麗目光淩厲,冷飕飕地說,“見好就收吧!”
喬太太頸後一涼,短短兩月不見,聞亭麗身上似乎多了一些東西,那雙與她平視的眸子裏,分明藏着一把寒光凜凜的刀,刀鋒向外,伺機而動,說話時不見急躁,反而沉穩有度,這哪還是初見時那棵任人摧折的脆弱小樹苗,竟隐約有一點參天大樹的影子,腳下有根,無法撼動。
這種危險的氣息,喬太太只在那些亡命之徒身上見過,她莫名覺得犯怵,更多的是困惑,對峙間,氣焰不由得矮了三分。
***
“你——”
這時,兩邊包廂裏的人都聽見了盥洗室的動靜,紛紛探頭出來看。
聞亭麗面不改色将燕珍珍從喬太太身邊拉開。
黃遠山一看就猜到發生了什麽事,氣急敗壞将文太太拖到一邊:“江姨,您怎麽老是找聞亭麗的麻煩?”
喬太太故作鎮定擡手理理自己的鬓發:“我找她的麻煩?我才沒這個閑工夫。剛才我們幾位太太在休息室裏閑聊,這個小姑娘突然就沖出來教訓我,不信你問趙太太她們。”
“好了好了,沒事了。”幾位太太出來打圓場,“遠山,原來你跟聞小姐關系這樣要好?聞小姐,聽聞你即将出演黃金公司的重頭戲?恭喜恭喜,方才真是一場誤會……喬太太,我們不是還要去對面的卡蒂埃珠寶店取首飾嗎?反正飯也吃完了,要不就走吧,順便消消食。”
***
聞亭麗和燕珍珍被人簇擁着回了包廂。
坐下後,聞亭麗不放心看看小桃子,小桃子倒是沒哭沒鬧,但有點呆呆的。也不知是被喬太太的那番話吓到了,還是有點困了。
聞亭麗心裏只懊悔不該帶妹妹出門,忙倒果汁給小桃子喝。
“江姨她——”黃遠山疲憊地揉着臉,“算了,講道理是講不通的,亭麗,今天是你的生日,千萬別為了這種無聊的人和事生氣。”
“就是就是,我們才不要被那種人掃了興致,燕珍珍,方才在陣前,你可謂骁勇無敵,來,獎勵你一塊排骨。”
“啐,把我當張飛了?”
大家都笑了,聞亭麗也重新露出笑容,興致勃勃地舉杯。
小桃子在吃了一份甜點後,也恢複了精神頭,仰着小腦袋,叽叽喳喳地要吃這要吃那,聞亭麗這才暗自松了口氣。
這頓飯一直到兩點鐘,快散席時,周嫂終于露面了。
“您怎麽這樣晚才來?”
周嫂在門口笑着跟衆人打聲招呼,神神秘秘将聞亭麗拖到外頭,。
“跟你說件事。”
原來,周嫂不是到得太晚,而是到得太早。
其實她十二點多就到樓下了。可是她想着,在上樓接小桃子之前,不如先去把孩子的鞋襪買好,這樣等接到小桃子,就能直接帶孩子坐車回家了。
這一逛才知道,這跑馬廳附近的百貨商場價錢都很離譜,店裏小孩子的鞋襪竟比大人的還要貴,像她這樣儉省慣了的人,是絕對舍不得花這樣多錢買一雙小兒鞋的,盡管聞亭麗給她的錢足夠多。
末了,她決定到布料行裁幾塊布回家自行做算了,不料布料行的料子也比別處貴上許多。
她在街上逛了一個小時,到頭來一無所獲,後來也不知是怎麽回事,就走到了一家頂氣派頂輝煌的洋行門前。
只一眼,她就瞧出這家店與衆不同,門頭懸着海棠紅的絲帶,櫥窗裏的燈光亮如繁星,門廳的地板也不知是什麽材質做的,竟燦亮得像鏡子,真擔心走在上面會打滑。
招牌上面是一串外國字,周嫂一時沒弄明白這洋行是賣什麽的,在好奇心的驅動下,便将額頭貼到玻璃窗上往裏看,只見店裏的人仿佛鍍着一層異樣的金光似的。
正瞧着發愣,店裏一個西崽沖出來驅趕她。
“走走走,不要在門口亂看。”
周嫂忙要走開,忽聽有人訝然道:“周嫂?!您怎麽在這兒?”
一回頭,就見陸世澄和邝志林從一輛車上下來,說話的恰是邝志林。
陸世澄瞥一眼西崽,西崽馬上換了一副面容。“陸先生,我不知你們是認識的。女士,剛才多有冒犯,我向您道歉。”
陸世澄看看四周,又好奇看看周嫂的身後。
周嫂仍在發愣,邝志林卻知道陸世澄想問什麽,笑問:“周嫂,您一個人出來的?聞小姐和小桃子呢?”
周嫂如夢初醒,忙将今日她和聞亭麗的一番安排說了。
“我就轉啊轉啊……不知怎麽就轉到這家店門口,誰知道在這裏碰見了陸先生和邝先生,真是巧。”
這當口,一個中年經理推門出來,熱情地對陸世澄說:“陸小先生,您真準時,東西都準備好了,就等您親自過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