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周嫂雲裏霧裏跟随陸世澄進了這家水晶宮一般的珠寶店。
店裏只有零星幾個客人,個個衣飾非凡。
陸世澄旁若無人領着周嫂向裏走,周嫂也不敢亂看,很快就如貴賓一般被安排坐在一間暗紫色的貴賓廳裏,身後是一間內室,一堆經理和洋人忙着在裏頭伺候陸世澄。
邝志林在另一端打電話,稍頃,走到近前向周嫂含笑賠了一聲罪,就自行到裏頭找陸世澄回話去了。
于是乎,小廳裏只剩下周嫂一個,時不時有人将水果點心送到她面前來,人人都對她客氣得不得了。
周嫂一句也不敢多說,一下也不敢亂動,正襟危坐待在那兒,只時不時豎起耳朵聽聽裏頭的動靜,內室的仆歐一直在跟陸世澄說外國話,她也鬧不清陸先生究竟是來談生意還是來買東西的。
忽聽樓梯上傳來高跟鞋的聲音。
幾位珠光寶氣的太太下樓來了,領頭的那位太太說:“喬太太,恭喜你新得了這樣漂亮的一對耳墜子,換我是你,天大的氣也該消了。”
另一位太太似是笑着哼了一聲。
“喬太太素來不是愛生氣的人,只怪今天那兩個小姑娘自己跳出來找麻煩,我們閑聊我們的,她們倒認真問責起來,也不知哪來的野孩子,真是一點規矩也沒有。”
“她那樣的出身,能懂規矩才怪。”有人諷聲笑道,“我算是想通了,這小賤人突然變得如此嚣張,無非是因為要當電影明星了,要麽就是新交了陸世澄做男朋友,她以為自己有了靠山,就可以不把喬家放在眼裏了,真是做夢。”
至此,周嫂終于聽出了門道,不由得當場變了臉色,竟是那位難纏至極的喬太太。
太太們跟着笑道:“小姑娘還是太年輕,不知這世上就數男人最靠不住,真要把男人的青睐當做資本,就等着一場空吧。方才那篇新聞上可是寫得清清楚楚,陸世澄最近又在追玉佩玲小姐——”
話音未落,一位女店員走到樓梯前低聲打斷幾個人。
“喬太太,周太太,劉太太!”女店員緊張地指指貴賓室這邊。
幾人納悶地往下一看,卻只看到一個裝扮寒素的半老太太,正要喝問女店員在搞什麽鬼,忽見一個年輕男子從貴賓室裏出來。
店堂裏倏地一靜。
這人徑直走到光線下站定,仰頭朝樓梯上的幾人看去,明明是那樣漂亮的一雙眼睛,卻像錐子似的,簡直能刺穿人的心。
喬太太雙腿直發軟,卻強裝鎮定對旁人說:“我們走。“
這時,貴賓室裏一個洋人追到陸世澄身後,用蹩腳的中文請示道:“陸先生,再同您确認一遍,這上頭是用中文字燙上‘聞小姐生日快樂’嗎?”
洋人手裏捧着一個沉甸甸的紅色錦盒,一看便知裏頭裝着貴重首飾。喬太太回頭一看,臉色愈發難看。
陸世澄沒有接洋人的腔,卻示意邝志林将喬太太攔住。
“喬太太。”邝志林臉上慣有的世故笑容不見了,語氣相當冷淡,“我們不清楚你究竟跟聞小姐有什麽過節,但我們已經不只一次聽到你當衆诋毀聞小姐了,這行為相當不體面,既侮辱了聞小姐,也降低了你自己的人格!作為聞小姐的朋友,我們希望喬太太以後對聞小姐放尊重一點。這不是勸告,而是鄭重的警告!僅此一次,希望聞太太不要再做一些讓自己後悔莫及的事。”
他一句一句慢條斯理說着,絲毫不見戾氣。然而每說一句,喬太太的心就抖瑟一下。
她倒不是非要跟聞亭麗過不去,只怪這段時間家裏糟心事太多。老爺處處碰壁,兒子兒媳也不省心,莉芸原來不是懷孕,而是月事不調,最近正忙着吃藥調理身體,杏初雖然每晚按時回家,但一顆心不知道落在何方。
最氣人的是,寶心這孩子最近也開始學得不聽話了,不但不肯接受家裏安排的相親,還整日嚷着要去北平念書。
面對這失控的局面,喬太太感到深深的無力,她這個做母親的,難道還能害自己的孩子不成?這些年她為這個家做了這麽多事,為什麽到頭來只換來子女對她的抱怨。
要是丈夫争氣些,她平常又何需如此處處要強,不,杏初和寶心從前不是這樣的,歸根結底,這些變化是從兄妹倆認識聞亭麗開始的,所以她一看到聞亭麗就來氣。
但——陸世澄那靜若寒潭的眼神讓她知道,方才的這番話裏,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
警告是認真的,對聞亭麗——似乎也是認真的。
她不禁暗自咬了咬牙。
但是心裏再不服氣,面上也只得服軟,為了解決資金上的困境,丈夫最近一直在托高庭新幫忙牽線向陸家的銀行辦貸款,她作為長房的當家人,更是舍下臉面四處奔走,不然今天也不會專門跑到高公子的新店來捧場。
像高家這樣的暴發戶,喬家以前何曾放在眼裏過。
這些都不提了。她只知道,要是把陸世澄得罪狠了,喬家将來的日子絕對會比現在難過十倍。
她只得嗬嗬笑起來,只是笑聲像吞了一把沙子似的幹澀難聽。
“話說起來,想當初聞小姐轉到務實中學去念書,還是我幫忙辦的,我怎會故意為難她呢,誤會,只是一場誤會,聞小姐那邊,還請陸先生幫忙轉達我的歉意。”
***
周嫂雖然沒念過什麽書,卻很會講故事,當時的場景被她描繪得活靈活現。
“那麽多店員,那麽多朋友,大家就那樣看着喬太太向陸先生賠罪,喬太太那面色比死人也好看不了多少,我瞧她那樣子,前頭心裏有多氣,後頭就有多解氣!叫她整天欺負人,如今也碰到硬茬了吧。”
聞亭麗一聲不吭聽着,她倒不因為喬太太服軟覺得解氣,或者說,她從來沒有深恨過喬太太。自打聽過鄧院長那番話,她就深深明白了一個道理,在喬家那種封建大家庭,喬太太也只不過是個被困在牢籠中的傀儡而已。
讓她開心的是陸世澄的态度,他總會光明正大站出來維護她,而且,虧他昨天晚上裝得沒事人一樣,原來他壓根沒忘記今天是她的生日。
真想問問周嫂有沒有瞧見錦盒裏是什麽東西,但最終決定保留一點神秘感,于是強忍着,只将小桃子抱出來交給周嫂。
趙青蘿和燕珍珍則幫着在街邊叫了一輛黃包車,大夥在原地目送周嫂和小桃子離去,這才笑嘻嘻結伴去往仙樂絲。
聞亭麗痛痛快快在仙樂絲玩了一下午,期間在舞池裏遇到了好些務實、秀德、甚至慧珍女子中學的女學生。
大家都是因為暑假無事才相約出來跳舞,聽說今天是聞亭麗過生日,這些女孩幹脆也加入了慶賀的大軍,跳舞的跳舞、玩橋牌的玩橋牌,玩得不亦樂乎。
玩到五點半時,聞亭麗終于有點坐不住了。
說好這個點就散的,可是朋友們似乎沒有散場的意思,她不忍心掃朋友們的興致,只得裝作無事的樣子,笑哈哈跟大夥跳舞、聊天。
末了,還是衆人當中閱歷最深的黃遠山看出聞亭麗心不在焉。
她擡腕看了看時間,笑着拍拍手說:“昨天我只訂了下午場,時間已經快到了,大家若還有興趣繼續跳舞,我立即跟老板續一個夜晚場繼續跳,假如想換個節目,譬如去看電影、吃冰淇淋什麽的,那就不必再續訂了。”
“走吧走吧,先吃東西再看電影。”
女孩們一呼百應,聞亭麗趁機溜到帳房去買單,結果被告知黃遠山昨天就結了賬。
她只得摸出一把小費交給洋領班,讓他速速到對面大光明影院買二十一張頭等票,剛才她數過了,在場的女孩子一共是二十一名。
“等她們到了電影院門口,你就把這些電影票拿出來給她們,就說已經付好錢了。”
這話恰巧被路過的同學聽見:“這是怎麽回事,專門請大家看電影,自己卻急着要走?”
聞亭麗一個勁地強調自己并不急着走,只是家裏臨時有事需回家一趟。
趙青蘿撲哧笑出聲。“是是是,你不急,那就請你多待一會吧,诶诶,怎麽又跑?”
黃遠山更是促狹地幫聞亭麗叫了一輛黃包車,推她上去,又假模假式吩咐車夫說:“她說她不急,一點也不急,路上慢點走就行了。”
聞亭麗什麽也不說了,只笑着對朋友們招招手。
看看時間,到底還是晚出來了半個鐘頭,陸世澄一向守時,這會兒說不定已經在她家等了一個鐘頭了。
現在的她歸心似箭,恨不得嗖地一聲飛回家,誰知剛走一會,天上嘩啦啦下起了傾盆大雨,車夫被澆得眼睛都睜不開,不得已停下來到後座找鬥篷。
偏在這時,街上有汽車疾馳而來,還好聞亭麗眼尖及時提醒車夫一聲,不然兩個人都要被這不看路的汽車撞翻。
饒是及時躲開了,車夫仍在雨裏摔了一跤,膝蓋似是摔破了,坐在雨地裏灰心喪氣地說:“小姑娘,你再叫別的車吧,我、我是走不動了。”
這車夫的可憐光景讓聞亭麗想起自己的父親,怎忍心苛責,照舊将車費付給了他,自己急急忙忙跑到電話局從車行重新雇車。
可氣的是,暴雨天叫車的人格外多,連續打了四通電話,一輛車都沒叫到,整整在電話局裏耗了半個多鐘頭才等來一輛車。
***
陸世澄敲了敲聞家的大門,門內很快響起腳步聲。
周嫂開門見是他,忙笑道:“陸先生!快請進!”
陸世澄禮貌颔首,進屋後下意識看看四周。
“我們小姐還沒回來。”周嫂熱忱地說,“不過應該快了,您先坐,我給您沏茶。”
陸世澄目送周嫂進了廚房,在沙發上坐下。
這是他第二次正式拜訪聞家,客廳裏的擺設跟從前一模一樣,只是茶幾上堆滿了這次醫院給她開的藥片,聞亭麗自己的一本英文書也放在上面,書頁上貼着圖書館的借閱标簽,是莎士比亞的《仲夏夜之夢》。
她向來喜歡讀戲劇,陸世澄俯身拿起來翻了翻,又看向客廳左手邊的鬥櫃,那上面擺着聞亭麗讀小學時登臺表演《西游記》時的照片。他走到鬥櫃前饒有興趣地端詳相片裏的她,那時候的聞亭麗一團稚氣,可是她連豬八戒都演得那樣好。
此時恰是黃昏,卧室的房門都開着,迎着側橘黃色光線望去,忽想起自己在她家養傷時的情形,不禁有些失神,從懷裏取出首飾盒和一封信,将其輕輕放到茶幾上。
他希望她一進家門就能看見自己送她的生日禮物。
“陸先生,請喝茶。”周嫂的話聲打斷陸世澄的思路。
周嫂有點局促,放下茶盞後并不敢順勢拉着陸世澄說話,依舊帶着怯怯的笑容退回了廚房。
陸世澄獨自坐在那兒喝茶,可是坐久了究竟有點無聊,于是百無聊賴拿起茶幾上的一疊識字卡一張一張抽着看。
在這個稍顯簡陋的家裏,随處可見兒童物品,識字卡、小玩具、小零食……每一樣都充滿了稚趣,每一樣傾注了聞亭麗對妹妹的愛心和耐心。
她是那樣愛護自己的家裏人,這一點,他第一次來她家時就知道了。
對了,怎麽沒看見小桃子,忽聽某個房間裏傳來小孩子奶聲奶氣的夢呓聲,看樣子還在午睡。
不知不覺天都黑了,可是聞亭麗還沒有回來。
一看鐘,已經七點半了。
周嫂讪讪出來撚亮客廳裏的燈。陸世澄起身,稍後才明白,這個家全靠聞亭麗一個人支撐,所以處處儉省,連用電也得算計着來。
“小姐多半在路上了。”周嫂搓了搓手,“要不我給她幾個同學打電話問問?”
【不必,我等她好了。】
忽聽噼裏啪啦一陣響,外面居然下起暴雨來。
陸世澄望着露臺上那白茫茫的雨幕,開始擔心聞亭麗出事,到廚房請周嫂出來給邝志林打電話。
邝志林很快就回了話。
“仙樂絲的領班說,聞小姐跟她的同學六點多就在仙樂絲門前就分了手,那幫女孩去對面看電影,聞小姐則自行坐黃包車離開了,雨這樣大,用車的人多,怕不是堵在路上了?需要我立即派人去接嗎?”
陸世澄對周嫂點點頭,周嫂便對那邊說:“就那麻煩邝先生了。”
挂斷電話後,陸世澄對周嫂做了個“不必擔心”的眼神,自行回到沙發坐下。
周嫂卻有些不知所措,為了緩解氣氛,笑着開口說:“陸先生,要不——”
話頭剛起,一個小小的身影從屋裏蹿出來。小桃子睡醒了。她今天出去玩得太興奮,回來後堅持玩到快五點鐘才趴到床上睡着了,這會兒剛醒來,表情還有些迷迷糊糊的,陡然看見客廳裏的陸世澄,不禁呆住了,過了會,懵懵懂懂朝他沖過去。
陸世澄無聲一笑,半蹲下來接住像火車頭一樣沖向自己的小桃子。
“小桃子,還不快跟陸先生問好。”周嫂試圖将小桃子從陸世澄的手臂裏抱起,“乖囡,我們先去洗把臉好不好,當心把口水蹭到陸先生衣領上。”
陸世澄卻渾不在意,被小桃子拉着起了身,跟着她在客廳裏走來走去。
路過茶幾時,小桃子指了指那個首飾盒。
周嫂吓得忙說:“那是陸先生帶來的,小桃子不許亂碰。”
小桃子很懂事,改而指向自己新得的小棋盤。
陸世澄指了指,想玩嗎?
小桃子高興點頭。
周嫂放下心來,回到廚房裏為陸世澄續了一杯茶,出來笑道:“從來沒見過像陸先生這樣有耐心的年輕人。對了,今天在那家洋行多虧陸先生幫小姐出頭,不然那位喬太太一定會越來越過分的,真不知道怎麽說才好,這個女人實在是——”
小桃子正忙着跟陸世澄玩棋子,聽見“喬太太”這三個字,仿佛大受刺激,氣呼呼地說:“壞人!大壞蛋!”
陸世澄了然地摸摸小桃子的腦袋,小桃子小臉繃得緊緊的,拖着陸世澄就往裏走。
“打壞人去!”
周嫂回過神來,忙追上去:“使不得,那是你姐姐的房間。”
小桃子卻死活不松手,很快就拖着陸世澄推開了聞亭麗的卧室。
陸世澄停在門口不肯進,他指指房裏,對小桃子搖搖頭。
【沒有你姐姐的同意,小桃子不能帶任何人進你姐姐的房間,懂嗎?】
小桃子卻十分激動不安,眼看自己拖不動陸世澄,居然自行跑到了聞亭麗得床邊。
一進去,便吃力地從床底下拖出一個小皮箱,又翻出聞亭麗的書包。
陸世澄果斷走進房間,準備将小桃子抱出來。
小桃子卻已經從皮箱子掏出一個皮夾子給陸世澄看:“錢錢,姐姐有很多錢錢,姐姐不是赤佬,壞人不許欺負姐姐。”
陸世澄先是一怔,随即默然,連周嫂也隐約明白了幾分,想必喬太太說小姐的那些污糟話,全叫這孩子聽見了。
孩子哪分得清人話和鬼話,只當喬太太說的是真的。這孩子大約在擔心陸先生會像喬太太所說因為嫌棄聞家窮酸而不認真對待姐姐,
想通這一切,周嫂瞬間體諒了小桃子的一系列古怪行為,這孩子,在用這種方式為姐姐撐腰。
果不其然,陸世澄不但沒有嘲笑小桃子,還相當配合她。
只見小桃子歪着腦袋拍拍皮箱:“ru先生的錢錢多,還是姐姐的錢錢多?”
陸世澄毫不猶豫指指聞亭麗的皮箱。
小桃子滿意了,一股腦将箱子裏的幾張支票和合同擺在陸世澄面前。
最大的是那份合同,她認定那是大錢,特意将它翻給陸世澄看。
“姐姐有大錢錢。”
陸世澄無奈笑着,欲将其合攏塞回箱子,無意間一瞥,仿佛在在合同的扉頁上看到了“陸世澄”三個字。
他以為自己看錯了,定睛一看,笑容一下子凝在臉上。
***
聞亭麗對着車窗外不斷眺望,一場雨足足耽誤了她一個多鐘頭的工夫,好不容易到家了,雨卻突然變小了,真是夠氣人的。付好錢下車,一眼就看見陸世澄的汽車停在樓下,心中一喜,三步并作兩步上臺階。
到了門口,她一邊用手帕抹臉上的雨珠,一面從新包裏掏鑰匙開門,奇怪的是,房內竟然異常安靜。
開門一看,客廳裏一個人都沒有。
聞亭麗在鞋架邊換鞋,口裏喊道:“周嫂,周嫂。陸先生呢?是不是到巷口接我去了?”
忽瞧見茶幾上放着一個海棠紅首飾盒和一封信,疑惑之下,忙上前拿起。
只見信皮上寫着:聞亭麗女士親啓。
那是陸世澄的筆跡。
笑容一下子爬上了聞亭麗的臉頰,她高興地捧起首飾盒和那封信,卻沒有急着打開盒子,四下裏一環顧,瞧見過道盡頭的露臺上有人。
雖然隔着一扇落地玻璃門,但她一眼就看出那是陸世澄的身影,難怪他沒聽見客廳裏的動靜。
這時周嫂牽着小桃子從廁所出來了,看見聞亭麗,着急地跺了跺腳:“你怎麽才回來,陸先生都等你幾個鐘頭了。”
聞亭麗蹑手蹑腳推開門,順手将首飾盒放到陽臺的藤桌上。
慢吞吞走到陸世澄身後,出其不意地,她踮腳捂住他的眼睛。
“猜猜我是誰?”
陸世澄沒有任何回應。
“喵嗚、喵嗚。”聞亭麗調皮地叫了兩聲,繼續捂着他的眼睛,含笑繞到他面前,這時,陸世澄極.慢地、極僵地将她的兩只手從自己的臉上扒下來。
聞亭麗心頭閃過一絲異樣的感覺:“怎麽了——等太久,不高興了?”
陸世澄回頭朝她看過來。
聞亭麗心頭一跳。陸世澄的目光竟像是萬丈寒冰,将她的笑容凍在了臉上。
她有點發懵,正要牽住他的手,不期然看見他的手裏攥着一樣東西。
一股涼意從她的腳底直蹿至全身。
那份合同!
那份她跟包亞明律師簽訂的,報酬高達兩千大洋的合同。
她的後背開始冒冷汗,這東西明明一直鎖在她的皮箱裏,怎會突然跑到陸世澄的手中。
她有點慌了,陸世澄的表情太不對勁,他仿佛是第一次認識她這個人,就那樣用一種陌生的,冰冷的眼神盯着她。
她忙要開口解釋,一肚子的話卻驟然卡在了喉嚨裏。
想必他已經看得很清楚,這份合同,恰是當初她一再接近他的初衷。
那上面明明白白簽着她的名字,清清楚楚按着她的手印,被藏在她的床底下,沒人可以栽贓。
她忽然欲哭無淚。
“我……”只說了這一句,陸世澄揚手一揮,将那份合同甩到她臉上。
嘩啦啦一聲響,薄薄的紙張伴随着夜風輕飄飄落到地上,被風吹開的地方,恰是寫着“兩千大洋”那一頁,無比諷刺。
聞亭麗失神地看着兩人腳下的合同。陸世澄拔步就走。
聞亭麗如夢初醒,追上去從後面抱住他的腰身。
“我承認!這合同是我簽的!”她的眼淚簌簌而下,“但那都是從前的事了,那段時日我父親住着院,我的日子非常艱難,要不是有人幫了我一把,我早就活不下去了,為了回報對方的恩情,我才答應幫忙調查你的——可是很快任務就結束了,那之後,每次與你交道都不再帶有任何目的,我對你動了真心,我早就愛上了你!這些事你都知道的。”
陸世澄側臉線條若隐若現,顯示他正緊緊咬牙。
她那樣會演戲,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沒人能猜透,他只知道,這份合同是她自己親筆簽署的,什麽衛英幫?打從一開始,她就滿口謊話!打從一開始,她就是帶着任務來的。
可笑他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他感到自己的心髒在汩汩流血,每呼吸一下,那地方就劇痛無比,迎面瞧見藤桌上的首飾盒,更覺得雙眼刺痛。
在這光線黯淡的露臺裏,鮮明的海棠紅也仿佛變成了肮髒的黑色!
他猝然将首飾盒拿起來,當着她的面打開盒蓋。
聞亭麗那雙含淚的黑眼睛,被盒子裏的寶光映得一亮。
那是一串鴿血紅的紅寶石項鏈。
每一顆都有大拇指蓋大小,形狀飽滿,顏色殷紅,宛如一顆顆跳動的心,盒蓋底下是潔白的緞面,上面燙着一行金字。
【祝聞亭麗小姐生日快樂】
聞亭麗心如刀絞,可惜眼前凝了一層厚厚的淚殼,無法看清他此刻的表情。
只見他面無表情從盒子裏抓起那項鏈,作勢要将其扔出露臺,聞亭麗瞳孔一縮,踮腳抱住他他的胳膊:“求你!求你別這樣傷害你自己的感情,你先冷靜下來聽我說——”
陸世澄胸膛劇烈起伏,眼睛裏像燃着兩小簇熊熊火焰,不等她再次開腔,手掌一松,讓那條項鏈垂落在她面前。
那串流動的紅光就那樣在她的眼前晃來晃去。
她含着眼淚,錯愕地看着他的一舉一動,他從容地将項鏈系到她的脖頸上,打量一晌,然後緩緩擡眸,用無比諷刺的目光望着她。
【這大概是你想要的吧。】
他毫不留情返身推開陽臺門,向外走去。
聞亭麗哭着再次抱住他的腰身:“你好歹聽聽我的心裏話再發脾氣!從頭到尾我沒有欺騙你的感情,相處至今,能告訴你的事,我從不會向你隐瞞一個字,只這一件,只這一件!因為牽連太廣,所以才沒辦法向你闡述清楚,可是,我對你是不是真心,你一定能體會得到——”
卻被他一把甩開。
她跌坐到藤椅上,惶然抓起桌上的那封信,拼了命地追上去。
外頭仍在下雨,等她追到樓前,陸世澄已經駕車離開了。
她果斷跑到陸家最初安排下來的那幫護衛面前。
“麻煩你們,趕快送我去陸公館。”
連她自己都沒有想到,她第一次開口請陸家的人幫忙,竟是為了追陸世澄。
***
開到半路時,車窗外的雨絲再次變成了傾盆大雨。
聞亭麗卻對窗外的雨聲無動于衷。她讀着手裏的信,拼命咬住手指才不至于哭出聲來。
【亭麗:
今天是你的十九歲生日。
我給你準備了一份生日禮物,也不知你會不會喜歡。
我想盡量隆重些,畢竟這是我們相識之後為你過的第一個生日。
說來有些遺憾,我原盼着經過一段時日的悉心治療,我的啞疾能有所好轉,可惜幾位大夫想了許多辦法,最終沒能奏效。他們說我的聲喉完全沒有問題,無法開口也許只是欠缺一個契機。
不管怎麽說,直至你過生日的這一天,我依舊沒能如願開口同你交流,一些想對你說的話,只好再次寫在紙上了。
我猜你看到這裏會笑,我不是一個擅長說情話的人,正如有一次你問我究竟何時對你動的心,我全然不知該如何回答,不過我很确定,第一次見你就對你印象很深了。
那一晚在黃金劇院的後臺房間裏,由于你的突然闖入,那枚本該射向我的子彈,不巧擦過你的手臂。
你因為擔心自己會死,當場就吓哭了,知道只是皮外傷後,你又噙着眼淚笑了。
我由此誤以為你是個沒有經歷過風雨的千金小姐,可後來我才知道,那時的你正獨自一人支撐自己的家庭。你哭,是因為擔心你出事之後,你年幼的妹妹和你病重的父親會無人照料。
那之後,不管何時見你,你臉上總有笑容。你可能不知道,我有多喜歡看你笑,似乎一切都可以在笑中解決,沒什麽大不了。
為了生活,你拍戲、送報、照顧自己的父親、參加各類比賽,風裏來雨裏去,累病了也不抱怨。
誠如鄒校長所說,你是一個生命力很強的人。
唯一一次看你發怒,是那晚在仙樂絲你跟喬太太打架,你打得很兇,像一只尖刺豎起的小獸,我擔心這件事無法善終,本想暗中幫你一把,結果你不但自己順利解決了問題,還解決得那樣漂亮。
夜裏回到家,我忍不住會想起你對喬太太說的那些話。你說她可憐,你說你的人格比她高尚一百倍。想着你說這些話的神态,我不禁會失笑。
對你的憐惜和愛慕,就是從那些時日開始的吧。
只是我自己沒有察覺。
我猜你又要笑了,我承認,在我因為重傷住進你家之前,這一切就早早地開始了。即使沒有那次意外,我也會很快弄明白自己有多喜歡你的,在你家養傷的那段經歷,只不過是讓我對你更加傾心而已。
時至今日,我對你的愛已經深到令我自己都意外。
如果愛意無法用語言來表達,那就讓行動來說話。
我考慮了很久,最終挑了這條項鏈做你的生日禮物,自古以來,紅寶石就被人為地賦予了勇敢、熱情、充滿生命力等寓意,而這些特質又與你身上的種種優點如出一轍。
是的,在我心中,你就如一顆獨一無二的紅寶石——明亮、勇敢、堅毅、美麗、璀璨。
哪怕偶爾身處在黑夜裏,你也熠熠生輝,照亮你身邊的每一個角落。
再也不會有比你更适合這條項鏈的人了,希望你能喜歡這份生日禮物。
還記得那句俄文嗎?我最真誠、最美麗、最可愛的聞亭麗小姐,祝你生日快樂。
你的
陸世澄。”
讀到最後,聞亭麗已是淚如雨下,摸到頸上的項鏈,心口痛到無法呼吸,恍恍惚惚擡頭,驚覺已經到了陸公館的大門口。
她迅速抹了把眼淚,猶如捧着自己的心髒一樣,将那封信小心翼翼塞入自己的懷中。
陸家的鐵門旁點着白晃晃的路燈,她冒着大雨上前敲門。
不多時,側門應聲而開,有人撐着一把大黑傘出來了,是一位面熟的陸家下人。
對方果然認得她:“聞小姐。”
聞亭麗勉強擠出一絲微笑:“您好,我找陸小先生,麻煩幫我通傳一聲。”
劉管事卻露出為難的表情:“對不住,澄少爺吩咐了,今晚任何人都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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