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達目光跟随着陸世澄:“記得陶陶居離曙光大廈不遠,一頓飯也要不了多少時間,萬一聞小姐真有什麽要緊的事呢。”
陸世澄回眸朝方達射了一眼,
方達幹笑着把話咽了回去。
陸世澄想了想,指指門外,你手頭還有一堆事情要忙,要不你先回去吧。
方達一聽便知陸世澄這是不會去了,只好說:“是。”
方達走後,陸世澄繼續翻閱手頭那堆公函,然而公函上的字仿佛在眼前跳動,看了半晌,連一個字都沒能看進去。
到最後,他索性把筆扔到一旁,揿鈴把陳管家叫進來,叫他幫自己給聞亭麗回個電話。
陳管家茫然: “聞小姐的電話?”
陸世澄一指桌上的電話機,剛才方達打過她的電話,問問電話公司就知道號碼了。
電話剛響兩聲,那邊聞亭麗就接了,看樣子她一直在等這邊回話。
“聞小姐,我是陸公館的陳管家,陸先生讓我跟你說一句:今天他得跟幾位朋友談事情,恐怕直到八點前都抽不出時間,如果你不介意等到八點以後——”
陳管家捂住話筒,笑呵呵地說:“聞小姐非常高興,她說她可以等的。”
陸世澄面色如常,可是耳邊似有什麽東西在吵,咚隆,咚隆——那分明是他自己的心跳聲。
他別過臉看向窗外,竭力等自已的心跳恢複平靜,才回過頭繼續吩咐陳管事。
【那麽,晚上不用給我準備晚飯,我在外面吃。還有,傍晚七點半我要用車,讓老黃務必準時在力新銀行門口等。】
陳管家垂眸應道:“是。”
***
當天簽完合同,已是傍晚五點鐘。
方達親自将聞亭麗送到曙光大樓的外面,聞亭麗開心地跟方達握手告別。
之後她便從車行叫了一輛車趕到了陶陶居。
她訂的那個私人包廂位置隐蔽,價格也昂。
換平日,她是絕不可能來這種地方的,但相比前一陣,現在的她手頭寬裕了不少,欣欣的獎金已經發下來了,上午她還收到了馥麗詩的廣告尾款,接下來幾個月,她不但不必發愁一家人的生活,就連大學第一個學期的學費也有了着落。
更何況,這次她要請的人是陸世澄,對她而言,這頓飯意義非凡。
黃遠山的話時不時竄上她的心頭,昨晚她已經想得很清楚,在經過這一次的風波之後,她比從前更有勇氣,對生活的态度也比過去更積極,那麽,有些事非得再試一次才不會後悔。
抱着這樣的想法,聞亭麗幾乎是以一種雀躍的心情走進陶陶居,上樓在窗邊坐下,請仆歐拿菜單上來點菜。
還好此前請陸世澄吃過一次飯,之後又在陸公館用過一頓晚飯,對于陸世澄的口味,聞亭麗心裏大致有個數。
對着菜譜足足研究了十多分鐘,她非常謹慎地訂下了五菜一湯,全是色香味俱全的名菜,且都符合陸世澄的口味,末了她交代店裏:先上點心和小菜,八點之後再上正菜。
仆歐一走,聞亭麗仰頭看看鐘,現在是六點多,也就是說,還有一兩個鐘頭她就能見到今晚的客人了。
這一想,她捂住胸口緊張地籲了幾口氣,忽又低頭輕輕笑了起來。
她簡直搞不清楚自己此刻的心情,仿佛很緊張,卻又充滿着期待,同時還有一點罕見的含羞,以及,一點點擔憂。
至于在擔憂什麽,她決定先不去想它。
坐了一會,她悄悄從包裏拿出高筱文送她的粉膏,出門前她特地擦了點粉,嘴上也塗上了櫻桃色口紅。
鏡子一打開,一雙含着笑意的眼睛驟然出現在面前,怎麽會有那樣亮的眸子,黑瞳裏像揉碎了金子,又像是春日裏的水池,每一瞥都好似有水波在蕩漾。
聞亭麗是頭一回看到這樣的自己,全然陌生,卻異乎尋常地可愛,左一瞥,又一瞥,近看,遠看,越看越覺得奇怪,她索性收好粉餅,直起身,趴到窗口托腮看起了風景。
望着望着,天邊從橘紅色變成了暗藍色,再然後,那點藍也消失了,到最後,天幕變成了黑絲絨似的一大塊,霧沉沉,星光也稀少,街上的燈逐一亮了起來,仆歐進來揿亮房裏的西洋壁燈。
聞亭麗坐到燈下繼續等。
走廊上來來往往都是客人,獨她這一隅格外安靜。
她耐心地在茶杯裏沾了水在桌上寫寫畫畫,時不時在心裏籌劃着待會見到陸世澄第一句話該說什麽。
突然間,仆歐在外面敲門。
“小姐,可以上菜了嗎?”
“再等等,我的客人還沒到。”
“可是再不上菜的話,廚房就要下班了。”
聞亭麗擡頭,驚覺時間已到九點了。
菜上桌後,聞亭麗拜托店家用盤子将菜一一罩上,時間的确不早了,但她期待的心情絲毫未受影響,陸世澄早說了自己會很晚,也許他此刻已經在趕來的路上。
外頭,客人們似乎正成批離開,走廊上充斥着醉話和笑聲,不久之後,外頭便徹底安靜下來,偶爾有人在門外走過,也是店裏的夥計。
終于,有人進來歉然說:“小姐,我們打烊了。”
聞亭麗耷拉着腦袋。
再沒有比這更令人尴尬的場面了,高高興興張羅了一桌菜,客人沒來。
十點了。陸世澄再怎麽忙,這個點也能趕到了。即使是臨時有急事不能來,以陸世澄的為人,一定也會找人通知她的。
所以,他這是明明白白地爽約了。
她的一腔期待和熱情,一瞬間全化作了難堪和不解。
她知道,陸世澄不是個說話不算話的人,但凡事總有例外。或許,他猜到今晚這頓飯意味着什麽,因為不想令她尴尬,所以幹脆避而不見。
總之不管怎麽說,再枯等下去就有點可憐了,門外又多了幾個茶房,大夥都好奇地望着她,聞亭麗悶悶地起身:“麻煩幫我把菜包起來。”
***
回到家,周嫂吓一跳:“臉色怎麽這樣難看!生病了?”
聞亭麗進屋第一句話卻是:“今晚陸先生身邊的人有沒有打過電話來?”
“沒有啊。”周嫂莫名其妙。
聞亭麗失望到極點,一言不發把菜盒遞給周嫂,沒精打采回到自己的卧室,仰天倒到床上。
周嫂有點着急:“究竟哪裏不舒服?要不去請大夫?”
聞亭麗擡手蓋住自己的額頭:“跑了一整天,有點累到了,沒事的,小桃子睡了嗎?”
周嫂稍稍心安:“小桃子知道姐姐會晚一點回來,她等不及就先睡了。對了,傍晚有個叫平的女人打電話找你,她讓你一回來就回這個電話。”
聞亭麗翻身爬起來,電話撥過去,厲成英的聲音有點急切:“半個鐘頭後我來找你,你新寓所那一塊我不大熟,我們在何處碰面?”
聞亭麗忙說:“我家附近有家廢棄的工廠,待會你到了之後,就沿着富陽巷一直走到盡頭,向右拐彎,再走一裏地就能見到了,那地方白日裏也沒什麽人,晚上更不會被人撞見,我在廠子的倉庫後門等你。”
挂掉電話,聞亭麗迅速換了一套方便行動的衣褲,把手電筒塞進書包裏,對周嫂說自己出去買點藥,輕手輕腳走出來。
到了地方,聞亭麗先是小心翼翼察看一圈,确定四周沒有人,這才在倉庫後門坐了下來。
在黑暗中獨自等了一會,那種惱人的情緒又找上門來了。
其實比起難堪,她現在更多的是費解,這實在不像是陸世澄會做得出來的事。怎麽會一句交代都沒有?他自己答應了會來的不是嗎?
害她白等一個晚上,他真不打算對她說句不好意思麽,縱算自己抽不出空,也可以讓身邊人幫着通知她一句。
罷了罷了,聞亭麗潇灑地對着地上的影子擺擺手。無論如何,陸世澄的态度已經相當明朗了,上次人家幫忙是出于一片好心,不代表對她真有什麽意思,今晚的事進一步證明了從頭到尾只是她自己多想而已。
想通這一點,聞亭麗心緒稍稍輕松了些,至少今後不必再患得患失,下禮拜黃遠山的戲就要開機了,她與其自尋煩惱,不如把全部心思都放在拍戲上。
她剛要閉上眼睛歇一歇,不遠處傳來一聲尖銳的輪胎剎車的聲音,驚詫地循聲望去,就見前方的小路亮起了車燈,那光由遠及近,飛快地朝這間舊廠子開來。
聞亭麗機警地閃到樹叢裏,厲姐鮮少會開車來找她,這多半是路過的車輛,但緊接着,她就發現來的不只一輛車,而是有一整串車隊。
這列車陸續開到工廠前門,又依次停下了。
寂靜的深夜裏,只聽“吱呀”一聲,工廠那扇生了鏽的舊鐵門被人推開了。
有個人低喝道:“去看看周圍。”
聞亭麗渾身一震。
邱淩雲!那竟是白龍幫的人。
她下意識摸向懷裏的槍,同時急切地環顧四周,現在跑出去的話極容易被發現,不如先按兵不動。她所在的位置在後門,前頭有樹叢不說,還有一個廢棄的水箱,別說大晚上,白日裏也未必能發現她的藏身之處。
不多時,一行淩亂的腳步聲在附近響起,有幾個人找來了,地上的枝葉被他們踩得沙沙作響。
聞亭麗大氣也不敢出,所幸的是,這班人大約是覺得大晚上的不可能有人到這邊亂逛,故而搜找得并不仔細,有兩個人在她前方二十米處來回走了兩趟,愣是沒朝這邊多看一眼。
馬馬虎虎找了一遍,一夥人心安理得回去報告。
“查過了,一只鳥都沒有。”
“你們幾個去守着路口,防着有人誤闖進來。”
這時,有人在那空蕩蕩的場地中間點起了幾盞德國照明燈,幾輛車緩緩開進了廠房。
前頭那輛車剛一停下,一群人擁上去。
車門一開,衆人小心翼翼擡下來一把輪椅。
輪椅上坐着個人,從聞亭麗的角度看過去,恰巧能看清那人的側影,是個男人,身上穿着成套的名貴西裝,腳上的皮鞋一看也知是高級貨。
但此人渾身上下散發着一種說不出的陰沉感,仿佛整個人已經與黑夜完全融為了一體。
在場之人無不對此人畢恭畢敬。
“三爺,這是我們曹幫主夜裏審訊叛徒之所,雖說近幾年用得少了,仍要比別的地方安全許多,先把人在這裏藏一夜,明早再挪到更穩妥的地方去。”
那人不動聲色觀察四周,稍頃,輕輕握拳咳嗽一聲:“把他扔下來吧。”
這男子的聲音比聞亭麗想象中要年輕一些。
一幫人快步走到後頭那輛車面前,合力将一個人擡下來扔到地上,這一下摔得很重,那人卻沒有發出半點聲息。
場子裏太黑,離得又不算近,聞亭麗一時也看不清那人的面目,但她卻無端覺得不安,或許是覺得這男子腕上戴着的表格外眼熟,抑或是那人的身形讓她想起某個人。
“嘿嘿,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誰叫他自己找死!”邱淩雲的語氣裏有種按壓不住的得意,“去,看看他是不是已經醒了。”
喽啰們将雪亮的燈束對準地上的這個人。
這一望之下,聞亭麗幾乎魂飛天外。
那是陸世澄。
陸世澄一動不動蜷縮在地上,身軀已被鮮血染透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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