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9章 第 29 章(2 / 2)

闻此一生 凝陇 100 字 3个月前

黃遠山錯愕地眨眨眼:“她是我下部戲的女主,在外頭遇到麻煩了,她不找我找誰?”

說着嗔怪地說一句,“您也真是的,有什麽話不能好好說,非得動手做什麽。劉小姐,法律上的事我不懂,你跟江姨說吧。”

劉亞喬沖喬太太鞠了一躬:“敝姓劉,是包律師的助手,受黃女士所托,來處理聞小姐與喬太太之間的財務糾紛。”

聞亭麗冷冷地開腔:“律師,我找來了,的确動用了一些社會力量,可惜這力量并非你口中的‘男人’,而是我的朋友黃遠山女士。錢,我也準備好了,不是借的,更不是向誰讨來的,而是我堂堂正正靠自己實力贏來的育英獎學金。劉律師業已到場,你我即刻可以辦理手續,除此之外,針對你對我人格上的污蔑,我會依法保留回訴的權利!”

在場的女學生們早已是心潮澎湃,聽到此處,不約而同為聞亭麗鼓起掌來,潮水般的聲浪中,喬太太捂住胸口閉眼喘息,喬家的幾個晚輩趁勢把氣得亂顫的喬太太架到車上,上車前,喬杏初把住車門看了聞亭麗一眼,目光裏既有愧疚又有懊悔,只看了這一眼,便帶着慚色上了車。聞亭麗冷冷移開目光。

倒是白莉芸大大方方過來對鄒校長道歉:“母親抱恙多日,适才又貪杯,酒意上頭說了些糊塗話,您千萬別往心裏去,她歷來是非常欽佩您的。”

又對着聞亭麗欠了欠身,這才上車去了。

那邊邝志林也回到了車上,只是面上仍有些驚愕,對陸世澄說:“想不到聞小姐這樣會處理問題,我本以為她會一味巴着鄒校長替她出頭,甚或是向少爺求助,畢竟誰遇到喬太太那樣的人都會犯難,沒想到她自己都提前想好對策了,小小年紀,倒是敢做,也敢當。”

他慚愧地搖頭笑起來:“怪我,‘門縫裏看人,把人看扁了’。”

陸世澄翻開文件,面上雖毫無波瀾,目光卻定在紙上好一陣沒動。

邝志林說完那番話,心中默想,萬事只能靠自己的孩子,大約都是這樣早慧吧,轉頭看一眼陸世澄,才發現陸世澄似在出神,他心頭閃過一絲異樣的感覺,轉頭看着車外笑道:“我去問問鄒校長大概什麽時候走。”

那一頭,黃遠山正無奈地對聞亭麗攤手:“好了,為了你的事,我把人都得罪光了。”

聞亭麗親熱地挽住黃遠山的胳膊:“那怎麽辦,看來我只好在黃姐的新戲裏貢獻百分百的演技作為彌補了。”

“你們都聽見了,這可是聞亭麗自己的說的。我給她規定了任務:這部片子要麽叫座,要麽叫好,最好是叫好又叫座。上映那一日,大家記得去電影院品鑒聞亭麗的表演,她要是演得不好,你們盡管批評,這部沒演好,我就找她拍下一部,直到拍到大夥都滿意為止。”

大家熱熱鬧鬧說笑幾句,就去找鄒校長表達謝意。

這廂邝志林和鄒校長剛上車,忽聽車窗外面響起聞亭麗的聲音。

“鄒校長,剛才謝謝您了。”

鄒哲平說:“不必向我道謝,不論是作為校長,還是站在旁觀者的角度,我都認為你沒錯。請記住,人人都是自由而平等的,沒人有資格剝奪你受教育的權利。”

聞亭麗澀聲說:“可我還是要謝謝您。正因為有您這樣的好校長,我才有機會接觸到這樣的思想,往後走到人生的岔路口時,不至于因為自輕自賤走到歧路上去。”

鄒哲平也頗感慨的樣子:“不,要不是發生今晚的事,我也不知你有多難,這都是我這個校長的失責之處,記住了,以後不論遇到什麽難題,第一時間來找我,剛好我這裏有幾本關于哲學、經濟學和社會主義的書,你拿回去好好讀一讀。”

“學生一定會認真拜讀。”聞亭麗鄭重接過。

鄒校長又笑道:“瞧我,光顧着說話,忘了他們二位還在車上等着,今晚要不是白龍幫鬧那一下子,世澄也不會因為擔心我專程來一趟。”

緊接着,就聽到聞亭麗的聲音在窗外響起:“陸先生,邝先生。”

邝志林早習慣了聞亭麗這股自來熟的勁頭,況且打過這幾次交道之後,他對這樣的聰明人實在反感不起來,于是含笑點頭:“聞小姐好。”

陸世澄卻并未回應,而是親自下車幫鄒校長開門,接着繞到另一側的前座開門。

聞亭麗忙又跑到陸世澄身後,輕聲說:“陸小先生,今晚的事謝謝你。”

陸世澄默了兩秒,轉眸看她。她笑容滿面,語氣誠摯而活潑,要不是脖子上還留有抓痕,實在看不出她才跟人打過一架。

他正色指了指自己,對她搖搖頭,他先前并沒有幫上什麽忙。

邝志林在陸世澄身邊待了多年,自然明白少爺在說什麽,但是這話聞小姐未必能猜準,正要下車幫忙做翻譯,卻聽聞亭麗噼裏啪啦地說:“您當然幫了我的忙!您瞧,您本可以袖手旁觀,但.您和邝先生卻主動出面幫忙作證,這對我來說就是一種莫大的幫助。”

陸世澄專注地聽她說話。

邝志林和鄒哲平在車上瞧着這一幕,說不上哪裏不對勁,但總覺得有點好笑。這話一說,換作別人恐怕就會閉嘴了,聞亭麗卻興致不減:“飯我已經請過了,陸先生平日太忙,我也不便再三打攪,這樣吧,等我的電影上了映,我送您和邝先生幾張頭等電影票,這部戲一定很受歡迎,我保證您不會失望。”

鄒哲平笑着對邝志林說:“不錯,我們務實教出來的孩子就該這樣爽朗自信。”

陸世澄俨然習慣了聞亭麗這份超乎常人的自信,狀似認真想了想,沒有立刻答腔。

這其實已經是一種含蓄的拒絕态度了,聞亭麗:“陸先生是怕确定不了時間對不對?沒關系,那麽到時候再說,今天先不打攪陸先生休息了。”她禮貌地退到一邊。

陸世澄拉門上車,示意司機開車。

鄒校長隔窗囑咐聞亭麗:“辦完喬家的事,你就趕快跟劉小姐和黃女士一起回家。記住,冷靜、克制、講理。一有不對頭即刻給我打電話。”

“您放心。”聞亭麗在外頭點頭。

車往前開了一段,鄒校長仍感慨萬千:“這孩子,真讓人心疼,家裏遇到那麽多事,她卻始終堅強樂觀,關鍵是,從不自輕自賤,你看她,站在那麽多家境優越的孩子當中,可她似乎發自內心地覺得自己最好,這份心性,真正難得。我猜小聞的父母一定非常愛護她——對了,世澄,你跟她好像很熟的樣子,你們之前見過嗎?”

一扭頭,就看見陸世澄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麽。

“世澄?”鄒校長一連喚了兩聲,陸世澄才驟然回過神來,轉臉看着鄒校長,定了定神,指一指手邊的文書。【在想工作上的事,您剛才說什麽?】

***

陸家的車一走,黃遠山走過來摟住聞亭麗的肩膀,壓低嗓門說:“幹嗎拐着彎送人家電影票,你看上陸世澄了?說實話,眼光真不錯,剛才的事,換作別的男人,怕是不等你開口就挾恩圖報了。”

聞亭麗露出一副被黃蜂蟄過的表情:“謝謝,我這輩子都不再想跟男人扯上關系。我這是向人家表達謝意,再說人在江湖走,多個朋友就多份助力,像他這樣的正派人,結交一下總沒壞處。就是陸先生這人……實在不好接近。剛才你也瞧見了,他一看到我,渾身上下都寫着‘不要靠近我’,活像我身上帶着火會燒着他似的。”

黃遠山意味深長一笑:“你啊,還是太不了解男人,他這是……咦,你才多大,就決定一輩子不跟男人打交道了?”

燕珍珍在旁說:“換我也這樣想,人家談個戀愛是圖開心,聞亭麗談場戀愛差點賠上一家人的命,你們也瞧見了,喬太太說那些話的時候,那個喬杏初一句話都不說,我看他比喬太太可惡多了。”

“他能說什麽?維護聞亭麗,不免叫自己的新婚妻子多心,維護喬太太呢,不免愧對聞亭麗,只好一句話都不說了。”

劉亞喬拎着公文包含笑提醒:“我們該出發去喬家了。聞小姐,你的款子準備好沒有?一共是八百四十大洋。”

“我準備好了。”聞亭麗忙說。

燕珍珍嘆息:“這筆款子一賠出去,你可就更窮了。“

黃遠山趁勢說:“所以聞亭麗就該多拍幾部電影,等她出了大名,這點錢對她來說只是小數目。”

聞亭麗沒接腔,悶悶地把剛才鄒校長送她的幾本書塞進書袋,不料從書頁裏掉出來一張東西,撿起一看,竟是五百法郎。

“呀,她老人家一定是把你那份生日禮物的錢補給你了。”

“可這也太多了。”

“還不是怕你太困難想幫你一把,咦,好端端怎麽哭了?”

聞亭麗默默擦了把眼角,她只是突然想到了仍在住院的鄧院長,兩位長者明明性格迥異,風骨上卻如出一轍。

***

抵達喬家時已是夜裏十一點了。

從外頭看,喬家依舊是朱甍碧瓦,一派輝煌氣象,但,大約是夜裏太安靜的緣故,走進去,一股蕭瑟之感撲面襲來,負責接待聞亭麗一行的是喬寶心。

喬太太大約是鬧累了,從頭到尾都沒露面。

在劉亞喬的公證下,喬寶心代替母親簽收了這筆款子。

最後喬寶心對聞亭麗說:“我想跟你單獨說幾句話。”

兩人走到落地窗外,一齊擡頭望向外面的花園,四下裏寂靜無聲,銀色月光撒了一地,忽聽撲棱棱作響,一只白色飛鳥穿透青色的薄雲向浩瀚的夜空飛去。

聞亭麗仰頭追随着那飛鳥離去的痕跡,幾月前的那個夜晚,她抱着幻想踏進這座華麗的宅邸,她以為搭上一個溫柔多情的男人,就能過上夢想中的生活,殊不知這只是一場可怕的幻夢,夢醒時分,這幻境會變成一把尖利的刀,紮透她的皮肉。

一陣寒意爬上身,她下意識摸了摸自己露在旗袍袖口外的臂膀,那裏仿佛留有被刀刺中的傷口,至今仍在隐隐作痛。

喬寶心悵然開了腔:“最近家裏遇到了一些困難,姆媽的精神壓力非常大,我幫不上什麽忙,只能盡力開導她。其實在我小的時候,姆媽是非常溫柔可親的,只是,近幾年爹做生意總是失敗,我祖父在家裏歷來是說一不二的,我姆媽既要主持家事,又要侍奉祖父,還整天聽族裏人的冷言冷語,漸漸就像變了個人似的,亭麗,我知道這話你可能不會相信,但我姆媽她……”

聞亭麗忽然反身一把攥住喬寶心的手腕,沉聲道:“有機會一定要從這裏走出去,假如你不想變成第二個喬太太的話。”

喬寶心呆了一呆。

“我知道,以我的處境沒資格說這話。”聞亭麗笑了笑,“但寶心,請記住我永遠是你的好朋友,将來只要你願意向我求助,我會傾盡全力幫助你。”

喬寶心的表情慢慢由驚疑變為感動,低頭出了一回神,帶笑嘆口氣:“我未必有你那樣的勇氣,不過……嗯!我會把握機會的。”

一行人走出喬公館,忽然有個下人追出來。

“聞小姐,這是我家小姐讓我交給您的。”聞亭麗認得是喬寶心的奶媽,略一猶豫,接過那東西。

那是沉甸甸的一個信封。

她故意落後衆人幾步,一邊走一邊拆,裏面卻是厚厚的一沓現鈔,加起來足有數千之數。

她不由詫住,喬寶心絕不可能一下子拿出這麽多錢。

翻開信封,才發現底下還有一張很舊的電影票。

那是上半年在大光明影院上映的《麗人行》。

聞亭麗心中一刺,那是喬杏初第一次請她出去看電影,電影票的後面,寫着兩個字。

【抱歉】。

沒有稱呼,也沒有落款,但聞亭麗一眼就認出那是喬杏初的字跡。

她諷刺地望着這堆錢和物,遲來的告別,還是自以為是的補償?

她心裏五味雜陳,回身叫住那奶媽子:“麻煩您把東西拿回去。”

奶媽卻埋頭跑進了大門。

聞亭麗待要追,喬公館那兩扇厚重的烏門卻在她眼前合上了。

她只得退後兩步向上看,越過花園院牆,隐約看見喬公館的二樓露臺上立着一道颀長的人影,盡管隔着垣牆和花樹,但聞亭麗能感覺到那人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

她毫不猶豫将電影票撕成碎片,随後,揚手一揮。碎屑紛紛揚揚,如同碎雪灑落一地。

那人沉默地望着這一切。

“怎麽了?”黃遠山等人圍上來。

聞亭麗将那沓鈔票塞回信封遞給黃遠山:“黃姐,麻煩你幫我把這東西退給喬杏初。我們走吧。”

說完這話,她踏在那堆碎屑上,拉着幾人潇灑離去。她身後,那道露臺上的人影,同那座蕭瑟的華邸一起,慢慢融進蒼涼的夜色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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