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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鳥02
宮室的大門被推開了, 陽光如同利劍一般直刺而入,巨大的鐵浮圖立在宮室之中,在地面上投射出鬼神一般巨大邪異的影子。
在那近乎虛幻的一眼之後, 嬴政從王座上站起來,掀開的大氅又重新落下來,如同血紅色的羽翼在他身後重新收攏起來, 只有腥熱的血氣,還在宮室之中游蕩。
“燕國忤逆, 必滅之!”他朗聲宣告,聲音有點啞, 還帶着小孩子特有的稚嫩。
但就在這道稚嫩的聲音之中,堂下諸公鴉雀無聲。
李斯站在其中, 悄無聲息的松了一口氣。
他看着天地昏暗,然後天地再重新亮起來, 燕國的使臣暴起刺殺秦王,然後再倒下去。
看着這一切發生在眼前,他心裏竟然在想,謝天謝地, 這一次他沒看到更多超出常理的東西。
他只是看見了督亢,并沒有看見玄鳥的真身……是否說明玄鳥還未真正降臨,鳳凰還沒有真正成為玄鳥。
之前他腦子裏總是有一些怪異的聲音響起,細細聽來, 似乎是秦王的聲音,念着, 倉颉作書, 以教後嗣……更詳細的內容他就不敢細聽了。
起先他覺得這點後患是發于鳳凰,他在趙國國都直面了女君展開的鋪天蓋地的鳳凰真身, 那是鬼神的影子,凡人直視鬼神,總是要付出代價,自古以來沒有例外。
可是心裏總是放不下這件事,後來李斯暗自裏又做了一點調查,沒有得出什麽有意義的結果,直到有一天他突然驚悚的意識到——他不會說話了。
不是真的說不出話了,而是……李斯不知道該怎麽去形容這麽詭異的事情。
他出身楚國,游學六國,最終入仕秦國,在這漫長的前半生中,他每路過一個地方,難免沾染上那個地方的口音。
這也就導致李斯的口音在鹹陽城中有點格格不入,和土生土長的老秦人之間的分別很大。
但前些天李斯與屬下的小吏交談時,忽然意識到兩個人的口音是一模一樣的。
意識到這點的那一瞬間他渾身發冷,張口結舌,說不出一句話,小吏詫異的叫他主君大人,而他的冷汗已經打濕了衣裳。
因為他忽然意識到他已經想不起來之前他講話的口音是什麽樣子,這位鹹陽小吏講話的口音又是什麽樣子。
他回想不起來任何一種聽過的口音,哪怕是老家楚國的故人,在他記憶中也說着一口和他、和這位鹹陽小吏,一模一樣的話。
就好像一夜之間這世間所有的語言都被抹殺掉了,另有一種全新的語言被強硬的灌輸進所有人腦子裏。
秦國如此,韓國如此,趙國也如此,秦王嬴政所統率的土地上,找不到一個例外的人。
更遠的地方的人似乎還沒有完全侵蝕,他們的口音被保留了下來。
可是李斯已經可以确認了,等到秦國的軍隊占領他們的土地,生活在那些土地上的人,也會失去祖輩口口相傳的語言,被粗暴的馴化成這唯一一種語言的奴隸。
他又想起那天見到的鳳凰的真身,鋪天蓋地巨大的輝煌火焰,他已經無法确認那些火焰燃燒的改變的究竟是什麽東西。
細究起來,這個問題沒有什麽意義,他無法抵禦這種改造,更無從反抗,更可怕的是除他之外好像沒有任何人意識到這件事情的發生……
非要說的話只是更進一步的确認了鳳凰與秦王之間的緊密連接。
她侵蝕這些人的喉嚨和舌頭,是出于自己的意願,還是源于秦王的授意?如果秦王向鳳凰祈求的是這種不可思議的東西,那他接下來将要付出什麽代價作為交換?
李斯不敢再想下去了,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就着月光看自己已經寫下來的手記。
他腦子裏依稀還記得其中有些字在楚國不應該這樣讀,但是他已經不記得楚國的讀音了,他腦子裏只剩下一種語言。
記憶還在持續不斷變得模糊,更模糊,假以時日,或許他也不會再記得,自己曾經說的是另外一種語言。
想到這樣的未來,冷汗不知不覺又浸濕了衣裳。
有那麽一瞬間李斯暴起要把手記丢到火坑裏燒毀、燒成灰燼,他已經到了承受極限,為什麽偏偏要讓他知道這些隐匿在陰影裏的東西。
但是最後他只是靜靜坐着,又提起筆記錄了他全新的這個發現。
他寫着寫着冷汗就從額頭上一滴一滴的掉下來,最後他幾乎要流出眼淚……該怎麽說呢,他在腦子裏叫着老師的名字。
他的老師叫荀子,是孔門的大儒,曾經在齊國那座舉世聞名的稷下學宮中擔任祭酒,名噪一時。
李斯向老師辭行時說,如今正是萬乘t之國争奪天下的時刻,合該有我這樣出身貧賤而有真才實學的人掌握權柄。為人者最大的恥辱就是卑賤,最大的悲哀莫過于貧窮,我要向西方去找秦王,他要争奪天下,而我要争奪名利。
最初的心願是争奪名利。
如此有什麽好抱怨的呢,秦王給他名氣,給他權利,如今呂不韋已經死了,而他李斯的名字随着秦王的征戰而六國傳揚。
啊,不對,如今已經沒有六國了,韓滅了,趙亡了,天下只剩下五國,或許過幾天還會再少一個。
既然天命讓我看到,那我就會睜開眼睛仔仔細細的看見,我還會記錄下來,等将來後世人見到我的手記,也就知道我曾經直視鳳凰的真身……我與那些卑賤貧窮的人,自是兩類。
後來李斯又從侍醫夏無且那裏得知,燕國的使臣,在進入鹹陽城之前就已經是一隊死人,他曾經與一群死人在鹹陽宮中擦肩而過……
這又是後話了。
而在現在,在鐵浮圖和陽光簇擁之下,連同李斯在內,今天站在這裏的所有人心裏都清楚,燕國所作所為,連同秦王嬴政方才說出的那句話一起,必将傳遍天下。
“燕國忤逆,必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