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長對他很好,從前在鄉下時霍光還不知道兄長是他的兄長,但已經聽說了兄長的大名。
那時候他覺得戰功彪炳的将軍大抵長相魁梧猙獰。
但其實兄長只是一個平常的年輕人,比起鄉下那些年輕人,只是要忙碌一些。
盡日要進宮,要練兵,時常出征,一走就是很久,歸期遙遙不定。
霍光也想讨人喜歡,牽着兄長的衣角說,我要更努力的習武射箭,長大以後跟在兄長的馬後,為兄長分憂。
兄長為人很好,盡管很忙,在他提出要求的時候,也抽時間陪他習武。
見到他沒有天賦的蠢樣子,也從不流露出失望的眼神。
但霍光仍然會感到不安,小孩子其實最敏感,很多風言風語都被聽在耳中,總擔心哪一天自己就被再送回鄉下。
出來時爹和娘都流淚相送,霍光至少不想,就那樣灰溜溜地再回去。
時隔很多年,霍光已經忘了當時兄長是怎麽回應的。
大意是不喜歡習武射箭就不要去做了,他不需要弟弟追随在他的馬後,他也不需要弟弟為他分憂。
霍光很想問那兄長為什麽把我帶回來呢,但終究沒有問。
很多很多年以後,霍光依然想起這一天他和兄長之間的對話。
這時候他已經長大了,他的時代已經到來,他站在朝堂上,權勢和地位,都并不弱于當年的兄長。
然後他想起後來,兄長站在他身邊,說了幾句話,又急着進宮,似乎是要觐見神女。
他望着兄長騎馬遠去的背影。
那時候府中有個年老的門房,隐隐約約的,霍光聽見他在身後感慨,老眼昏花了,還以為是看見了小時候的君侯,站在大将軍身後。
王娡:
聽聞神女離開的消息時,王娡又夢見當年神女在她面前轉身。
裙裾飛揚,其上荷花開得像是在燃燒一樣盛大。
——
——
王娡:
神女離開的那一夜,王娡如往常一般早早睡下了。
她已經不問世事很多年了,心裏牽挂着遠在百越之地的弟弟。
偶爾回想起從前,只覺得如夢似幻一般。
再偶爾想起窦太皇太後,想起她彌留之際緊緊抓住神女的手。
有時候會想,在我彌留之際,神女是不是也會在我身邊,也還是那張年輕而不變的臉。
那一夜侍女只看見太後于睡夢中驟然驚醒,翻身坐起,在一片驚呼聲中緊緊抓住了想要上前攙扶的侍女的手臂。
良久之後,侍女身後的冷汗凝成滑膩的一片。
終于聽見太後輕聲問,“……渠中的荷花,還開着嗎?”
侍女不懂這一問中的深意。
可此時分明是春天,遠還不到荷花的季節。
——
——
阿竹:
阿竹是宗室的女孩兒,生來貌美而聰慧。
她六歲的時候顯露出不凡,在父親口中贏得了“阿竹英勇”的贊揚。
因此父親準許她讀書和寫字。
但讀書和寫字,在她前半生,并沒能改變她的命t運。
或許就是因為她有英勇的品性,所以她被送入宮中,成為與匈奴聯姻的公主。
其實阿竹并沒有想太多,她稍微有一些不凡的品性,但也僅此而已。
像她這種出身微賤的女孩,在這個時代,其實并不會思考一些“想不想”的問題,大部分時間都在随波逐流。
阿竹的英勇,或許就體現在機會到來時,伸出手狠狠的抓住。
然後她就真的抓住了機會。
陰差陽錯,她在未央宮中,在神女身邊,像個沉默的影子那樣活了很多年。
但後來陛下召她奏對,阿竹依然說不出來多少神女的事情。
她覺得神女像是一片缥缈的霧氣,就算神女曾經遞給她一張面具,就算她和神女朝夕相對。
可是人的手怎麽能抓住霧氣。
再後來那許多個伏案書寫的夜晚,阿竹一筆一劃地記錄自己在這宮中的見聞。
有時候她擡頭看挂在牆上的面具,想起小時候跪坐在父親面前的自己。
如夢似幻一般,耳邊又響起父親的聲音。
“阿竹有英勇的品性。”
很多事情,想不明白,也說不清楚。
那時候也沒有想過這些文字能夠傳承下去,或者能被多少人看到。
只是覺得既然能寫字,就應該寫下來。
既然見到過那些事,就應該記下來。
既然有了這樣的機會,就應該去抓住,而不是什麽都不做。
書寫,以述平生。
也盡力記述那片曾經朝夕相處過的霧氣。
——
——
劉邦:
劉邦寄來了新的明信片,厚厚一沓,怎麽翻也翻不完。
那些明信片上的圖案全部是月亮,各種各樣的月亮。
背後空白面寫着地址,這一張是劉邦在東萊郡看到的月亮,這一張是劉邦在隴西看到的月亮。
這一張是劉邦在白登山看到的月亮,這一張是劉邦在瀚海之畔看到的月亮。
這還有一張是劉邦在天竺看到的月亮。
最後一張明信片看不出來是哪裏的月亮,沒有标注地址,只是在背面潦草地寫着劉邦的留言。
我一直在想這一天什麽時候到來,這世間沒有人聽說過不散的盛宴。
攢了這麽久的月亮都寄給你了,這月光朗照着我的王朝與江山啊。
想問長安城怎麽樣了,但腦子裏想起來的竟然是沛縣。
此時應當是春天吧。
百年前抱着兒子和我妻子一起賞月,也是在這樣的春天。
——
留言看到最後,厚厚一沓月光明信片也翻到了盡頭。
最後一張的月光下,劉邦抱着青蛙,背影漸漸消散在風中。
魂歸死國。
這世間沒有人聽說過不散的盛宴。
這一段作為行者的歷程,終于也走到了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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