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鐵時代06(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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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鐵時代06

當晚漢宮傳召, 衛青,霍去病,張骞, 觐見宣室。

——

天色黯淡,內侍上前靜悄悄地點起蠟燭。

焰心幽微地一跳,燭光如水一般漲滿了宣室殿。

張骞覺得自己不應該站在這裏。

今日宣室殿上議的是大事, 陛下要傾舉國之力向匈奴發起滅國之戰。

倘若是在十年前,張骞默默想, 能夠站在這裏,大約會覺得很激動吧。

冠軍侯在說話, 聲音沉穩,但畢竟年少, 話音裏還帶着少年人的喑啞。

張骞聽說過他的名字,霍侯霍去病, 起于微末,以軍功而成名,年輕而煊赫,是宣室殿上風頭最勁的新貴。

在這個時候, 這種地方,好像就應該聽見這種年輕人的聲音。

戰争就應該與他有關,他就應該站在這裏,觐見, 議事,接過陛下賜予的長劍。

然後走上戰場, 揚名立萬。

張骞看着他, 心裏想着十年前的自己。

他有些走神了,想起十年前, 他為郎官,年紀輕輕而富有野心,持漢使的符節,奉旨出塞。

他還記得出長安城的那一天,他騎青骢馬,手執紫絲缰,仰頭看長安城的巍巍城樓,又看它漸漸從身前落到身後。

城中依稀有人在吹埙,是詩經中《折柳》的曲調,其中有送別的情意。

當時張骞心裏一動……但并沒有回頭。

那時候他如此的年輕,是陛下的眼睛,是陛下的鷹。

陛下放飛他,他就向高遠的地方飛,他的眼睛到哪裏,陛下的眼睛就到哪裏。

功名利祿,其實還在其次,那時候哪裏懂得什麽是功名利祿。

更多的其實是一種虛無缥缈的信念。

那時候他真的覺得自己是t一只鷹,為了起飛甘願去死。

他也差點就真的死了。

十年。

他在匈奴的地界上被囚困了整整十年。

朔方原上的寒風吹白了他的鬓發,吹疼了他的骨頭。

一整個冬天裏他的骨頭縫裏都泛出針紮一般的疼痛,而朔方原的冬天漫長得像是沒有盡頭。

後來他還患上了咳喘的症候,冷風吹來時他撕心裂肺地咳和喘,鼻腔和嘴裏噴出可怕的血沫。

長安城裏沒有那樣苦寒的風,所以張骞也無從訴說,那些日日夜夜,風比刀快,每吹一遍,他都像是死了一遍。

就是在那裏,張骞開始明悟,死這種事情,其實并不是短短一瞬,而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他年輕時覺得自己甘願去死,但他那時候甚至還不懂得什麽是死。

時至今日,張骞還會夢到那片草原,他蜷縮在漏風的羊皮帳篷裏,風吹在帳篷上發出擂鼓一般的巨響。

風中恍惚有人在吹埙,是詩經中《折柳》的音律,凄惶不成曲調。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那時候張骞覺得他已經死了。

盡管後來活着回到了長安,但有時候他還是會覺得,他其實已經死在了那片草原上。

那只鷹已經死了,因此不必再飛。

張骞看着霍去病,還在看。

不是因為羨慕這個年輕人。

回來之後他得到了陛下的封賞,功名利祿都到手了,滿堂公卿見到他,也要稱一聲博望侯。

他的日子過得很好,長安城沒那麽冷,也沒有那樣暴烈的風。

有時候還會聽到《折柳》的曲調,還是那樣的音律,但是身在故土,便不覺得哀戚了,反而生出幾分賞玩的閑情。

至此也就沒有什麽不滿足了。

站在冠軍侯身邊,也不應當羨慕,不應當說什麽壯志難酬。

張骞暗自裏這樣對自己說。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他的心跳在變快,不停地變快,直到心如擂鼓。

仿佛有一根弦,在他身體裏,正緩慢地拉緊,緊到幾乎不堪重負。

這是他第二次感覺到這根弦。

第一次是在很多、很多年之前。

他出使西域之前,接過使節符仗的前夕。

那時陛下在未央宮設宴為他踐行,奉之以國卿的禮遇。

宴席上以編鐘奏樂,天地間再沒有比之更莊嚴的樂器,其金聲玉振,難以言喻。

就在那一瞬間,張骞腦子裏冒出來一個奇特的想法。

他覺得這聲音是心髒在跳動,當然不是人的心髒,而是未央宮的心髒,長安城的心髒,大漢帝國的心髒。

高座之上,陛下向他舉杯。

張骞舉杯一飲而盡。

編鐘為他而鳴,帝國的心髒為他而跳動。

——

喉口泛起癢意,張骞終于忍耐不住嗆咳出聲。

他彎着腰,以袖掩面,血沫泅濕了潔淨的袖口。

咳聲止息時他盯着袖口上的血跡看,骨頭裏似乎又泛起那種針紮一般的刺痛。

像他這樣的人此生難道還能再離開長安嗎,不可以,不可能,他這輩子就應該老死在長安,死也不再踏出長安一步。

他再也、再也吹不得朔方原上苦寒的風。

他害怕再聽見朔方原上凄惶的《折柳》。

可是身體裏的那根弦不放過他,那根弦仍然在繃緊,發瘋一般的繃緊。

張骞開始覺得眩暈,眼前發黑,所見所聞無不颠倒扭曲。

就在這樣混亂的感知中,他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

不,那不是他的名字,那是很多很多年前,也是在宣室殿上,陛下也這樣叫他。

“張卿。”

是張卿,不是博望候。

如同大夢方醒,張骞擡起頭。

隔着漫長的歲月,那個年輕的郎官在這具病疴纏身的皮囊下擡起頭。

于是時光回溯十年,依稀又是建元年間,青骢馬,紫絲缰,年紀輕輕,未央宮中傳我聽鐘。

身體裏那根繃緊的弦放松了,也可能是崩斷了。

總之,張骞忽然變得松緩起來,就像是方才射出了箭矢的弓弦那樣松緩。

他深深的,深深的俯拜而下。

“蒙陛下信重,深恩難報,唯全力以赴。”

說這些話時,他恍惚間又聽見編鐘的響動。

帝國的心髒再度為他而跳動,黃鐘大呂,轟然巨震。

——

東方朔探頭探腦。

他今日觐見未央,其實也沒什麽大事,只是想來看看宮城的模樣。

自從有水泥在手,他就再也不會被攔在未央宮外了。

曾經只能在金門苦等一次宣召,如今回想起來,那時候的日子就像是一場幻夢一樣了。

但他今天挑的日子好像不太對……東方朔說不出來,只是覺得氛圍不太對。

于是他稍微猶豫了一下。

就是這稍微的猶豫,讓他撞見了董仲舒。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今天的董仲舒看起來也有點不一樣。

東方朔又猶豫了一下,還是走過去出聲招呼了董仲舒。

輕袍緩帶的儒生聞聲向他看來。

董仲舒在宣室殿上的地位有點特殊,像是那種孤絕的隐士,幾乎從不開口說話。

然而天下人都知道他做過的事,天心己心聖人之心,就在他幾句話之間颠倒和扭曲。

敢于玩弄這種東西的人,站在宣室殿中,縱然始終沉默,也像是人群中的怪物一樣。

沒有人靠近怪物,除了東方朔。

東方朔在宣室殿上也是個異類,公卿們鄙薄他弄臣的出身,隐隐對他不屑一顧,他在偌大長安城中也少有交際。

董仲舒對他不算熱情,但也勉強算是他的朋友。

東方朔大約明白這是出于一種同類之間的容忍,同樣身為被神女選中的人,那樣的同類。

在同類面前沒什麽好避諱的,東方朔抱怨說今天未央宮不知出了什麽事,看起來古古怪怪的。

不久前他還看見長平侯冠軍侯和博望侯一起走過去。

不知道這三個人怎麽會走在一起,除了同樣秩在侯爵之外,他們好像也沒有什麽共通點。

董仲舒看着他,忽然說,“陛下要對匈奴用兵,傾舉國之力,以圖滅國。”

東方朔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