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嬰今天表現得确實很嚣張,先前在清涼殿時他就已經開始嚣張了,在劉徹面前也不收斂,用最刻薄最惡毒的話辱罵田蚡。
可這是因為他已經一無所有了,他是窦家人,這一點注定他這輩子再沒有起複的希望。田蚡與他計較,無異于以玉擊瓦,是很虧的一筆生意。
宣室殿上,沒有人說話,只聽得到田蚡粗重的呼吸,他握在劍上的手越來越緊。
窦嬰看着他,以輕蔑的眼神,脊背挺直。他手無寸鐵,可他在田蚡的劍前無懼無畏。天光照在他身上,他披在身上的那身凜然的朝服仿佛在發光。
這大約是他年輕時披的朝服,現在穿在他身上已經不合尺寸了,空落落的,顯得他越加地幹瘦。
他斑白的鬓發在天光下發着凄慘的光。
“我覺得,窦嬰有點可憐,又有點可悲。”系統聲音嘶啞了,“這場朝議為什麽還不結束,田蚡明明知道,只要他将手從劍柄上放下來,劉徹就會宣布朝議結束,然後旁聽的人會說窦嬰的門客罪不可赦,然後他就贏了。可他為什麽——”
“這樣就足夠了嗎?這樣是不能打垮窦嬰的。”林久冷淡地說。
系統混亂地說,“可是他其實沒必要打垮窦嬰吧?劉徹最多用窦嬰惡心他一下,警告他一下,僅此而已了。那條堤壩的事情,窦太皇太後可以壓住劉徹不準查,王太後一樣可以啊。”
“不一樣的。”林久頓了一下,似乎是在思考該怎麽跟系統說,“你聽說過蘇秦嗎?”
“啊?”系統愣了一下,“什麽蘇秦?跟蘇秦有什麽關系?”
他當然知道蘇秦,那個春秋戰國時期的天才,或者說鬼才,起于微賤,以合縱連橫之術成名,佩上了六國的相印。
可現在不是在說田蚡和窦嬰嗎?
“蘇秦說過一句話,”林久緩緩說,“使我有二畝田,安能佩六國相印。他是這樣說的。”
系統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因為年輕的時候沒能在洛陽有兩畝田地,所以不甘心,所以要求取,所以頭懸梁錐刺股,揪住頭發幾乎要把頭皮都掀起來,用錐子把大腿刺得鮮血淋漓,這樣也無所謂,只是要求取。”
林久的聲音冷靜而穩定,冷靜得幾乎可以說得上冷酷了,“就這樣心裏的欲望越來越扭曲,曾經只想要洛陽二畝田地,到最後只有六國相印,才能填平他扭曲的欲望。”
林久沒有再說下去,但系統已經聽懂了。
田蚡和蘇秦是一樣的。
同樣起于微賤,同地半生求取。
田蚡曾經是什麽人?街上的一個混混,因為姐姐而顯貴,一個攀在女人裙帶上的男人。
窦嬰譏諷田蚡從前不過是他腳底下的狗,沒錯啊,那時田蚡就是窦嬰腳底下的狗,他做了窦嬰的狗那麽多年!
使我有洛陽二畝田,安能佩六國相印。
蘇秦心裏的欲望要用六國相印來填,武安侯田蚡心裏的欲望,要以窦嬰的人頭來填!
系統開口,聲音嘶啞,說,“他不能,田蚡不能。”
此時畢竟是在宣室殿,劉徹正坐在高位,就算劉徹沒說話,可田蚡也根本不可能就這麽殺了窦嬰,除非他想給窦嬰陪葬!
“他能。”林久說,聲音冷靜。
系統茫然了,林久的話不會出錯,他不會懷疑林久的話,可是這跟他推論出的結果不同,問題出在哪裏,在哪裏?
“王娡呢!”系統忽然意識到了,這場廷議,劉徹在,林久在,可是王太後不在,她怎麽可能缺席?
她千方百計尋求林久的支持,這只能說明她要做一件大事。
她去見林久,在廷議之前,那麽這件大事将要在發生在什麽時候——
“太後駕到——”宦官尖細的喝道聲遠遠地傳來。
系統的思維停頓了,他的內核在此刻變成了一片空茫的雪原。
他看見田蚡臉上露出了一個惡毒的笑,他緩緩放開了壓在劍柄上的手。
華麗的裙裾踏入宣室殿,王太後走入宮室之中。
所有人噤若寒蟬,只聽見王太後的聲音,她攜怒而來大聲說,“今我在也,而人皆藉吾弟,令我百歲後,皆魚肉之乎!”
如今我還活着,都已經有人在欺負我弟弟了,那我百歲身死之後,這些人豈不是要将我弟弟當做魚肉一樣任意宰割!
這話說得極重,重到劉徹不得不站起來,走下去。天子降階,彎腰低頭,說,“兒臣惶恐。”
田蚡舔着牙齒微笑,笑意磨牙吮血,窦嬰挺直脊背站在陰影之中,王太後站在他和門之間,阻斷了照在他身上的天光,于是他的朝服和他的鬓發都黯淡下去,像一捧燃燒殆盡的灰燼。
“你說得沒錯,王娡可以撒潑打滾地壓住劉徹不準查那條堤壩。所以那她為什麽不做得更多一點呢?她同樣可以撒潑打滾地讓劉徹殺了窦嬰啊。”林久漫不經心地說。
劉徹說,“請母後息怒。”
王太後說,“窦嬰不死,我怒不息!”
理直氣壯,擲地有聲。
宣室殿上,一時寂靜。
系統沉默了一會兒,說,“王娡,這個女人,有點厲害。”
她這話說得其實很沒有水平,很市井潑婦,跟窦太皇太後曾經的舉重若輕比起來,太露骨也太難看。
可這話厲害就厲害在t露骨和難看。
王娡做不到窦太皇太後那樣的舉重若輕,所以她幹脆把直白直接做到了極致:當朝太後舍掉臉面也要你死,什麽樣的臣子能抵擋住如此兇猛的殺意?
整個宣室殿上,沒有、任何人、說話。
一片死寂中,田蚡雙眼赤紅,從喉嚨裏發出一聲笑,那笑聲聽起來簡直像是野獸的嚎叫。
他當然應該笑,因為窦嬰要死了。便如蘇秦佩上六國相印,他今日也将如願佩戴上窦嬰的死訊。
可是窦嬰忽然也笑了起來,他笑得比田蚡更大聲,他的聲音壓倒了田蚡的聲音,他邊笑邊站起來,最後他和王娡相對而立,狂笑不止。
真的是狂笑,笑聲裏充滿了不顧一切的癫狂,像該被鎖進黑屋子裏的癔症病人或者是怨毒的鬼魂,從容如王娡都在他這樣的笑聲裏露出了不安的眼神。
邊笑他邊撕扯自己的衣裳,忽然間那種王侯的凜然就從他的身上消失了,現在他看起來像是那種穿梭在城鎮和鄉野中的游俠,率性而輕狂,抱着一把破劍就敢與天地開戰。
田蚡站起來,後退了一步,遠離窦嬰,神色變得警惕。
在這個時代,撕扯衣裳往往是決鬥前的先兆,而這時窦嬰的手已經伸進了敞開的衣襟裏,那個姿勢就好像要從衣服裏拔出一把劍。
王娡眉眼一跳,這點變動像掉進池塘裏的小石子,擾亂了她平靜的臉色,但她直視着窦嬰,不曾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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