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沐揣摩着這一切，心裏暗暗誇自己：拿捏了！

周圍的警員們神色各異，有些目露崇敬，更多的則是難以用三言兩語描述的複雜。亞倫按年齡講完全可以算作葉沐的長輩，看着此時的葉沐，他心底生出一種長輩面對晚輩時特有的欣慰：她在成長。

他雖然向來認同她的能力和品格，但依舊不能否認她在成長，而且成長得很快。

以撒目不轉睛地凝視着她，這張早已熟悉的面孔在他眼中始終充滿光彩，但此時此刻，那種光彩變得更耀眼了。

他恍惚想起一些舊事，是很多年前母親對他的教導，那是一個盛夏，母親帶着他落座在王宮圖書館廣場上的那個噴泉旁邊，将他攬在膝頭，柔聲對他說：“斯卡，你有時過于善良了。我不是說善良不好……但聽我說，掌權者的善良有時是不得不與詭計為伴的。”

“我知道你生性善良，不願做任何有違道德的事，不願接觸任何陰謀。可如果你手握重權，你就要明白，如果在過程中使用一些陰謀詭計可以幫你達成最終的善良，那你就應該使用它。”

“掌權者是不該拘于小節的，因為你能做成的事情會造成太多影響。所以，親愛的斯卡，當你堅信做到一件事對你的子民是有利的，你就不妨稍稍放低一點道德感，對那些詭計妥協，造福你的子民，成為一個真正偉大的國王。”

當時的他懵懂地望着母親，不大明白母親為什麽突然說起這些。

現在回想起來，母親何其睿智——大概在那個時候，她就已經從細微之處察覺他過分受困于道德感了。

但很可惜，即便這些道理聽起來理所當然，但在後來的這麽多年裏，他從沒有真正做到過。很多時候，倒也不是他不願意，只是他不擅長，比起拐彎抹角地達成目的，他更善于坦誠地談判，并且總在潛意識裏認為對方也是坦誠的，是可以平和交流的。

在母親去世後的十數年裏，他細數自己做過的稱得上“謊言”和“詭計”的事，大概只有三件。

第一件是放逐自己，從王宮出逃。國王陛下顯然是不會允許他這樣做的，因此他很是做了一番明裏暗裏的安排才達成目的——可現在看來，那番安排雖然讓他殚精竭慮，但依舊做得糟透了，出逃之後在相當一段時間裏他都在被追殺，一個又一個忠誠的手下喪生于此。

第二件是在終于擺脫追殺後隐瞞身份。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就算是個傻子，此時也會為了保命隐瞞身份的。

第三件……是在去王宮“偷書”的時候“說服”亞倫、阿謝爾和洛爾坎入夥。在那件事裏，他的确動用了一些小聰明，讓他們在不知不覺中被他帶了節奏，上了“賊船”。

可那終究只是一件太小的事情，涉及的也都是自己人，他完全了解他們的性格與喜惡，他們也對他抱有極高的信任，事情才會如此順利地成功。

如果他要面對的是存在惡意的對手呢？

——以撒回想起自己在王城中的節節敗退，回想起自己和大貴族們一場又一場激烈的争執，太清楚自己在這方面做得有多差勁了。

現在，他卻看到一個從未受過貴族教育的女孩子對母親教導過他的一切無師自通，在涉及三方勢力的糾葛面前運籌帷幄。

……他十分确信，葉沐完全沒打算真的宣戰，詢問亞倫“勝率”只是出于一種謹慎，甚至只是想借此反推尼克羅姆敢不敢和他們硬碰硬。

可她就是敢用宣戰這種手段威脅尼克羅姆。

這意味着什麽呢？

這意味着在剛才的短短幾分鐘內，她已經思考過了這件事的所有利與弊——不僅是自己這一方的，還有尼克羅姆那一方的。

她評估實力、計算得失、拿捏人性，像一個冷靜的執棋人，精準地落子，将對手步步逼退。

而這一切，她做得如此輕松。

從她的表情他看得出來，她雖然心情沉重，但這番安排并沒有對她造成任何困難和壓力。她只是理所當然地想到，然後就理所當然地這樣做了，仿佛一切原就應該如此。

.

奇蘭城，尼克羅姆在赫爾波的“不予理睬”中情緒逐漸暴躁，但又不得不維持住耐心。

一是因為他也知道這是一筆很大的生意，幾千金幣的價格可不是随便說說就能達成的。

……二是因為，他現在還被綁在椅子上，除了維持住耐心，他也沒什麽好辦法。

赫爾波在把那條坦誠告知尴尬處境的消息回複給亞倫的時候，多少有些暗暗寄希望于亞倫給他提供些幫助的期許，但消息發出後亞倫就沒了動靜，赫爾波不得不開始苦思冥想地自己尋求解決方法。

要不，還是先砍砍價再說吧。

他只能這樣想。

他于是長長地緩了兩口氣，t打算厚着臉皮給尼克羅姆上演一出“照腳脖子砍價”，就見尼克羅姆視線一動，繼而眉頭猝然皺緊。

正欲開口的赫爾波目光一滞，暫且将談價的話忍住了。他默不作聲地仔細觀察尼克羅姆的神色，很快判斷出尼克羅姆應該是收到了什麽消息，此時正在查看消息面板。

幾秒後，他的猜測得到了證實，尼克羅姆突然對他說：“放開我！赫爾波先生，快放開我！我有些急事！”

赫爾波知道他是想回複剛剛收到的消息。因為如果只是想查看，他們只需要稍稍動一動念頭就會被系統識別，縱使被五花大綁也可以輕松打開消息面板。

但如果要回複，則必須親手打字。

赫爾波一臉複雜道：“尼克羅姆先生……您這個要求是不是有點異想天開了？”

你說放開就放開，我幹嘛費這麽大勁抓你？

尼克羅姆一時噎住，他看看面板上驚人的文字又看看赫爾波，憋得面色通紅：“放開我，我們的事情稍後可以好好談！”

“哈哈，如果真的能好好談，我也很願意這樣！”赫爾波一臉譏嘲，“但恕我直言，尼克羅姆先生，你在我眼裏實在不是什麽信守諾言的人。”

——他完全有立場說這句話，尼克羅姆也知道他為什麽這麽說。

在那場領土分割的大型會議上，亞倫率先做出了将好好治理領地、造福領民的承諾，赫爾波随後跟上，他們還認真讨論了一些幫領民擺脫困境的方案，尼克羅姆為了面子好看，不得不也做了類似的承諾。

但當他真正得到領地之後——所有人都看到了，他最在意的是稅款，說白了就是自己能不能賺到錢。這種操作是明目張膽的出爾反爾，但尼克羅姆覺得沒人能把他怎麽樣。

沒想到這麽快，問題就出現了。

面對赫爾波的嘲弄，尼克羅姆一句話都反駁不出來，脹紅的臉色變得愈發難看。

大約半分鐘後，無法回複消息的尼克羅姆看到面板上又彈出一條新消息，終于徹底破防。

比起後面這條消息，先前那條不僅禮貌，而且還給他留了點相對寬松的時間。

消息的內容是：“尊敬的尼克羅姆先生，我是與您相鄰領地的領主代理人，以撒。”

“首先，請允許我對于突然的打擾表示由衷的歉意，接下來，我将遵從我方領主大人的命令，向您轉達我方态度。”

“您即将對奇蘭城貧民窟展開的屠殺我方已有所耳聞，并不得不做出能力範圍內的幹預——請您理解，這種行為令人發指，任何一位正直的領主都無法對此袖手旁觀。”

“因此，在聽聞消息後，我方已立即開始做出相應部署，截至今天，一切部署均已就緒。”

“現在，請您立即釋放奇蘭城貧民窟的居民，并保證他們安全離開您的領地，否則我方将在遺憾之中立刻對您的領地展開進攻。”

“您有24小時內完成這項操作。”

“這是唯一通牒，也是最後通牒。”

——這條消息的內容驚人、強硬，但至少還給了他24小時。

第二條就不一樣了：

“尼克羅姆先生，請接受我的道歉——在剛才的通信中，我忘了一個重要信息。”

“由于兩個領地間存在距離，我方兵力抵達需要時間，因此軍隊不得不提前開拔。”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紛争，我建議您在軍隊開拔前對我方做出回應。”

“您有大約1小時的時間。”

時間驟然縮短到1小時，而且還是“大約”——當然，“大約”也有可能意味着更長，但尼克羅姆結合上下文，怎麽看都覺的這裏的“大約”只有可能是更短。

……不是，等等，他什麽時候說要屠殺了？？？

他确實有過一閃而過的念頭，但當他意識到販賣奴隸可以賺錢就立刻放棄了這個打算，全然沒有對任何人說過。

尼克羅姆被這突如其來的威脅沖擊，在高度緊張的情緒中完全無法冷靜思考對方的意圖，只想盡快解釋這個誤會。

是以在僵持又持續了大約半分鐘後，尼克羅姆頹喪地嘆了口氣，思緒轉動，将面板調成了對赫爾波可見的模式。

“看，我真的很需要您立刻為我松綁。”尼克羅姆的每一個字都透着深深的無力，“至于您所在意的奇蘭城貧民窟居民——如果您如此大動幹戈真的只是為了他們的命，而不是想以此為借口從我這裏進行掠奪的話，您應該看得出來，他們已經不需要您操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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