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午間時神經時松時緊,安連奚将将痊愈的病體又有些發起熱來。
他自己沒覺得,可把薛時野急壞了,只因他醒來時就聽到對方沉着嗓音對前來診脈的太醫發火。
“王妃身體虛弱乃是不足之症,只能溫養,無法根治……下官無能,還請王爺恕罪。”
“既然無能,本王要你何用,不若自裁謝罪?”
安連奚出聲:“薛時野……”
乍然聽到岐王的大名,跪在地上的太醫一個激靈,繼而反應過來這聲音是從哪裏發出來的。
是王妃醒了,他應該不用自裁了。
薛時野見他醒來,垂首看去。
安連奚:“你不要這麽兇。”
表情兇兇的,難怪別人要說他暴戾。
薛時野神色稍霁,緊皺的眉頭也因為他的醒來舒展了幾分,“不兇。”
話落,他淡淡對太醫道了句:“還不滾。”
安連奚手從被子裏探出,摸到薛時野放在被子上剛給他掖過被角的手上,一熱一冷的溫度讓他後知後覺意識到是自己病了。
難怪太醫也在。
“你又兇。”安連奚說他。
薛時野把剛才的話補充完整,“不兇你。”
安連奚笑了起來。
薛時野上了榻,把人抱好,讓他趴在自己胸口,“對不起。”
安連奚:“跟你有什麽關系。”
他不明白,為什麽自己有什麽毛病,他們一個個都喜歡往自己身上攬。
以前父母是這樣,昨日的沈玦是這樣,連薛時野也都是如此。
薛時野未再多說。
他沒把人照顧好,先前還把人吓到了,是他之過。
安連奚其實覺得自己現在挺有精神的,沒有嚴重到請太醫,還要讓人自裁的地步。他想說不用喝藥,轉而憶起自己這個身體,還是捏着鼻子喝了,免得薛時野又擔心他。
于是,安連奚只象征着地證明了一下他沒事之後,開始拉着人閑聊,他想到之前薛時野提及南下的事,便問:“王爺,我們什麽時候南下啊?”
薛時野:“不急。”
南下一事還有待安排,而且現在天氣炎熱,薛時野不認為适合趕路。
他可以忍受酷暑,但安連奚不可以。
安連奚卻是知道其實這次南下之行還沒有那麽快,也沒再多問。和薛時野閑話幾句,他的眼皮子就開始打架。
不多時,薛時野端了熬好的藥喂給他,又哄着人用了點東西才準安連奚睡下。
安連奚知道薛時野把這次生病的事情攬在自己身上,肯定也是不好受的,喝藥的時候都沒鬧他,送至唇邊就乖乖喝了。
薛時野:“下次換成藥丸就沒那麽苦了。”
之前就命太醫做了,只是這次看他身子已然大安,所以沒有帶出來。
待他說完,安連奚已經睡着了。
薛時野指腹在他眼下掃了掃,動作輕柔,透着點小心翼翼。
安連奚不知道薛時野守了他一夜,醒來時身邊還是熱的。
薛時野還在。
而他的直覺也總算是對了一次,安連奚翌日就好得差不多了。
“應該只是反複,沒什麽的。”
在薛時野給他擦臉的時候,安連奚笑笑說。
薛時野:“是嗎。”
安連奚煞有其事地一點頭,“當然是,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能不知道嗎!”
“這麽厲害,”薛時野笑了下,“那稍後帶你去賞湖?”
安連奚眸子都亮了起來,“真的!?”
薛時野:“你只能看。”
聞聽此言,安連奚一下蔫巴了,這才注意他說的是‘賞湖’而非‘游湖’。
湖上水汽中,有涼風,薛時野怎麽可能會讓他去游湖。
“不能坐船嗎?我待在船上不出來就行了。”
他說的是那種有船艙的小船。
薛時野道:“是有畫舫。”
安連奚立馬就興奮了。
卻聽薛時野繼續開口:“岸上會有歌舞,你若上了畫舫,想必是看不了了。”
安連奚滞住。
“好吧……”
那的确是這樣,如果他上了船就沒法欣賞表演了,薛時野一定不會讓他出船艙的。
看着安連奚臉上表情幾經交換,薛時野眸中噙笑。
安連奚:“那我們快去吧。”
薛時野颔首,“先換衣。”
“嗯嗯。”
衣服是薛時野給他換的,安連奚剛套好外衫,張總管就過來說沈玦來了。
安連奚說:“那讓他進來吧。”
剛才他已經從薛時野那裏知道,這次的游湖其實是明康帝安排的,歌舞亦是由官員從各大教坊司挑選名伶。
沈玦沒多久就跑了進門,“小表哥好了沒!我們一起、”
話說到一半,他就被眼前的一幕震得瞠目結舌。
他、他他看見了什麽。
眼前薛時野正在細致地為安連奚環上蹀躞帶,修長分明的指骨一路向上,為他整理着衣襟的皺褶,一處不漏。
在此期間,安連奚甚至還配合地擡了擡下巴,讓他為自己撫平衣領。
沈玦驚呆了。
這還是他那個不茍言笑,薄幸寡恩的表哥嗎。
震驚歸震驚,但當他看到安連奚注意到他轉頭看來,順帶朝他莞爾一笑時,沈玦瞬間理解了。
像小表哥這樣的。
就該狠狠寵着。
沈玦:“小表哥我們游湖去啦。”
安連奚瞥一眼在他腰間搗鼓,在蹀躞帶挂上一串又一串飾品的薛時野,對方神情專注,仿若沈玦不存在般。
“哦,我不游湖。”
沈玦傻了,“啊?你不去嗎?”
安連奚解釋:“我去,但是不游湖。”
沈玦還沒理解。
就聽溫木在一旁小聲提醒,“沈世子,少爺昨日有些發熱,所以不能游湖。”
沈玦明白了,看向安連奚的目光頃刻變得同情。他沉吟了好一會,最後一咬牙,“那我也不游湖了!”
他今天就舍命陪君子,游湖算個什麽,他陪小表哥一起!
話音剛落,一道銳利的目光便倏然落到他身上。
沈玦脖子一涼,讷讷轉了轉視線。
好了,不用舍命了。
他算個什麽,小表哥自有表哥陪。
沈玦默默咽苦水。
這麽久了,還沒習慣嗎。
一行人出發前往掖亭湖,還未至便有舞樂聲傳入衆人耳中。
安連奚坐在馬車上,簾子掀開了一角往外看,只見湖邊架着高臺,而湖邊正停靠着數艘精美畫舫,中間最大最奢華的應該就是明康帝的了。
在旁還有其他畫舫,身着彩裳的女子漸次登上。
原來不止岸邊,還有畫舫随行歌舞。
不愧是古人,好享受。
正看着,沈玦驅馬到了窗戶邊,微微躬下.身往車內看,極力不去看那忽地朝自己投射過來的冰涼視線,繃緊了表情道:“小表哥要下來嗎?”
安連奚想下去,轉頭看向薛時野。
薛時野擰了擰眉心。
恰在這時,只聞一聲高呼,“皇上駕到——”
明康帝的聖駕到了,今日一切從簡,明康帝免了跪拜之禮,此刻車駕的到來也沒什麽人上前打擾。
薛時野把人抱下馬車,不知又從哪摸出一個幂籬戴到安連奚頭上,青灰色的皂紗直将人從頭到尾遮了個嚴嚴實實,這才眼神不帶絲毫感情地望向沈玦道:“看好你表嫂。”
沈玦頭皮一緊,覺得這話裏有話——似乎只要他一個沒看好,等着他的就是無數酷刑。
“知道了。”
沈玦下馬,将缰繩丢給了在旁的侍衛,亦步亦趨跟到安連奚身後。
薛時野要去見明康帝。
待他一走,沈玦一拍胸,大口大口喘氣。
安連奚透過薄紗瞥他,好笑道:“你好像很怕王爺。”
沈玦:“當然怕!”
安連奚若有所思。
還是太兇了,之後還要再讓薛時野別那麽兇了,不然連表弟都怕他,遑論旁人。
“不說這個了,我們過去看看。”沈玦指着一處涼亭道。
那裏已是坐滿了人,都是些穿着華貴的年輕公子,各自圍在一起,不知在做些什麽。
走近了,安連奚便聽到蛐蛐的叫聲。
是鬥蛐蛐。
另一邊還有人準備了投壺。
安連奚看得稀奇。
沈玦笑,慫恿道:“小表哥,我們也去玩?”
此次行宮避暑,不少大臣都帶了家中子弟,有文人雅士,自也少不了纨绔紮堆。
“可以嗎。”安連奚猶豫。
打眼望去,都是他沒玩過的。要是貿然加入,先不說那些人會不會同意,萬一沒玩好,豈不是平白讓人看了笑話。
之前打彈弓是在沈玦面前,面對一群不相熟的人,即使隔着幂籬,安連奚心中還是惴惴的。
沈玦:“怎麽不可以!你想玩什麽就玩什麽。”
這話說得十分霸道,卻也沒錯。
岐王妃想玩什麽,誰敢不讓的。
“走吧走吧,我也想玩。”
安連奚被他說動了,跟着沈玦就往那邊走去,涼亭連接着長廊,這邊是纨绔們耍樂的天地,另一頭好像還有人吟詩作畫的。
是雅士間的以文會友。
沈玦對那邊不感興趣,奔着鬥蛐蛐就去了,但他沒忘捎上安連奚。
“小表哥想看嗎?”
安連奚猶豫,然後點點頭,“想的。”
話落,沈玦一高興,抓着他就往鬥蛐蛐的那堆人走去,有人認出他是誰,還給讓出了個位置。
“喲,這不是定國公府的沈世子嗎。”另有一人高聲道。
沈玦皺眉。
出聲這人是戶部尚書之子,李明,是個混不吝,沈玦對這人的作風不太瞧得上眼,兩人向來不怎麽對付。
見李明在這裏,沈玦當即便想掉頭。
“怎麽,這次見了我就跑,沈世子什麽時候這麽膽小了。”
沈玦不想搭理對方。
這人是這樣,越是搭理就越蹬鼻子上臉,不理會才是上策。
沈玦繼續往回走,安連奚也随他一起離開。
李明眼珠子一轉便将目光轉向了安連奚。
心說沈玦今天身邊竟還帶了個人,只不過幂籬将那人全身都遮掩住,連個身影都看得不甚清晰。
“沈玦,你站住。”
李明偏還和他杠上了,從那邊走了過來。
其餘人不欲摻和進這亂子裏,紛紛避讓開去,都伸長了脖子探看,京中這些門閥子弟中誰人不知沈玦和李明那點事,俱是準備在此瞧個熱鬧。
定國公府如今沒落。
李明身為戶部尚書之子,還真不怕惹他。
沈玦狠狠一皺眉,他今天可不想惹事,“少廢話,下次再收拾你。”
李明別的本事沒有,就一張破嘴酷愛挑釁,每每都被沈玦打得找不着北,可就是不長記性。
“我還就想讓你今天收拾了,你有本事站着別跑!”李明身形較為肥胖,走起路來臉上的肉都在彈。
安連奚跟着看過去,實在是被這人的話給驚住。
頭一回見有人上趕着找打的。
沈玦快要被這厮氣樂了,上次他把這個人門牙都快打掉了,結果回頭李尚書就找到他們家老祖宗告狀,沈玦被一頓家法抽得半個月沒下床。
“懶得理你。”
李明抖着肥肉道:“我理你啊。”
沈玦:“……”
他憋了好一會,“滾!”
李明嘻嘻笑,“生氣了?”
沈玦生氣,他就開心。
沈玦真的想現在就再把人揍一頓,可正在這時,有人喊了一聲,“沈玦。”
熟悉的聲線傳來。
謝景依然是那一身勁裝,表情冷冷淡淡走過來,目光在他身側頭戴幂籬的那人身上逡巡。
他遠遠就看見了,很快就猜中了這是誰。
沈玦還在想謝景叫他幹嘛,沒想到這人過來就過來吧,眼睛還直勾勾盯着安連奚,他一下就怒了,“謝五郎!你在看什麽你!”
謝景自知失禮,收回視線,對安連奚說了聲:“抱歉。”
這是個熟人。
安連奚點了下頭,“沒事。”
清越的聲線響起,落入在場人的耳中,其餘人愈發好奇此人是誰。
還神神秘秘地戴着幂籬。
李明比較大膽,“沈玦,這是誰?你不介紹介紹?”
沈玦剛要罵,關他什麽事。
只聞李明又是一句,“戴的什麽幂籬,顏色醜死了。”
沈玦怒了。
但他還沒開口,謝景就已經率先出聲,“你才醜。”
沈玦:“……”
他驚愕回望,原來這呆子竟會回嘴,還以為他只會動手。
謝景還沒完,又補了一句,“沒品的東西。”
不知人群中是誰噗嗤了聲,緊接着是接二連三的噗噗聲,連綿不絕。
李明的臉瞬間便漲成豬肝色。
安連奚也呆怔了一瞬,而後跟着輕笑起來。
一時之間,笑聲不斷,謝景卻在這時往安連奚那邊看了看,耳尖動了動。
沈玦也聽見了安連奚的笑聲,還驚詫謝景竟然這麽會說,但在看清後者的眼神時又黑了臉,過去擋住他的目光。
他對着安連奚小聲道:“我們走吧。”
安連奚:“好。”
李明的矛頭突然就從沈玦身上轉到了謝景那,“你是什麽東西!敢這麽說我!”
居然說他沒品!
他才是京中最有品的好嗎!
“你有我見過的倌倌多嗎!就說我沒品!”李明出離憤怒,吼了一聲。
衆人嘩然。
雖說男子成婚并不鮮見,但在他們這些世家大族眼中,可以說是上不得臺面了。
至于近來岐王大婚,誰敢議論。
全都忘在了腦後。
此時李明這一聲吼,所有人都用古怪的目光看向李明。
逛青樓的多了,逛小倌倌還這麽堂而皇之地說出來,真不怕毀了家族名譽嗎。
李明吼完也才想起似的,繃起了臉。
但是沈玦,聽聞這話後一下想得多了。
難怪這人看湊到他面前來讨嫌,原是想……
沈玦咬牙切齒。
謝景也鎖着眉。
便是這時,又有道聲音傳來,“少将軍,原來你在這裏。”
安連華的身影出現,直奔謝景而來。
而其他人也被這一聲‘少将軍’給叫懵了。
這人年紀輕輕,竟還是個将軍。
李明臉色也一陣青一陣白的。
場面一時混亂起來。
安連華注意到這些人的目光或多或少都往他身上彙聚,唇角微微上揚,露出個腼腆的笑。
享受着旁人似有若無地打量,他對謝景道:“還要上次多謝少将軍把我送到六皇子那裏。”
這下衆人看向他的眼神愈發灼熱好奇了。
跟這位名聲不顯的少将軍在一起,看樣子還是六皇子殿裏的,這人是誰?
聯系起沈玦那聲‘謝五郎’,已經有人認出了謝景的身份。
謝府的少将軍居然和六皇子的人有關系嗎……不少人都深思起來。
安連奚亦是倒吸口氣。
要說不愧是主角嗎。
當着男二的面提男一,也不怕翻船。
沈玦掃了他一眼,轉頭,再次道:“小表哥我們回去吧。”
眼下他是徹底沒興趣再玩了,毫無樂子可言便罷,自己差點還成了樂子。
原本面帶笑容的安連華聽到聲音,微微側目,視線觸及頭戴幂籬的人影時頓住。被沈玦叫做‘小表哥’的人,應該只有那一個了吧。
又是安連奚。
怎麽只要有他的地方,這個人都會在。
安連奚也想知道,為什麽自己總能碰到安連華。
還是這種令人尴尬到窒息的場面。
他也不想的。
安連華眼中閃過一絲惡意,“哥哥也在啊。”
話題再次引到了安連奚身上,其他人也将目光轉向他。
沈玦嫌惡地蹙眉,覺得這個安連華怎麽看怎麽不安好心。
太多人看過來了,安連奚手腳都不知道怎麽放,還好有幂籬遮擋,他對安連華點點頭,然後對着沈玦淺聲催:“快走吧……”
沈玦颔首,在前開路。
安連奚跟在他身後。
安連華眸光微閃,悄然靠近了幾步,視線落在幾乎拖曳在地幂籬上。
謝景眼神一凝,正要動作。餘光處,一抹玄色身影正踏步而來,他停下,靜靜站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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