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面无表情,“姑姑,你可知我有几个表哥?”
“这和你有几个表哥有何关系?”
小太监弯弯的月眸喷出怒火,“我有七个表哥啊,七个!最可恨的是他们以大欺小,每次干活的都是我!”
“那你爹娘不护着你?”
“我娘当然会护着我,可我爹……”
女史发誓,她听到了磨牙的声音。“你爹虐待你?”她试探道。
“何止虐待啊,他还霸占着我娘,恨不得把我一脚踢飞呢。”搞得他每次跟娘亲撒娇都要偷偷摸摸的,还要学习神农尝百草,他容易吗他?一想到爹那张冰雕脸,他就……
阿嚏!小太监重重打了个喷嚏。
女史爱怜地摸摸他的头,叹气道:“你离家就算了,怎么入宫了呢?”
“因为美人啊。”小太监笑道。
女史不解,“美人?”
“是啊,我才到神鲲就听说天下美人都在后宫,难道不是吗?”小太监十分认真。
“是这样没错,但你找美人做什么?”看他还不到情窦初开的年纪,女史有些不解。
小太监微微抬首,眼中是少有的认真,“我自小就立志要娶天下第三美人。”
女史毫无形象地喷出一口茶,半晌才问道:“好吧,那你为何不娶天下第一美人?”
“因为天下第一美人是我娘啊。”小太监回答得理直气壮。
女史的脸黑了几分,“又为何不是天下第二美人?”
“咦,天下第二美人是我姐姐啊。”小太监笑嘻嘻道,“我爹那么好运娶了我娘也就算了,连坏心眼的大表哥也娶到我姐姐,有没有天理啊?想我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应该能娶到天下第三美人吧。”
什么样的家庭能养出这样的孩子,女史已无力想象了,她狠心将少年拉回现实,“你现在已经‘入宫’了,该想着如何离开这里,而不是什么天下第三美人。”
她暗示着,小太监却充耳不闻,喃喃道:“若不分男女,张太史也算得上是美人了,也难怪宫中那么多人喜欢他。”
“这么说,难道你见过他?”女史问道。
“是啊,稽古阁每月初一、十五向外廷开放,张太史回回都来啊。”
“他常来……”女史环视四周,颤声道,“那他都看过什么书?”
小太监从书架上翻出几本古籍,放在她的面前。“张太史最近常翻看荆梁翼幽史,在这儿一坐就是一天。”
“定是看着看着就忘了用饭,天黑了都不知道点灯。”女史幽幽道。
“咦,姑姑怎么知道?”
女史不答,只柔柔一笑。她翻开书页,目光在墨字上逐一逡巡,那般缱绻,那般眷恋。其实,她想读的是他的人,他的心。
这些年你还好吗?先生,你还记得那个傻傻的小草吗?
眼前的墨字开始模糊,像蒙着一层纱,像笼着一阵烟,像她这些年追寻的路一般,看不清又不知尽头。可她不悔啊,就像现在,能坐在先生曾坐过的地方,读着先生曾读过的书册,她就满足了。
泪水落在书上,在泛黄的纸页上晕染出浅浅深深的水痕。看不清她也依旧看着,脸上挂着泪也依旧笑着。
先生……
什么时候稽古阁开始向外臣提供饭食了,甚至还有方便摘记的便笺?张弥有些迷惑地看着夹在《幽史》中的笺纸,杏黄色的纸页透着细致纹理,右下角绘有一株忍冬。
忍冬是在何处都能生长的杂草啊,怎会有人以此为笺?张弥略微不解,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便笺的主人有些眼力,便笺放置的书页皆是《幽史》可取之处。
“请问这便笺的主人是谁?”他抬头问。
似等着他发问般,黑脸小太监立刻道:“是女史。”
原来是记录彤史的内廷女官,他了然颔首,刚要将便笺取出,就听小太监又道:“女史说了,这便笺就是与人方便的,若是有缘人但用无妨。”
恰好他需要摘记,张弥展颜一笑,“那便多谢了。”
当时他只觉得是个偶然,却没料到这偶然一直持续了下去。
“张太史,陛下问你话呢。”
六幺轻声的提示将张弥从沉思中唤醒,他将便笺收进袖中,躬身面对御座,“恕臣忘形。”
“元醒倒是难得失态。”帝王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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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有罪。”他的腰弯得更深。
“想来你也是少有的未变之人,当年你在皇后跟前也是这般拘谨。”帝王沉声道。。
“这是为臣的本分。”
“的确,正因如此你才保住了这条命。”
张弥微讶抬头。
“怎么,皇后没同你说过?当年若不是皇后力保加之你安守本分,朕是断不会留你的。”帝王懒懒道。
“皇后从未说过。”
“以她报喜不报忧的性格,这也寻常。”桃花目微眯,迷离中透着眷恋,“在识人用人上,朕不如皇后。”
“皇后至情至性,对人倾心以待。”
帝王冷哼出声,“什么倾心以待,真真铁石心肠。”
美目中迸出浓烈恨意,识相的宫人齐齐跪下。帝王瞟一眼缓缓跪下的张弥,冷冷道:“朕这么说皇后,元醒不服?”
“是。”
“她这般对朕,难道不是铁石心肠?”
“不这样又能如何,皇后是不想陛下为难。”
“这么说,如果你遇到和皇后一样的处境,也会选择那么做?”
“是。”
“那你可曾想过被抛下的人的心情?”
见他怔住,帝王声音低沉中透着玩味,“皇后是算准了朕会心存愧疚,那你呢,又如何笃定被抛下的人会按照你设定的路走下去?张弥啊张弥,皇后的手段,你连一分也没学会。”
是啊,那个孩子会如他所想那般,寻久了就放弃吗?应该会吧,虽然小草生性倔犟,可都过去这么多年了,再执拗的念想也该放下了吧。小草应该早已娶妻生子,偶尔才会想起那个多年前不辞而别的先生吧……
八月,帝都的雨如期而至,连绵几天浸染着皇城,不知化作了谁的清愁,稽古阁里响起了咳嗽声。
“伸手。”小太监走到张弥身边,冷冷地开口。
咳嗽哽在喉间,张弥奇怪地抬起眼。
见他这副表情,小太监眼中迸出怒火,“你乱想什么?要不是有人拜托,我才不会给你把脉!”
他早就觉得这少年不像内监,可这不是重点。“谁拜托你的?”张弥问。
堆着书册的木架隐隐一颤,少年缓缓瞥了一眼,又看向他,已是很明显的暗示。“没人。”少年口不对心道。
目光由书架处移开,张弥也不追问,只卷起衣袖,道了声有劳。
少年把脉的姿势极为老道,片刻之后朗声道:“桑叶五钱,半夏、麦冬各三钱,陈皮、杏仁、甘草各两钱,文火熬三个时辰,张太史用过午饭正好可以喝下。”
这话不知说给谁听,张弥拿起书册起身要走,就听少年说道:“我有一事想要请教张太史。”
张弥迎着天色看向少年,到嘴的拒绝却在对上那双月眸后生生咽下。“请说。”他道。
“近日我看阁中朝史,隆王末年曾有一位少年左相名叫丰云卿,我还听说张太史正是出自他的门下?”
“正是。”
“那这位丰云卿是男是女?”
闻言,张弥瞪大双目,又转瞬收敛惊讶。他笑道:“外朝不用女子,已故的丰左相自然是如假包换的男人。”
像不信似的,少年将他看了又看,咕哝道:“咦,难道真是偶然?”
“什么偶然?”张弥道。
少年清了清嗓子,“我觉得偶然之事必有因果,没有人会对别人无缘无故地好。假如有一天我发现饿的时候有人供饭,摘记的时候有人送笺,生病的时候有人熬药,我绝不会妄下结论,断言此人只是思春的宫人。”
“不是思春宫人又会是谁呢?”张弥反问。
“也许是家人,也许是朋友,也许是受过你恩惠的人。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耳听尚且为虚,更何况是莫须有的猜测呢,不如亲眼所见吧。”
他不该一时冲动听信了少年的话,躲在稽古阁的耳房里,张弥懊恼地想。他刚要起身,就听阁外传来隐隐的脚步声。透着珠帘只见一个戴着面纱的宫女在门外探头张望,半晌见无人,方才端着汤药小心翼翼地走进室内。她身着绛色宫服,是女史无疑。
若他没记错,这位女史是在五年前掌管彤史,与他并无交集。思及此,张弥没了继续探究的心思。他静静坐在角落里,只等女史离开。
女史放下汤药,低头看了看他放在桌上的书册。她刚要走出去,就听轰隆雷响,伴随着闪电亮过,女史害怕地叫出声来。她蹲在门边,浑身颤抖。那年就在这样的一个雷雨天,被当做男孩卖掉的她眼睁睁看着一个小倌惨死在老鸨的鞭下,就算被先生救下,那一幕依旧伴随着雷响在她脑中回荡。过去每到这种天气,她总是躲到先生房里。先生也不恼,只是陪着她,直到雷声过去。
她闭着眼,胆战心惊。不知过了多久,震耳欲聋的可怕声响终于消散,她小心地睁开眼,深色的衣角就这么撞入她的眼帘,她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张弥俯身看着女史,目光如炬,心跳如鼓。忍冬是为草,他怎么会没想到?女史像是回过神来,僵硬地挪动脚步,他急忙拦在她面前。
“小草,是你吗?”他开口,声音却不像自己的。
女史拼命地摇起头来。他蹲下身,一把按住想要起身的她,“是你!”
他轻轻撩开她的面纱,四目相对的刹那,泪水自她的眼中涌出。“别哭。”他手忙脚乱地为她拭泪,泪却越涌越多,他心头酸涩,伸手将她紧紧搂在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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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哭。”他轻声哄着,却不知这句是说给谁听,他的视线愈发模糊起来。
露华深重,女史已是连续数日流连稽古阁了。
内外廷有别,他们可以见面的日子并不多,更何况那日相认他们久久无言,许多事情得靠夹在书中的便笺传递。
这日她正写着冒名入宫的往事,就见少年如风掠进书阁,她不得不收起诉衷肠的缱绻情思。
“我问你,韩月下是谁?”少年没头没脑地问。
她放下笔,端正了脸色,“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想知道。”月眸沉凝,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看得女史不由叹息,“你坐下听我慢慢说。”
今夜他溜进守卫森严的留园,只为一睹皇后画像,想来引得元初帝与定侯一争高下的应该是个美人吧。前一刻他还如此玩笑着,可当他看到那幅画,却再也笑不出来。这不是他温柔美丽的娘亲嘛!可娘亲又如何成了画上的韩月下,又怎么和那位少年左相同名?
听着女史娓娓叙述着那段历史,少年的迷惑渐渐解开。原来如此,世人皆道元初帝有男女两段挚爱,却不知此二人原为一人,竟是他的娘亲。怪不得爹那般小气,将娘藏得彻底,原来爹爹也会怕啊。这么看来,元初帝倒也有几分本事。
少年嘿嘿两声,突然又想到什么,对女史正色道:“姑姑,你想出宫吗?”
跟不上他跳跃的思绪,女史一愣,“出宫?”
“是啊,难不成你想和张太史这样鸿雁传书一辈子?”他撇嘴道,“你当陛下对你们的事一无所知?你也太小看他了吧。”
“陛下知道了?”女史问。
少年点点头。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陛下知道的?”女史摆明了不信。
话到嘴边少年又生生咽下,总不能告诉她,是他去留园看画,无意间听到皇帝和太监头头的对话才得知的吧?要说了,姑姑不吓晕才怪。
“我听前殿当值的吉祥说的。”他撒了个谎,见她神色有所松动,又道,“姑姑就没想过为何当初你冒名入宫如此容易,想要调职外廷却屡屡受挫,又偏偏被提拔为内廷女史?”
往事如烟,好似真有一条线牵着她一路追寻,从始至终。
“姑姑若真想离开这里,小叶我可以送上春风一阵。”
她回过神,落入那双如水灵动的月眸里。
“你再说一遍。”望着跪伏在地的张弥,帝王怒极反笑。
“臣愿弃著史之名,只求内廷女史。”
帝王笑出声来,“元醒你是不是糊涂了?朕允你一个功名,却不是一个女子啊。”
“臣不为功名,只求一人。”张弥重重叩首。
座上帝王笑道:“你可是后悔了?”
张弥抬起头,对上那双桃花目。
“所谓的为他人着想,被抛弃的人当真幸福吗?”这声不知是问谁,他却知道帝王眼中的人不是他。
张弥乞求道:“臣知罪,臣不求陛下宽宥,只求陛下准女史离宫。”
“又是为她着想?”
“是。”
帝王讽笑一声,“不知悔改。”
“陛下!”
挥袖止住他的话语,帝王睥睨座下,眼眸带抹残酷的美感。“朕给你两个选择,做你的太史令,女史一事休要再提;抑或是你净身入宫,换女史自由。”
张弥额头贴地,双目瞪圆。多年前他也面对过相似的选择,只不过那时他是为了报恩,而如今……
那天他拥着小草,那种失而复得的狂喜绝不是师徒之情。这些年他一直回避着,视同禁忌的情感随着小草的秘密揭开,如洪流一般冲击心田。他如此欢喜,心生爱意,却面临着如此的选择。
“臣愿效法太史公,入内廷随侍陛下。”他闭上眼,一字一句道。
“好一个效法太史公,就算被天下人诟病,朕也当定武皇帝了。六幺,带张太史下去。”
蚕室外,六幺埋怨道:“陛下虽知晓大人与女史的过往,却未刻意阻拦两位相见,大人又何必触陛下逆鳞?”
“陛下放纵我和小草的交往,不过是想借由小草将我拴在皇城里。毕竟通史已经写完,陛下需要另一个牵绊我的砝码。”望着墙外天空,张弥幽幽叹息,“陛下说得没错,我确实后悔了,当初若不是我自作聪明,又怎会到今天这个地步?既然陛下要的是皇后看重之人长长久久地伴君之侧,那张弥就留下,又何必殃及心爱之人?”
“痴儿。”六幺沧桑道。
“是啊,红尘万丈如何不痴?”张弥莞尔一笑,旋即入内。
大门还未关紧,就听远远传来内监尖细的声音,“慢!陛下口谕,免太史令宫刑!”
“快快,还不领大人出来!”六幺一时忘了深究。
张弥却听出不对,他疾步走出大门,迎着报信的内监问道:“怎么回事?”
六幺这才缓过神来,“如意,你哆嗦什么,快说是怎么回事!”
“女……女史自尽了!”
要知道小叶送的是这样的“春风”,她定会留书一封,告诉先生她这是假死,不必那么伤心,意思意思就行了。现在她口不能言,眼不能睁,只能任由先生抱着她的“尸身”久久不肯放手。
“太史大人,已经一天一夜了,该让女史入殓了。”
竟那么久了?她感觉到有人想要拉过她的“尸身”,却被先生发狠抢回。
“大人,女史已经死了,您该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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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这近乎癫狂的声音,真的是先生发出来的?
是了,除了先生,谁会这般温柔地抱着她?滚烫的泪水一滴滴落在她冰冷的脸颊上,顺着她的颈间渗入肌理,深深地烙进她的心田。虽然有点对不起先生,可她忍不住窃喜着,原来先生这般看重她!
“小草……”
先生,小草听着呢,有什么腻死人的话就现在说吧,小草醒来后绝对装作不知道。果然,鼻息在渐渐靠近,她敛神听着,等来的却不是私密的耳语,而是一股灼热的甜腥。
先生!
《元初帝?群臣录?史官》:长安十七年,《战国通史》卷成,张弥因发妻病逝辞官,一路扶棺北上,不知所踪。至帝山陵崩,其晚年所著之《战国记》方显世。
作为一代良史,张弥虽只在国史上占据短短一行,可现实远比墨字精彩。
沿酹河北上行去的客船上——
“哇,诈尸了!”运棺的船家想也不想跳入河中。
“我不是鬼啊。”爬出棺木的女子无奈道。她看一眼身上的艳丽寿衣,好吧,说她不是诈尸,连鬼都不信。
腿还有些软,她扶着木墙走出货仓,心想着该如何行事才不至于吓到先生,就听自甲板上传来匆匆而下的脚步声。
入眼是一头白发,她刚要道声老人家,就看清了来人的长相。
“先生……”她不可置信地瞪圆眼。
是她睡了太久,还是依旧在梦中,先生明明还在壮年,怎会发如白雪?她眼睛眨也不眨,就这么瞪着。直到被先生紧紧抱在怀里,她才发觉被吓着的人是她自己。
“先生,你的头发……”
她想继续问,下半句却被张弥张口堵在嘴里。这吻不似她假死时充满悔意的怜惜,而是几近绝望的热情,吻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趁着某人暂时放过她的唇的空隙,她气若游丝道:“先生,我回来了。”
张弥的脸上露出些许疑惑。
她深吸一口气,大声道:“先生,小草回来了,不是诈尸,是真的回来了!”
闻言,张弥眼眶泛红。他小心翼翼地拥着失而复得的小草,轻声道:“回来就好,就算是鬼我也要。”
“长安二十八年,元初帝驾崩。有史云,帝临终之际,曾呓语:‘若有来世,唯愿与皇后做一世夫妻。’成佑七年,张应卿采风记。”揭开不知何时飞到脸上的纸页,新科状元公孙寻念道。
时下最多这样的无聊文人,将野史写得有板有眼,连元初帝也难逃被戏说的命运。
随意将纸页丢在一边,状元郎瞥了一眼琼林宴的方向,又仰面躺下。连科举都这么没挑战性,不知接下来还有什么可以玩的?他阖目想着,就听急切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优美的远山眉微皱,他很是不爽地睁开眼。
入目是一双如水澄澈的月眸,那人就这样突然出现在他眼前,“请问您见过一张写过字的纸吗?”
他一时怔住,依稀听到了春风里平平仄仄的诗句,“蓬莱若探人间事,青山满目已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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