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蓬莱若探人间事后来的后来(1 / 2)

月沉吟 卿妃 13404 字 2023-04-03

张应卿《嚼英集》云:《战国通史》,凡二百一十卷,本纪十卷,志五十卷,表十五卷,列传一百三十五卷。所载记事,自前朝魏哀帝崇宁四年至本朝元初帝定乾五年,上下一百七十六年矣。

长安元年,帝诏令文华殿大学士崔安潜、吴英遒置局编纂。长安四年,崔吴二人因“铜雀弊案”下狱革职,所成九十五卷为帝不喜,帝擢起居郎张弥为太史令,重修通史。长安十七年卷成,帝赞之曰:“简、实、美,当世之《史记》也。”令武英殿刻印,雕版存于帝都太史局、繁城挽月殿二处,并于长安十八年付梓,通行天下。

《战国通史》与张弥晚年所著之《战国记》并称国史双璧,为后世称颂。

冲觉寺位于莲州苍梧山,曾是前朝大寺。随着时光的迁移,这里的香火早已不复当年,仅余山房数座。这日正是三月初三上巳节,民间乐哉踏青除邪,给平时颇为冷清的冲觉寺添了点人气。

“自定乾五年天下初定后,百官就商议着改元一事,陛下日理万机无暇顾及,拖了两年方才定下年号。”寺后供香客休息的山房里,一个男子笑道。若称其男子恐不妥帖,这人面白无须,虽极力克制,行止间仍难掩女气。一身宝蓝直裰看似普通却极为考究,懂行人一眼便知这是大内之物。

“长安的确是个不错的年号。”看眼状似拉家常的内监,张弥神色不变。

“那是当然,这可是陛下亲自取的,文华殿的那些个学士取的陛下可是一个都没看上。”内监微微扬声,看见张弥的表情,又平和了语调,“先生的才华陛下时常提起,小人正月里还没出去就奉命前来请先生出山,转眼已快两月,不知先生考虑得如何了?”

张弥放下茶盏,抬眼看向窗外。山寺桃花刚刚过了怒放的时候,花瓣微微垂着,露出几分颓败的美感,就好像他的处境一般。那位可不是能打商量的人,既派人前来,必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那位的目的又何尝是他的浅陋才华,不过是大人的踪迹罢了。

“先生?”

这声催促将他的视线拉回,看这位内监的架势,这两月耐心怕是早已告罄。张弥微敛心神,道:“承蒙陛下垂青,元醒甘往效命,只是……”

“先生可是放心不下那位小哥?”

张弥猛地抬眼。

见自己猜对,内监语调略缓,带着几分暧昧,“以陛下的宽容,先生带着那位小哥上任也不是不行啊。按例起居郎虽常住外廷,午门又非常人可入,但若那位小哥肯稍作牺牲的话,先生与他也能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啊。”

闻言,张弥脸色一白。

什么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他与小草是师徒,绝非那般肮脏关系。更何况可入外廷者,官员、宫人必为其一。小草既非官员,那所谓的稍作牺牲,难道是让小草去做内监吗?

愤恨之感充斥心头,张弥刚要发作,就听远远地传来熟悉的呼唤,“先生!”

该死,这个孩子不是跟着智圆和尚出去了嘛,怎么这时候回来?张弥又急又气,不自觉握紧拳头。

“呵,这小哥真是中气十足啊。”内监瞟一眼窗外,处于阴影中的面皮微微带笑,“先生若有疑虑,不如这会儿唤他进来商议,咱家看小哥必定也舍不得先生。”

“不必。”张弥沉声道,“三日后元醒在寺外等候副统管。”

先生好像有心事呢!

小草扒着饭,目光一刻不离地落在张弥身上。先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呢,是一年前还是半年前?具体是哪一天他记不清了,他只知道来到这冲觉寺后,先生越吃越少,几乎要成仙了。

思及此,他道:“先生,我们还要在这里住多久?”

张弥抬起头,认真看向他,“小草不喜欢这里吗?”

“不喜欢。”他想也不想就答。

“为何?”

“因为这里不能吃肉,还得天天听和尚念经。”最重要的是先生不开心,这句话他藏在心里,问道,“那先生又为什么喜欢这里?”

“因为这里天天吃素,能听到和尚念经。”

“先生耍我!”小草气呼呼地瞪眼,嘴角遗留的饭粒随时要落下。

如往日一般,张弥伸手要替他抹去,忽又一滞,手像被火烧一般缩了回来。他黯然道:“我没耍你,茹素使人清心,诵经使人明智,我倒是想在这里住一辈子的。”

听出他语间真真切切的惋惜,小草不由失神。

难道先生想出家?如果先生出家了,他该怎么办?他是那么喜欢先生,那么离不开先生,那么……不可以,先生不可以出家。

“先生!”他出声急促,“这里虽然清静,可先生总要出去走走才好写史啊,先生说过史一人一口尔,可也要寻到可信的那些人、那些口,才算是大家之言啊。”

张弥微微一笑,“平日里我让你读书,你说自己蠢笨不堪,却将这些道理看得透彻。”

“鹦鹉听上一百遍也会学舌了,我只是不爱念书。”小草有些心虚地撇过脸去。

“昨日是谁在浣足溪边大谈圣贤帝伐楚之战的?”

“先生,多吃点。”小草充耳不闻,热情夹起素菜。

张弥挡住他的筷子,逼他抬起眼眉,“小草,你不笨,你只是不想离开我罢了。其实你更喜欢习文而非习武,这些年你故意弃文从武也是为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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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小草瞪大眼睛,不知想说服谁,“我就喜欢舞枪弄棒,读书什么的头疼!”

“你不必勉强自己。”

“我没觉得勉强。”小草怒气冲冲道。

看他小脸通红,张弥沉默了片刻,方徐徐开口:“当年我也同你一样,觉得为了大人做什么都是值得的,甚至想过净身入宫。”

“净身入宫……”小草僵硬地抬起头。

“是。”张弥笑得云淡风轻,“大人对我恩重如山,如何报答都不为过,当时我是这么想的。可是大人没有同意,她叫我去走自己的路。小草,走自己的路吧。”

“不。”少年一脸倔犟。

“很多路都可以走,就是不要走别人的那条。”

“不,我就是要跟先生走一条路!”

“小草……”

清晨张弥推开房门,刚触到沁凉的山风,就听见一声中气十足的问好。

“先生早!”少年提着铜壶站在门边,发髻上还沾着露水。

张弥愣神的刹那,小草走进房门,热情地张罗起来。

“先生,这是才烧开的水,您洗把脸啊。”仔细兑好水,他又整理起桌案,“哎呀,先生昨晚又熬夜写书了吧,寺中的蜡烛熏眼睛,先生要是想写就叫我啊。您说着,我写着,保证一字不差。您愣着做什么,快来洗啊。”

“小草,你何必……”

“我是心甘情愿的。先生的路就是我的路,我想好了,不变了。”小草走上前,将张弥拉到盆边,低声道,“先生如果要出家,那小草也出家好了。”

“出家?”张弥回过神来。

“先生这几天找智圆大师谈经说法,不就是要出家吗?我想过了,先生如果觉得出家开心就出家吧,先生要当上大和尚的话,就让小草当个小沙弥吧。”

小草抬起脸,笑颜如朝阳般灿烂,那般浓烈地洒在张弥的心间,似能将他最不堪的过往也荡涤干净。是了,那般不堪的过往,又怎能让这个孩子重蹈覆辙?

张弥垂下眼,长长的睫毛拢出阴影,就如同他的前路一般。

“先生?”少年还在等他的答复。

他已有了决断,沉声道:“好,一起走下去吧。”

“太好了,先生!”

隔日清晨,小草提着铜壶站在门边。

“先生?”他小声唤着。

无人应声。

“咦?难道先生赖床了?”他想了想,昨晚明明就是他为先生代笔啊,蜡烛没熏着先生的眼睛,倒是他起迟了。

“先生你再不起来,我进去了哦。”他假意威胁着,等了半晌依旧无声,他这才推开了门。奇怪,先生睡觉也不闩门的。他纳闷地走进山房,就见一室寂静,哪有先生的身影?

他慌乱地在室内乱找,连床下也不放过,最终目光停在了书案上。上面有一张纸、一块玉牌。这块玉牌是先生的钱庄印信,一般不会随便放置,如今是要……他泪如雨下,晕开了信上字迹,手中的水壶重重落地。

他转身奔出门外,跑出山门,跑下山去。他不知疲倦地一路狂奔,春雨悄然落下。他的视线有些模糊,还在往前走着,一步、两步……直到昏迷前他还在咬牙坚持着。

少女的初潮连同嫣然落花,染红了这场三月的春雨。

起居郎,从五品。论官职在遍地王侯的帝都可谓微不足道,可论起与皇帝的亲密程度,却连宰相大人也自叹弗如。说起本朝的起居郎,更是话题十足的人物。

每朝每代,起居郎皆有左右二史,左史记言,右史记行,内廷之外不离帝王左右。偏偏元初帝打破规矩,左右二史皆为一人,此人面若桃花,出身却低贱无比。据说他曾是烈侯的男宠,后赠给月华上大夫丰云卿。他在这位少年左相去世后曾失踪过一段日子,再回到帝都的时候已然是起居郎了。

长安四年,帝都的茶馆里充斥着流言飞语,随着数十个官员的人头落地,“铜雀弊案”已渐渐淡出帝都百姓的视线,取而代之的是这位起居郎的身份之谜了。

“不是吧,这样的人也能当官?”

见有人质疑,流言的发起者嗤之以鼻,“何止是官,还是上达天听的起居郎呢。”

“娘的,早知道当年老子也拜在丰左相门下了,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可不是,这张弥肯定是沾了丰左相的光了。”

外地来的客人听不明白了,问:“这和丰左相有什么关系?”

帝都人闻言皆笑,一脸暧昧。

“大哥一看就是外乡人,你可不知道啊,当年那位……”说话这人指了指皇宫的方向,“和丰左相可是情投意合啊。”

外乡人瞪大眼:“你是说……”

“嘘……心里明白就好。”

“那皇后一事又如何说,陛下可是出了名的痴情,八月初八无战事。”外乡人反驳道。

“谁说陛下就只能为一人痴情?当年之事我等亲眼所见,绝无虚假。”说话的人拍胸脯保证,继续道,“你道这小倌如何成了今日的起居郎,还不是那位对丰左相难以忘情,将他留在身边存个念想?”

“原来如此。”外乡人叹道。

突然有人道:“不可能。”语调坚定,带点执拗。

出声者竟是个姑娘。她相貌平平,脸颊稍显方正,她坐在角落里,若不出声无人会察觉。

“张弥才学非凡,绝不是你口中以色得官的腌臜之人。”她道,声音略显沙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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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非姑娘认识张弥?”

闻言,她有些愣怔。

“那就是不认识了?”

“不,我认识。”她坚定道。

众人笑了,有人逗道:“那姑娘说说张弥是怎样的人?”

她低声道:“先生博览群书,治学甚严,为人正直,心地善良。”

“你那位先生相貌如何?”

她抬起头,有些迷茫,“相貌?”

“是啊,姑娘,你口中的张弥长相如何?可是你说的那种老学究?”

“什么老学究?”她有些恼怒,“先生如你我一般,年纪甚轻!”

“如你我一般?”那人笑道,“果然不是同一人啊!姑娘,你可知这位起居郎有个外号?”

“外号?”她皱紧双眉。

“他可是有名的桃花美人啊。”

“桃花美人……”她又找错了吗?

“可不是?明明就是靠那张脸发迹的,偏偏还要摆出清高的模样。哼,凭他当年在丰左相宅子里说过‘一人一口尔’就能写史?”

“什么,‘一人一口尔’?”她瞪着说话的人,表情有些狰狞。

那人看着她攥紧的拳头,不禁咽了口唾沫。“这话是张弥说的,不是我说的,有仇你找他去。”

“他住哪儿?”声音竟有些发抖。

看来是真有仇啊,帝都人八卦的心开始沸腾了。

“我说,姑娘你要真想找他报仇可就难了,陛下除了回后宫,其余时间起居郎都要随侍左右的。你想见他,只能进那四九门呢。”

“怎么才能进四九门?”她继续逼问。

“哈哈!”众人失笑,这姑娘着魔了不是,看来真是深仇大恨。

“说啊,怎么才能进四九门?!”

众人被她吼得怔住,半晌有人道:“除了当官的,还有太监宫女,谁还能进那地方?”

张弥《元初帝起居录?长安四年一则》:今上御宇十余年矣,除每年八月初八,竟无一日辍朝,比之先王勤勉更甚。朝臣每进言今上珍重身体,帝答之曰:“朕之用心不为天下,不为百姓,唯为朕矣。”世人嗟叹,今上之圣贤不下圣贤帝。

这夜帝都下起雨来,如雾一般笼罩着皇城,衬得御街两侧的宫灯越发朦胧,也衬得缓缓前行的帝王越发孤绝。

“陛下,雨大了。”身后,已是内监之首的六幺轻声道。

明黄色的身影没有半分犹疑,一如多年前那般恣意,却透出几分寂寥的美感。见状,六幺屏退身后举着华盖的内侍,一行人缓缓走在雨中。

“起居郎何在?”不知过了多久,帝王开口道。

“臣在。”张弥走上前来。

帝王问道:“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十一年前的今日陛下与皇后结缡。”张弥答道。

“结缡?”孤傲的帝王冷冷一哼,转身向前走去。

他那般地恨她,恨了十一年,恨到不能醒。群臣皆谓他苛待自己,却不知他若有一丝懈怠,如何对得起这份恨,如何对得起他恨的那个人。

帝王落寞一笑,道:“那九十五卷通史你可看完了?”

“臣已通读。”张弥随行在后。

“崔安潜和吴英遒写得如何?”

“臣以为二位先生虽杰思无穷,却不懂秉笔直书。”张弥道。

帝王脚步微滞,颇有兴致地转过身来,“哦?”

张弥半躬身子,轻声道:“两位先生皆是当世大儒,又为官多年,笔法圆融多有才情,却不知史在于实,而非饰。”

“饰?你说的是朕的皇祖父文王弑兄夺位一事?”帝王笑着,轻松说出这桩丑闻。

张弥低声道:“是。”

“若由你写,又当如何?”帝王面色如水,看不出喜怒。

张弥答曰:“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不虚美,不隐恶。”

沉默了半晌,帝王道:“张弥听旨。”

张弥闻言急忙跪下。

“擢起居郎左右史张弥为太史令,重修《战国通史》。”

微扬的语调在头顶盘旋,张弥愣在原地,雨水沿着鬓发流畅滑落,滴落在地形成小小涟漪。

“张太史。”

六幺的提醒将他拉回现实,张弥抬起脸,迷惑地仰望帝王,“陛下……”

“怎么,想抗旨?”帝王笑道,“还是怕外面人说你是托了丰云卿的福,抑或是受惠于朕的龙阳之好?”

张弥笑出声来,“元醒既然以真面目回京,就已不将这些放在心上了。”

“那回京之前呢?你又为何不揭假面,你究竟是怕被谁得知那段过往?””

帝王一语中的,直击他的心房,张弥不由失神。小草的身影那般朝气蓬勃地向他跑来,同这场秋雨一起落在了他的心上。

《元初帝?内务府志》:长安四年秋,采各州良家女三百名,以充宫人。

十二年后。

“也就是说,姑姑一心想到外廷任职,却阴差阳错成了女史?”

珍藏皇家典籍的稽古阁里,一名黑肤小太监瞪大了眼,女史点了点头。

“我虽来得不久,却也知道被派到外廷的向来是得罪了内务府的倒霉蛋,为何姑姑想去外廷?”小太监道。

“因为……”女史垂首沉吟着,略显方正的脸上染抹落寞,“想知道太史大人过得好不好。”

小太监好奇道:“难道姑姑也是张太史的拥趸?”

“也是?”女史抓住了他语中的关键词,“很多人崇拜太史大人吗?”

“多,非常多!”小太监几乎咬牙切齿了,“这宫里没几个人不好奇他的。”

“哎?可我怎么听说太史大人在后宫风评不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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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宫里有几个人说的是心里话,背地里个个对张太史都好奇得要命呢。”小太监不屑道。

“既然是背地里,那你又怎么知道?”女史嗤笑。

“当然是——”小太监似有什么难言之隐,将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下,“反正我就是知道。”

女史瞥他一眼,转移话题道:“那你呢,又怎么进的宫?”

小太监颇为自得地说道:“我可是从家里逃出来的。”

“逃?”听闻过无数入宫故事的女史真真讶异了。

“是啊,我可是坐了半年的船才到神鲲的呢。”

是了,如今天下太平,肯将亲子阉割入宫的人家真是少之又少。这些年内务府常采买海外男童以为内监,这孩子一时顽皮竟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女史的眼眶微微泛红,怜惜地看着眼前这个十一二岁的小少年,“要不要姑姑托人打听你的家人?”

“千万不要啊!”小黑脸急得皱在一起。

“为何?”

“要是被我家人发现了,我就死定了!”

女史瞪他一眼,“傻孩子,你家人要知道你这般……还不定如何心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