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谈话之后, 祝卿若就留了下来,每日都给寨里的孩子们教些简单的字,普及一些常识, 至少让他们不会浑浑噩噩地在山上过一辈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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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徐梧每天都会来, 一直在小学堂最后一排紧紧盯着她, 生怕她多讲了什么把孩子们的好奇心勾了起来。,生出下山的心思。</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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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祝卿若答应了他, 只教这些, 那她就不会违背诺言多说什么。徐梧一连盯了天也没发现她有别的用意,思索之后, 便放心地任由祝卿若教书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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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徐梧还是跟之前一样,每日都来小学堂听祝卿若讲课。</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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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然过不了多久,这些孩子们都要比他厉害了,到时候他万一连孩子都糊弄不过去, 还怎么当这个寨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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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着这样的想法, 徐梧日日都来学堂, 还拉着真大字不识一个的老一起听, 叫老听得头昏脑胀,浑浑噩噩不知天地为何物,每日都双腿发虚。</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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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 祝卿若看着座下正摇晃着脑袋读书的孩子们, 扫视过去, 只看见最后一排昏昏欲睡的老, 却没有看见徐梧的身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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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卿若踱着步子缓缓靠近,再老的桌面上敲了敲,老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 口齿不清背道:“人之初,性本善...性...性不恶,学不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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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卿若听着老一通乱编,头疼地捂住脑袋,“好了别背了,再背圣人都要被你气活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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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被祝卿若说的头也不敢抬,络腮胡子挡住了他涨红的脸,周围有孩子在偷偷笑他,老挥了挥拳,那些孩子也不怕,冲他做了个鬼脸就扭回头接着读书。</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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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祝卿若看了老一眼,老立刻收回拳头,埋头吭也不敢吭一声。</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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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娘的,他老天不怕地不怕,脑袋掉了也不过碗大个疤,居然被这小白脸看一眼就吓得浑身发抖。</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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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姓文的什么来头,怎么会这么可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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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这话也只敢在心底念叨几句,面对祝卿若却是瑟瑟发抖,他悄悄抬头看了祝卿若一眼,喏喏道:“文...文夫子,怎么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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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卿若点了点他身侧的空位,问道:“寨主呢?今日怎么没来听课?”</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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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一听不是冲他来的,瞬间松了口气,整个人都精神了,回答道:“大哥他去后山了,今天不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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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卿若不解,“去后山做什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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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挠了挠头,不知道该不该说,只道:“每年的今天大哥都不会出现的,文夫子你就别问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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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卿若记下了老的话,也没有多问,只淡淡道:“那便继续背书吧,今日再背不下来这《弟子规》,就罚你把它抄上十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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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如遭雷劈,他...他字都不认识几个,抄十遍不是要了他的命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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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没等他发表反对意见,那白衣夫子已经走开了,只留给他一道无情的背影。</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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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无力地垂下脑袋,开始了又一轮将知识强塞进脑的绝望行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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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学后老如愿领了十遍抄写回家,那失魂落魄的样子闻者流泪见者伤心,而无情的祝卿若则是朝着老口中的后山走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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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进后山的领地后,远远地便看见了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他站在一众石碑面前,腰背稍显弯曲,垂着头沉默地立在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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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卿若没有刻意放轻脚步,不疾不徐地往徐梧的方向走去,寂静空谷中,行人踩着蓬草的声音很清晰,徐梧很快就发现了她,但他没有开口,只安静地站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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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卿若走到碑林前,却发现这些石碑上没有名字,表面被打磨得光滑平整,但却没有任何印记。她将石碑拢在眼底,眼神数过去,发现这里大约有上百座石碑,都是无名碑,不知道是谁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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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这里只有碑,却没有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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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卿若在徐梧身后站了一会儿,开口道:“今日怎么没有去监督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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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梧眼睛都没动一下,回答道:“你既然已经答应过不多教,就不会反口。”</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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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卿若笑道:“寨主居然这么信任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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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梧道:“我不是信你,我是信你口里的圣人,他教你不得无信,你这个酸儒书生当然不会违抗他的意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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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卿若心想:看来我装得很像嘛,我看起来像那种不屑于骗人的人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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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中虽然好笑,但对徐梧的信任也有几分感动,道:“寨主此言我都不知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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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梧斜睨了她一眼,又收回视线,道:“自然是夸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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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卿若莞尔一笑,没有说话。</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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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虽然不说话,但存在感仍然没办法抹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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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梧的目光落在身前这些石碑上,往年的这日,从来没有人会来后山打扰他,总是他一人独自面对这满山的碑林。今日,他却在这冰冷的墓碑前感受到了活人的气息,身后的人仿佛散发着如有实质的温度,一点一点侵占着他渐渐寒凉的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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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梧心中突然涌出一股冲动,还没等他抑制,就已经开口说了出来,“你知道这些是谁的碑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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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一出口,徐梧脸上出现一丝懊恼,但既然已经说出口了,他也没打算收回,而是转头看着祝卿若,等着她的回答。</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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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卿若也没想到徐梧会主动开口提及石碑的事,她怔愣一瞬,随即将目光投注在碑林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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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石碑数目不少,应当是同时离去的人的碑,她猜测道:“难道是寨主父辈的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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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听到这样的回答,徐梧眼底划过一丝厌恶,冷漠无情道:“他们不配。”</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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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卿若微微扬起眉,她也只是猜一猜,但没想到徐梧对他父亲那一辈的土匪居然如此深恶痛绝,连提到他们都觉得厌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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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在大是大非上,他还是很明辨是非的,知道就算是自己的亲人,也无法掩盖他们杀人劫财的行为,连碑都不愿意为他们立,看起来是真的对那些人完全没了亲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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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卿若对徐梧有几分赞赏,面上仍然是疑惑,问道:“那这些碑是谁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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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打量着分布四方的石碑,“看起来数量不小,怎么会有这么多逝去的人?”</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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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梧脸上出现了悔恨与自责,垂首低声道:“这些...是被武崤山的人杀了的无辜百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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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卿若瞳孔一震,“你说什么?”她环视着周围的石碑,惊诧中还带着不敢置信:“这些...都是百姓的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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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梧闭上眼,“嗯”了一声,“是,都是无辜百姓的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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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卿若在震惊中抽身,不解道:“那为何不刻名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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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梧解释道:“我不知道死的人是谁,只每次听说武崤山又有人被杀了,我就会在这里立下一座石碑。其实数量远不止这些,因为我不清楚每次被杀的队伍中有几名百姓,每一次,就合立一座。到现在将近十年了,石碑也渐渐成了碑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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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卿若看着这近百座石碑,心中算了算,脸色沉了下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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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立一座,每次的行商队伍绝对不会少于五人,最多的近乎二十人。这样算起来,武崤山那伙山匪在这十年间竟然杀了将近千名百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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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何等的骇人听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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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卿若只觉得胸口有一股雄雄的怒火在燃烧,将她浑身的鲜血都点燃了,这股怒火充斥着她的脑,几乎令她无法思考,这一瞬间,她脑中只有一个想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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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杀了他们!</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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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卿若紧紧掐着掌心,迟迟难以从愤恨中清醒。而徐梧也知道,这话定然会让她生气痛恨,所以只低着头,没有打扰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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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卿若努力忍下心中怒火,扫了垂首做低落状的徐梧一眼,声音带了几分冷色,“你在替他们哀悼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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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往日般温和的冷语令徐梧眼睫一颤,他低着头没有说话。</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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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卿若的声音仍然带着冷意,“可惜他们是死人,无论你何等哀悼赎罪,他们都听不见,也回不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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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且...”她融了些许寒冰,“这事又不是你做下的,哀悼赎罪轮不到你来做,该由那些杀了他们的人去做。”</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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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梧想到从前形影不离的伙伴,想到他与自己说下同生共死的稚语,又想到他将刀刃挥向无辜路人,滚烫的鲜血溅在他脸上,令自己骇然惊惧的场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