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刚刚日暮西垂,大船主舱内已是火烛通明,鬼婆高高在上正襟危坐,盯着手里的金色南珠出神,陈天福志得意满侍立一旁,暗笑果然所有女人都不可能抵挡住这样的珍珠。兄妹二人则被牛筋绳牢牢捆住,强按跪在地上。搜掠出的金银财物、古玩字画,几乎要摆满边上空地,看得海盗们心动神摇,他们知道,很快就会迎来大碗喝酒,大秤分金的痛快时刻,那也是让他们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唯一理由。
被好奇心害死的小毒三人也被绑了起来,蹲在角落,一并等待鬼婆发落。
没人说话,微微摇晃的空间里,海盗们贪婪的呼吸和心跳声都显得清晰可闻。
鬼婆却心事重重,沉吟良久,她只留下了位阶最高的几个海盗,将其余人全部屏退,若非鬼婆实在恩威太重,不敢忤逆,只怕这些海盗是宁死也不愿离开半步。
到此时,鬼婆才终于示意陈天福扯下男孩口中的布核桃,柔声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唾出一口血沫,傲然道:“春申喜。”
他就是春申令的三子春申喜,边上的女孩,则是他的双胞胎妹妹春申月,那慨然赴死的妇人,则是他们的娘亲,亦即是春申将军的二夫人。
春申府中世子之争愈演愈烈,年幼的春申喜也难独善其身,为让他彻底出局,已有言论指称他们兄妹俩乃是二夫人与人通奸所生,不是春申令亲生骨血,春申令本就多疑,且平生最忌讳后府名节之事,为此勃然大怒,连杀多人才止住传言,去拔不出已扎进心内的那根鱼刺,夫妻俩为此也日渐疏远。
出身南洋望族的二夫人本就淡泊名利且心高气傲,愈觉索然无味之下,便提出要带他兄妹倆回娘家省亲几年,顺道让春申喜周游名师,做学历练。春申令气头上未加阻拦,大公子春申寒和二公子春申烈更是乐见其成,春申令虽事后后悔,亲自带人追赶,也不得踪迹,二夫人本就困于名节之辱,一时气短,自觉若再被海盗玷污,即或偷生,春申喜兄妹也再无立锥之地,方才有了今日之事。
“春申喜”短短三字,却如晴天霹雳,端端击中鬼婆。一如当初无意中绑了卿小鱼,然后被毁掉一切的光头。鬼婆瞬时觉得生无可恋,天旋地转,连手中的玉镯都差点摔落。好在陈天福见机得快,一把又将布核桃塞了回去。自欺欺人的海盗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敢接这话茬。
好端端一趟行程,只为无意中看到这颗珍珠,就惹下弥天大祸,鬼婆自然把火气都撒在陈天福头上,陈天福也是心中不忿,自古海盗都是先抢再问,何曾问了再抢?但他毕竟正是最得鬼婆心水的面首,骂也骂得,打也打得,又是一番不可言传的曲意抚慰,鬼婆也终究不舍将他杀了喂鱼。在偏厅纠缠了一盏香的工夫,又喝过参茶,吃过冰镇葡萄,鬼婆才勉强回复镇定,回到大厅,这次却不再和春申喜对话,只命人把小毒三人提了过来,轮到肥七时,却实在提不动,于是他无辜吃了一顿拳脚,才被驱赶推搡着撵到了鬼婆面前。
鬼婆叹口气,道:“遇了海难,还是被我救起,你们可知,这是多大的造化?”
小毒桀骜不驯,图什么默然不语,肥七却忙不迭点头,被鬼婆杀易,被鬼婆救难。看过刚才一战,这话中道理他是真的心悦诚服,
鬼婆平生最好男色,最恨丑陋之人,偏偏她下嫁的魏大蚌就是个奇丑无比之人。此际一个眼色,陈天福立刻懂得,肥七不待说话,又吃了两记耳光,真真是被打得莫名其妙。
小毒虽也算得英俊,毕竟还只是个少年,相形之下,还是魁梧健硕的图什么最对鬼婆胃口,但见鬼婆缓缓走到他面前,俯身贴耳道:“你叫什么名字?”
鬼婆靠得如此之近,若隐若现的酥胸,若有若无的异香,随间让图什么全身酥麻,意乱神迷,完全忘了自己的处境,咽着口水道:“我姓图,你呢?”。
鬼婆道:“我姓魏。”又追问道:“图什么?”
“魏什么?”他和鬼婆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小毒闻言,再忍不住放声大笑,可怜被打得面红耳赤的肥七,死命憋笑未果,刚跟着笑了两声,再次被拍马赶到的陈天福飞起一脚踹翻。肥七敢怒不敢言,只恨造化弄人,命运不公,一脸幽怨地看向还在肆无忌惮狂笑的小毒。
鬼婆套话不成,反被嘲讽,咬牙幽幽道:“不该看的看了,不该笑的笑了,事已至此,与人无尤。”
周边几人,无不是与鬼婆彼此知根知底的心腹,察言观色,纷纷欺身过来。眼见就要动手,还是肥七能屈能伸,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道:“求魏夫人放生!”又作势要磕头,奈何捆绑太紧施展不开,如农家待宰的年猪,在地上打起滚来,逗得鬼婆也忍不住笑。肥七不管那些,又磕磕绊绊说些他在昔归的英雄往事,碎嘴半天,无非虽有水陆之分,彼此却都是同道中人,该当讲些情谊云云。图什么却面色铁青,一言不发。
“放生也行,我既然救过一次,也就能救第二次,不过舌头和指头总是要留下的,也免得你们出去乱说乱写,如此可好?”肥七心下骇然,但也觉得未尝不可接受。鬼婆虽嫌他丑,但肥七再三提及的光头不仅和她有烟土生意上的往来,还与她有过一夕之欢,也算得和尚不亲帽子亲,加之多少有点贪恋图什么的身子,左右思量,终于决定先拿依旧梗着脖子的小毒作法,于是踱步到他身边,媚笑道:“我听说若被割了舌头,人就不会笑了。”
小毒看着眼前这位蛇蝎美人,昂首道:“老子想笑就笑,你他妈的爱割不割。”又愤愤道:“我爹倒教过我一个法门,你别让我逮到机会,否则老子把你的牙都敲掉。”
旁人见他此刻还敢如此嘴硬,多少都有些动容,尤其肥七,虽知小毒颇有些非凡手段,但绝境之下,也不懂他还为何还能有恃无恐。春申喜兄妹虽口不能言,也都投来了钦佩的眼神。在场的海盗们却都深知,小毒即将为自己的狂妄付出何等惨烈的代价。
鬼婆何曾被人如此冲撞过,盛怒之下,她不再和小毒做口舌之争,转身命人找来一把打铁大钳,再将小毒死死按在地上,掰开嘴巴,竟生生将他舌头钳住扯了出来,陈天福连忙持刀作势,只待鬼婆一个眼神,就要下刀。
鬼婆却忽然摆手道:“且慢且慢。”
肥七以为她改变心意,正要开口替小毒求饶,一直发呆的图什么却突然挣扎着暴起身形,一头撞向陈天福,他虽有些蛮力,但全身被浸过海水的牛筋绳缚住,哪还能发出什么力道,这一撞不仅被轻巧闪过,陈天福更是反手挥出一刀,直接刺中他的咽喉,图什么鲜血喷涌,双手本能想要挣脱去捂住伤口,反被勒得更紧,激得血液更快迸发,染得金银都变了颜色,终于瘫倒在血泊之中,他用尽力气,拼命想说出自己的名字。可连带气管也被割破,哪还能说出话来,到最后也没人听清他的名字。
小毒见状怒不可遏,疯魔般反抗起来,陈天福毫不容情,手起刀落,又将小毒舌头割掉半截。两个人的热血,将陈天福染得像个红泥塑成的牛鬼蛇神,他自己却浑不在意,只把眼眶上的血渍稍稍抹去,又摆回那副被人欠债不还的神情,转头看向鬼婆,才挤出一丝谄媚的笑意,问道:“夫人刚才有何吩咐?”只看得肥七和春申喜面无人色,春申月更是吓得当即昏厥过去,连边上那些与他既为同伙又为连襟的海盗,也都是自愧不如。
能做成鬼婆头号面首,陈天福揣摩心思的功夫自然不在话下,一看鬼婆看这姓图的眼神,陈天福就已起了杀心,此刻对方敢做困兽之斗,今天大错早已铸成,他自然一不做二不休,誓要斩草除根,人都杀得,顺手割条舌头又何足挂齿。
小毒骨子里的狠劲迸发,虽没了半条舌头且被死死绑住,兀自破口大骂,活活印证了含血喷人的精髓,几乎把从老辛和花姐那学来的脏话都用了个遍,可惜他终究词汇有限,加之口舌不利,陈天福坦然而受,并无半点难堪,若非满身血腥,活脱脱就是个看热闹的路人。
鬼婆看穿却不说穿,只微微颔首道:“很好,很好。”她之前刀下留人,不过是因为突然想起那股怪力之谜还未解开,不料转眼之间,就已一死一残,只剩个不中用的肥七,看着一片狼藉,鬼婆懒得再理,她现在真正烦恼的,只是如何从春申喜的漩涡中脱身。
“该杀的杀,该分的分,你看着办,办完早点来我房里。”鬼婆低声嘱咐陈天福几句,就带着春申喜兄妹俩匆匆离开,肥七在瑟瑟发抖之余,还死死盯着她手里紧握的金色南珠,总觉得有些似曾相识的渊源,却死活记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