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里,高祖皇帝李渊刚把安抚的旨意颁下去,给那投诚过来的周法明、齐善行加了官进了爵,连前隋那位身份微妙的南阳公主都妥善进行了安置,正琢磨着王世充留下的烂摊子够二儿子秦王李世民忙活几日。</p>
正念想着,侍中陈叔达就把河南道安抚大使任瑰的加急奏报呈在了太极殿的御案上,这奏报尚夹带着五月的热风裹着尘土味儿,原来,戊寅日,也就是武德四年五月二十一,那个曾经投靠王世充、盘踞在徐州当土皇帝的王世辩,降了。</p>
王世辩的降书首先传到洛阳行辕时,任瑰正对着案头一堆摊开的、墨迹未干的地图发愁。他这“河南道安抚大使”的名头听着威风,实则就是个救火队长兼清道夫,专管接收王世充败亡后散落各处的残山剩水。手下几个刀笔吏汗流浃背地清点着刚送来的户籍册子,空气中弥漫着劣质墨汁和汗酸混合的独特气味。</p>
“大……大使!徐州!王世辩派人来了!就在辕门外候着,说是……请降!”一个亲兵几乎是滚进来的,嗓子激动地好似劈了叉。</p>
任瑰眼皮都没舍得抬,慢条斯理地吹了吹粗瓷碗里浮着的茶叶梗。“慌什么?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该来的总会来。”他啜了口温水,抬起右手,用食指敲了敲地图上徐州的位置,“让来人等着,晒晒日头,醒醒神。王世辩这厮,亲爹是王世充的兄长王世恽,正经的‘皇侄’。他叔父在洛阳登基那会儿,把东边这摊子甩给他,封了个‘徐州行台’、‘杞王’,指望他看住这东南钱粮袋子。嘿嘿,结果呢?他叔父在虎牢关被秦王殿下打得魂飞魄散,洛阳城破,这位‘杞王’就成了守着金山银山却断了脊梁骨的看门狗,窝在徐州,攥着三十八州的地盘,那点心思怕是比汴河里的淤泥还浑。”</p>
辕门外,五月的日头毒得能把石板烤出油来。王世辩派来的求降的使者郭士衡一身浆洗得有些发硬的亲王属官袍服(显然是临时借来充门面的),跪在滚烫的地上,汗珠子顺着鬓角滚进领口,洇出一圈深色。他身后跟着几个捧着沉重印匣的亲兵,个个面皮紧绷如铁,在蝉鸣的聒噪里活像一尊尊汗流浃背的泥塑。</p>
约摸有半个时辰,任瑰终于背着手踱了出来,站在廊檐的阴凉里,影子斜斜地切在郭士衡眼前。“哟,来客辛苦。”他声音懒洋洋的,带着点刚睡醒的鼻音,“这么大热天,替你家王爷跑腿?他老人家自己怎么不来?是嫌这洛阳的地烫脚,还是觉得本大使这庙小,容不下他那尊‘杞王’的金身?”</p>
郭士衡喉结滚动,声音干涩:“回……回禀大使!王爷……王爷他……抱恙在身,实难远行!特遣末将郭士衡,献上徐、宋等三十八州印信图册,代主请降!伏惟大使恩准!”说罢重重叩首,额头碰在滚烫的石板上,“咚”的一声闷响。</p>
“抱恙?”任瑰拖长了调子,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这病,怕不是从洛阳城破那天就落下的吧?行了,起来说话,地上怪烫的。”他踱前两步,目光扫过那些沉甸甸的印匣,“说说吧,你家王爷都‘病’得献出哪些家当了?让本大使也开开眼。”</p>
郭士衡如蒙大赦,又带着惶恐起身,垂首如背书般报出长长一串地名:“回大使,计有徐州(今江苏徐州)、宋州(今河南商丘)、亳州(今安徽亳州)、陈州(今河南周口淮阳)、颍州(今安徽阜阳)、泗州(今江苏盱眙西北,洪泽湖中)、海州(今江苏连云港)、濮州(今山东鄄城)、曹州(今山东菏泽定陶)、戴州(今山东成武)、济州(今山东茌平)、郓州(今山东东平)、沂州(今山东临沂)、密州(今山东诸城)、青州(今山东青州)、齐州(今山东济南)、淄州(今山东淄博淄川)、莱州(今山东莱州)、登州(今山东蓬莱)、兖州(今山东兖州)、仁州(今安徽固镇)、谯州(今安徽亳州谯城区)、汴州(今河南开封)、郑州(今河南郑州)、洧州(今河南尉氏)、嵩州(今河南登封)、许州(今河南许昌)、汝州(今河南汝州)、豫州(今河南汝南)、道州(今河南确山)、仙州(今河南叶县)、伊州(今河南临汝)、东梁州(今河南汝州东)、杞州(今河南杞县)、北荆州(今河南泌阳)、淯州(今河南南阳)、显州(今河南泌阳西北)、道州(今河南确山)……凡三十八州印信图册,尽在此处,请大使验看!” 一口气报完,他后背的汗已经湿透了那身借来的官袍。</p>
旁边负责记录的书记官运笔如飞,蘸墨的间隙忍不住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好家伙,王世充当年划拉地盘的本事真不含糊,东西南北中,快够开个杂货铺了……就不知道里面有多少是空壳子,耗子进去都得哭着出来?”</p>
任瑰没理会属下的嘀咕,等郭士衡报完,才长长“哦——”了一声,尾音在燥热的空气里打了个旋儿。“三十八州……你家王爷这份‘病中献礼’,分量不轻啊。这些印信,怕不是能压塌我这行辕的门槛?”说着,他踱到郭士衡面前,目光锐利的盯死对方,“你回去告诉你家王爷,‘病’得是时候。长安城里大唐皇帝正愁没由头拾掇干净这些前朝的‘贵胄’呢。他这‘病’来得巧,比他那位死扛到底的叔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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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瑰边说边伸出小拇指,比划了一个微乎其微的距离,“算是聪明了这么一丁点儿。叫他安心‘养病’,印信图册留下。至于他和他手下那帮人……是去长安城喝风,还是去岭南啃荔枝核,等陛下的旨意吧。本大使自会在奏章里,把他这份‘抱恙献土’的功劳,‘情真意切’地禀明圣听。” 任瑰口中吐出的“情真意切”四个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眼神里闪烁着老吏特有的精光。</p>
郭士衡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窜上来,比刚才跪在滚烫石板上还难受,只能唯唯诺诺地应着,带着一身冷汗和茫然,被兵士引了下去。他前脚刚走,任瑰的手下便一拥而上,如同饿虎扑食般扑向那堆印信图册,清点、核对、登记,行辕里顿时充斥着翻动纸张、碰撞印匣和吏员们高声报数的嘈杂声,活像接管了一个刚刚倒闭的、货物堆积如山的当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