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阳光以六十度角斜切过加油站的加油机，把柏油路面烤出扭曲的蜃景。林晚星站在便利店门口的遮阳棚下，帆布包的粗棉肩带硌得锁骨生疼，汗水顺着脊椎滑进后腰，在棉质T恤上洇出深灰的曲线。她看着江屿蹲在皮卡车货箱旁调试太阳能板支架，白衬衫后心的汗渍正以每秒两厘米的速度晕染，像宣纸上滴入的淡墨，沿着肩胛骨的轮廓洇成对称的蝴蝶斑。他左手腕内侧的淡褐色胎记在阳光下泛着珍珠粉，那是上个月在阁楼楼梯口她崴脚时，指尖无意识攥出的指痕残影，此刻被汗湿的袖口半遮半掩，随着他拧动扳手的动作时隐时现——扳手的金属柄上刻着“Stanley“的logo，被他掌心的汗渍浸得发亮，边缘处还留着去年在工地拧螺栓时磕出的小豁口。
“晚星，递下内六角扳手，4mm规格的。“他的声音被十二米外的加油机嗡鸣切碎，尾音带着午后三点特有的沙哑，像磨砂纸擦过松木。铁皮工具箱在货箱里晃出哐当声，林晚星拉开第三层抽屉时，指尖先触到冰凉的圆柱体——不是扳手，而是一卷橙黄色防水胶带。包装上的英文商标“SunnySeal“被晒得褪色，“n“字母缺了口，像暴雨夜阁楼里她笑说“比样板间窗帘好看“时，他耳尖泛起的那抹未及褪去的绯红。胶带表层凝着细密的汗珠，是江屿刚才拿出来比划时留下的温度，她甚至能看到汗珠在塑料包装上折射出的七彩光晕，如同微型棱镜分解的光谱。
她递过扳手，指腹擦过江屿掌心靠近虎口的老茧。那是常年握狼毫画笔和活动扳手留下的菱形纹路，此刻沾着细密的汗珠，凉津津的，带着金属工具特有的冷感。太阳能板的铝合金边框折射出碎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将瞳孔里的虹膜切成金绿相间的扇面——她曾在美术馆偷看过他看莫奈《睡莲》的侧脸，那时他瞳孔里浮动的光与此刻如出一辙，只是此刻眼尾多了因专注而挤出的细纹。他忽然抬手抹汗，手肘碰到太阳能板边缘，镜片上溅到的柴油渍被阳光照成彩虹色的油膜，像极了她小时候在肥皂泡上看到的光晕，油膜随镜片转动而变幻出流动的色彩。
“你们在搞什么鬼？“蓝灰色工作服撞进视野，加油员王强的橡胶手套上挂着三滴柴油，在水泥地上砸出深褐的圆点，其中一滴正滚向林晚星的帆布鞋尖，鞋底磨损的纹路里还嵌着上次暴雨夜的泥粒。他的对讲机发出刺啦电流声，腰带上的钥匙串随着动作叮当作响，心形钥匙扣氧化发黑，挂着张褪色的一寸照片，隐约能看见穿红裙的女孩——照片边缘有齿孔，像是从旧相册里撕下的，女孩发间的蝴蝶结与林晚星小学毕业照上的样式相同。
江屿直起身时，太阳能板的连接线擦过他小臂，留下道红痕，像用朱砂笔新描的纹路，红痕边缘微微隆起。“在给蓄电池充电。“他指了指车顶的黑色面板，阳光在磨砂表面织出无数细小的亮纹，每道亮纹都像一条微型光路。“独立太阳能系统，未接入公共电网。“他说话时，后颈的碎发扫过沾着柴油的衣领，露出凸起的第七颈椎，像暴雨夜抢修水管时那样，泛着被水汽蒸出的薄红，那里还留着她上次帮他贴创可贴时的指腹温度，创可贴边缘的透气孔纹路仿佛还印在皮肤上。
王强凑近时，林晚星闻到他身上三重气味：未熄灭的烟头、0号柴油、以及廉价洗衣粉的柠檬香，柠檬香里混着汗水的酸意。他的工牌别在左胸第二颗纽扣旁，照片上的笑脸被洗得发白，名字栏印着“王强“二字，边缘卷翘如被反复摩挲的书页，工牌背面用铅笔写着“女儿三岁“，字迹已模糊成浅痕。“上个月就有人在这儿用自制充电器，把3号加油机搞短路了。“王强的橡胶手套拍在蓄电池外壳上，震落层白灰，露出底下“磷酸铁锂“的红色印字，红色印字边缘因长期摩擦而泛白。“这玩意儿要是炸了，你负得起责？“他的食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手套表面的防滑纹路压出蓄电池的塑料肌理，留下短暂的白色压痕，如同模具的印记。
林晚星的指甲掐进掌心，帆布包的拉链头硌着髋骨，拉链头的金属镀层已磨损，露出底下的黄铜色。她想起合约附件里的“公共安全条款“，想起江屿熬夜画设计图时，总在桌边放着的那本《建筑电气安全规范》，书脊用透明胶带缠了三道，像给受伤的脊椎固定支架，胶带边缘因反复翻阅而卷起毛边。帆布包里的法律宣传册边角被捏得发皱，封面上《中华人民共和国电力法》七个烫金字在阳光下泛着油光，第三十二条的位置被她用荧光笔涂成橙黄色，和工具箱里的胶带同色，荧光笔的墨水在纸上形成微微凸起的纹路，指尖划过能感受到细微的颗粒感。
“根据《电力法》第三十二条第一款，“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比心跳还稳，胸腔震动的频率却泄露了紧张，喉结因呼吸急促而轻轻滚动。“用户用电不得危害供电、用电安全和扰乱供电、用电秩序。我们的设备未接入电网，属于离网发电系统，不在该条款约束范围内。“她蹲下身，指尖划过蓄电池上的参数标签，标签边缘卷起，露出底下江屿用铅笔写的“晚星专用“四个字，被汗水晕得模糊，铅笔芯的痕迹在阳光下泛着银灰色，像极了他画素描时的排线。“额定输出电压24V，低于GB/T3805-2021规定的安全特低电压限值，具备双重绝缘防护。“
“把你们的检测报告拿出来。“王强的对讲机又响了，他烦躁地按掉，钥匙串在腰间晃出尖锐的金属摩擦声，像指甲刮过玻璃，其中一把钥匙的齿纹已被磨平。林晚星从帆布包深处翻出文件夹，透明文件袋上还留着暴雨夜阁楼积水浸出的水痕，形状恰似她老家屋檐下的枫叶瓦当，水痕边缘泛着淡淡的霉斑。文件夹里掉出张便利店收据，日期是三天前，购买物品栏写着“橙味汽水×2“，备注栏有江屿随手画的简笔画——戴安全帽的小人举着太阳能板，旁边飘着朵橙黄色的云，云朵的线条用的是她送他的橙色彩铅，彩铅笔触边缘带着细小的飞白。
江屿接过报告时，指尖在CNAS红章上停顿了两秒，体温透过纸页传来，红章的印泥质感粗糙，像是掺了细微的颗粒。“这是第三方机构出具的EMC电磁兼容检测报告，“他翻开其中一页，阳光透过纸页，把密密麻麻的频谱图照得发亮，图上的曲线如同心电图，“谐波畸变率THD<5%，符合GB/T14549-1993标准，不会对加油机的电子控制系统造成干扰。“他的指腹划过“检测合格“四个字，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甲床泛着健康的粉，让她想起暴雨夜他给胶带拍照时，手机屏幕映出的指节轮廓，那时他的指甲缝里还沾着干涸的墙灰，此刻却异常洁净。
林晚星忽然想起昨夜十一点，她端着热牛奶路过江屿的房间，看见他趴在设计图上，台灯把影子投在西墙——那面他曾说要刷成亮色系的墙，至今留着暴雨夜水痕的地图状纹路，水痕干燥后形成的白色盐渍像极了等高线。他在图纸角落用橙黄彩铅画了朵向日葵，花瓣边缘写着“胶带色号：RAL2003“，花茎上缠绕着微型太阳能板的简笔画，彩铅的笔触在纸上留下凹凸的质感，如同浮雕。牛奶杯在掌心发烫，她没敢进去，只听见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像春雨落进荷塘，而他偶尔停顿，转动铅笔的声音清晰可闻，铅笔木质笔杆上有他牙印的痕迹。
“小张，你过来看看！“王强忽然朝便利店喊了声，声线被夏日午后的热浪扭曲，仿佛空气都在震颤。玻璃门被推开时，风铃发出刺耳的响声，穿蓝衬衫的经理走出来，腋下夹着本《加油站安全操作手册》，封皮磨损得露出白底，第七页和第八页间夹着张去年情人节的加油小票，金额“520元“被红笔圈出，红笔的墨水在纸上晕开了边缘，像滴在宣纸上的朱砂。经理的皮鞋尖蹭着地上的柴油渍，画出弯弯曲曲的波浪线，像心电图上紊乱的波形，鞋跟处有块明显的磨损，露出底下的白色橡胶，橡胶上嵌着小石子。
经理的目光落在蓄电池上，瞳孔在阳光下收缩成细缝，眼白处布满血丝。“这东西要是出问题，整个加油站都得封。“他翻开手册，泛黄的纸页间飘出股陈旧油墨味，掉出半张照片——穿碎花裙的女人抱着个婴儿，背景是九十年代的加油站，照片边角卷起，像是被无数次抚摸过，女人手腕上的银镯子与林晚星外婆的遗物样式相同。他的手指在“临时用电管理“章节来回滑动，无名指上的婚戒内侧刻着“LYH2008.5.20“，字母被岁月磨得模糊，只剩下浅淡的凹痕，凹痕里积着细小的灰尘。
江屿忽然从工具箱里拿出数字万用表，表盘上的旋钮刻着细密的刻度，每个数字都被涂成白色，在阳光下清晰可见，旋钮边缘因长期使用而变得光滑。“可以当场检测接地电阻。“他蹲下身时，白衬衫下摆滑出来，露出后腰一小片皮肤，林晚星看见那里有颗针孔大的痣，像粒不小心撒上的黑芝麻，让她想起小时候偷吃掉在桌上的芝麻馅汤圆，而痣的旁边，有道极浅的疤痕，是他高中时打篮球留下的，疤痕呈月牙形，如同新月的投影。表笔接触蓄电池外壳的瞬间，他轻轻吸气，喉结滚动的幅度比平时大了些，脖颈处的皮肤随着动作绷紧，暴露出淡青色的血管。
“接地电阻0.3欧姆，“江屿把万用表屏幕转向经理，阳光在数字上跳来跳去，数字的边缘因反光而模糊，“符合GB50169-2016规定的小于4欧姆要求。“他的拇指无意识摩挲着表笔线，那里有处被烙铁烫出的疤痕，是上个月在工地救流浪猫时留下的，疤痕呈椭圆形，颜色比周围皮肤略浅，形成独特的纹理，纹理中还嵌着细小的铁屑。经理的手指在手册上的“豁免条款“处停顿，指甲盖泛着长期抽烟导致的黄，指甲缝里有未洗净的油污，油污呈深褐色，如同陈年的漆渍。“行吧，“他终于合上书，封面的油渍蹭到江屿的卡其裤腿，形成片不规则的暗纹，油渍在布料上折射出彩虹色，如同油膜漂浮在水面。“但得离加油机五米远，出了事你们自己担。“他转身时，后颈的褶皱里积着层薄汗，像被晒化的蜡，衬衫领口处的标签已经磨掉，露出粗糙的缝边，缝边线头松散。
江屿点头时，后颈的碎发扫过衣领，露出淡青色的血管，血管随着心跳微微搏动，搏动的频率与加油机的嗡鸣形成奇妙的共振。林晚星忽然想起暴雨夜，他把蓝白毛巾按在她头上，毛巾边缘的毛圈蹭着她耳垂，留下细密的麻痒感，而毛巾上的皂角香，此刻仿佛又萦绕在鼻尖，混合着加油站的柴油味，形成一种奇特的气息。“我去买水。“她转身冲进便利店，空调冷气让发烫的脸颊瞬间起了鸡皮疙瘩，额前碎发上的汗珠被吹成细小的冰晶，打在眼皮上带来微微的刺痛，刺痛感让她瞬间清醒。
冰柜里的橙味汽水在LED灯光下泛着琥珀色，瓶身上凝着的水珠不断滴落，在玻璃上汇成蜿蜒的水痕，像极了暴雨夜阁楼墙上的水迹，水迹干涸后留下的白色印记如同地图上的河流。她拿了两瓶，瓶身的冰凉透过掌心传到心脏，结账时看见收银台旁的法律宣传册——正是她包里那本，封面印着《电力法》第三十二条的条文，配图是戴黄色安全帽的工人检修电线，安全帽的颜色与工具箱里的胶带分毫不差，而工人脚下的电线，被画成了橙黄色，电线的走向如同她老家门前的溪流。收银员扫码时，激光枪的红光在汽水瓶身上划出橙黄的弧，如同江屿画向日葵时的笔触，弧线的起点和终点恰好构成一个不完整的圆。
走出便利店时，江屿正在调整太阳能板倾角，用角度尺量出37.5度——那是本地夏至日的最佳光照角度，角度尺的金属边缘反射着阳光，刺痛了她的眼睛，让她下意识眯起眼。他的影子被阳光拉得老长，落在皮卡车斗里的工具箱上，第三层抽屉微微敞开，露出半卷橙黄胶带的边缘，像躲在贝壳里的寄居蟹，胶带的轴心金属环在阳光下闪了闪，如同他每次看她时，眼底一闪而过的光芒，光芒转瞬即逝，却让她心头微颤。林晚星看见他打开抽屉，把胶带往内侧推了推，和扳手、螺丝刀并排，胶带与金属工具碰撞，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声响虽小，却在空旷的加油站显得格外清晰。
“给。“她递过汽水，瓶身的水珠滴在江屿手背上，和汗水混在一起，流进他掌纹的沟壑，那些沟壑里还残留着上午调试太阳能板时的灰尘，灰尘呈深灰色，如同他画素描时的暗部调子。他拧开瓶盖时，喉结滚动的样子让她想起阁楼里，他偷偷给胶带拍照时，手机屏幕映出的侧脸轮廓，那时他的食指在“新建文件夹“按钮上犹豫了三秒，而此刻，他拧瓶盖的力度恰到好处，既不会让汽水溢出，又能轻松打开，瓶盖打开时发出的“啵“声，如同气泡破裂，也如同她心头某层薄膜的碎裂。汽水冒出的气泡在瓶口炸裂，发出细微的“啵“声，像心跳漏拍的声音，气泡破裂时溅出的液体，落在他手背上，与汗珠融为一体，形成细小的水滴，水滴在阳光下闪烁着七彩光芒。
傍晚六点十七分，阳光把加油站的加油机染成金红色，光谱中的橙黄波段占比达到峰值，光线穿过加油机的玻璃罩，在地面投下彩色的光斑。江屿正在收拾设备，将太阳能板折叠成公文包大小，铝合金边框的接缝处发出轻微的“咔嗒“声，每一声都像是在为这一天的经历标点，声响规律，如同节拍器。林晚星蹲在地上帮他卷电线，指尖触到绝缘层上的烫痕——那是上次在工地，他为了救只钻进配电箱的流浪猫，不小心被烙铁烫的，疤痕呈椭圆形，像片小叶子，疤痕周围的皮肤纹理略有不同，形成独特的触感，触感粗糙，如同砂纸。
“晚星，“他忽然开口，电线在他掌心绕出整齐的螺旋，每圈直径严格保持15厘米，如同他设计图纸时的精确，螺旋的中心形成一个完美的圆孔。“你怎么会记得《电力法》具体条文？“他的语气很轻，被远处油罐车进站的轰鸣声稀释，油罐车轮胎与地面摩擦的声音，像是某种低沉的贝斯伴奏，伴奏声厚重，掩盖了他语气中的一丝好奇。
她把电线塞进收纳袋，拉链头的金属齿发出咔嗒声，像摩尔斯电码，每个音节都对应着她此刻的心跳，心跳声清晰，如同鼓点。“上次暴雨夜后，我查了很多关于住宅用电安全的资料。“她没说自己在图书馆泡了三个下午，把《电力法》《供电营业规则》《低压配电设计规范》中与“共同应对突发状况“相关的条款都抄在笔记本上，最后一页贴着那卷橙黄胶带的购买小票，票面上的日期被她用红笔圈出，正是他们合约生效的第三天，而小票的背面，她曾偷偷写下“或许不是假扮“的字样，后来又用橡皮擦掉，留下浅浅的痕迹，痕迹模糊，如同褪色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