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还未上完。</p>
宋晓瑗出来的时候，小白楼里正弥漫着当归的香味，原是最后一道大菜上了桌，当归牛腩，牛肉牵连牛筋晶莹剔透，如人肉冻子，当归提味，闻着闻着，魂魂魄魄都不知当归何处。</p>
紧接着，所有人都从残羹剩饭里抬起头来，然后便瞧见爬出门的何金妮，像一条狗，紧随宋晓瑗其后，那模样真可怖——有人因此不小心碰倒一杯气泡水，她便哭得也像是气泡水，新生的眼泪不停的冒出眼睛，咕噜噜的，仿佛气泡水顶在嘴里，舍不得咽下，所以从左脸凸倒右脸，唇边吹出大泡泡。</p>
“不行，你不能让别人知道……你不能……”</p>
她突然呕出一口鲜血。</p>
“吓！”</p>
有人尖叫起来，“少帅夫人吐血了！快请大夫来——不、快将人送到公署医院去！”</p>
梁延一下子皱紧了眉头。</p>
他几乎是想也不想的便搁下了酒杯，独独提步的时候多说了一句，是同萧子窈说的，语速很快。</p>
“我会处理好的。”</p>
——也不知道他会处理好什么，是一个人的生死还是一群人的生死。</p>
他一开始还端得住耐心，便将人很快的扶起来，然后擦了擦她的嘴——擦不擦是一码事，嫌不嫌弃却是另外一码事，他没用自己的手，而是用的何金妮的手，那白手套顿时就变红了，混杂着土灰，面子落了一地。</p>
“我不是让你进去等着！”</p>
梁延咬牙切齿道，“你要的颜面我今天该给的都给了，是你不争气，要闹一桩等报纸的丑闻出来！”</p>
何金妮剧烈的摇着头。</p>
“金童！是那个金童，我的金童碎了，它一下子掉在地上摔碎了，里面、里面是……里面居然是……”</p>
宋晓瑗平静的打断了她。</p>
“梁少帅，屋子里供奉的那尊金童玉女，里面塑着得了痨病死掉的婴儿，这也许就是夫人患病的根源，我现在请求您封锁小白楼，检查所有宾客，然后再请公署医院来做消杀，并把夫人一同带去院内监护！”</p>
梁延于是看她一眼，眼光里警告之意不甚明显。</p>
“宋大夫，你学医也许十分出色，但是做人一定不够精明。”</p>
他说，“这件事情你本来可以烂在肚子里，等婚礼之后再说的。”</p>
宋晓瑗立刻笑了，是冷冷的一笑。</p>
“梁少帅，如果之后肺结核因为今日宾客流散而在城中流行起来，你照样是当不了大帅的。我学医治病救人，不是只救上等人，普通人的命也是命，没人应该为了你们的面子赔上性命买单。”</p>
话毕，她简直不给人机会，便施施然往旁边一退，猛的叫了起来。</p>
“小白楼中发现传染病根源！请各位都停箸！立刻停箸！”</p>
万籁俱静。</p>
那，之后呢？</p>
——之后便是一轮一轮的惨叫声了！</p>
就好像，一滴水溅入油锅、或是灰尘之中，滋啦啦跳起一地灼人的油花——华亭贵胄未必不是另一种花团锦簇，所有人都跳起来，万花渐欲迷人眼，都被油炸得叫起来。</p>
梁延拔出枪来便要扣动扳机。</p>
他自然是冲着宋晓瑗去的，</p>
谁知，只此一瞬，萧子窈的动作却比他更快。</p>
那场景就仿佛萧从玉身死之日。</p>
手枪照样是她抢的沈要的——其实那根本就称不上抢不抢的，不过都是有人存心让着她的。</p>
他既会为了她所向披靡，又会为了她滥杀无辜。</p>
除此之外，他更会纵容于她，无论是好是坏。</p>
萧子窈于是举手鸣枪，朝天，砰的一声，如大厦倾倒。</p>
“都不准动！”</p>
她厉声斥道，“所有人，原地停住——军规有明令，凡涉及传染病之特大事务，在场之人均服从医师指挥，配合调查及消杀，违令者，一律作逃兵与通敌处理，当场枪毙！”</p>
萧子窈分明比梁延更为杀伐果断。</p>
宋晓瑗远远的冲她点了点头。</p>
如此，她便又坐回了位子里去，手枪没有还给沈要，而是啪的一下拍在桌上，不动声色的。</p>
沈要没吱声，就只是在旁耐心的替她夹着菜——当归牛腩他尝了，有些酒气，大约是去腥的时候洒的，郝姨叮嘱过他，萧子窈不可以碰酒的，他于是转头便去剖一尾鱼，几口白净肉都长在肚皮上，陶瓷盘子下酒精灯料吁吁烧热，直到剩下一捻青焰的时候，都没人可以如同他一般的专心致志的吃着菜。</p>
四下里已有人哭了起来，是几个女眷，男人之中也有长舌之人，话不能停。</p>
“呜呜，我不要感染传染病，我要回家……”</p>
“我身体好着呢，怎么会来吃一口菜就染上病了？这里上上下下坐的都是军区政局的大人物，倘若在此耽误了这许多时日，真不知要耽误多少救国的时间！只怕是被几个女流耽误了国事，我便该以死明志了！”</p>
萧子窈一瞬冷笑。</p>
“诸公日哭夜哭，安能哭死董卓乎？”</p>
“今天这个以死明志，明天那个一死了之，等满朝文武都死光，全天下的人都死光，中国就能太平了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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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光凭你这一张嘴，就能救这乱世了吗？”</p>
她冷冷拈着筷子，红舌一勾，像蛇的信子，原来是舔掉唇边的一抹水光，多动人。</p>
沈要就看着她，一言不发。</p>
也许，此时此刻，萧子窈的心里根本是没有他的。</p>
他心想。</p>
但是，没有关系。</p>
他是她不折不扣的小狗，分分钟亲吻她三千两百万次。</p>
哪怕她看都不看他一眼，也吻她。</p>
爱上她多容易，她太美好了，又鲜血淋漓，他等了如此之久，所以生怕自己搞砸了。</p>
要忍耐。</p>
人是拿来爱的，除人之外的一切是拿来用的。</p>
小狗很乐意被所爱之人使用。</p>
被使用，便是被爱。</p>
无所谓的，她不想着他也无所谓的，只要她还用得上他，那便足够了。</p>
人声嘈嘈。</p>
是时，宋晓瑗已然拨过了公署医院的电话，她做不了太多事情，便只好抓紧抢救哭至晕厥的何金妮，见她抽搐之际又吐一口鲜血，便说道：“都收声！我听不清病人的心跳了！都安静！”</p>
她只管反反复复的号着何金妮的脉，听一下，然后一顿，又转去她前胸猛按，一下一下又一下，再度转回腕心倾听，又倒回去，如此往复。</p>
梁延忽然问道：“她还救得活吗？”</p>
宋晓瑗一抹额前的细汗，来不及多想，便应声道：“她惊悸休克了，轻则很快醒来，重则心跳骤停——但这些跟肺结核是没太大关系的，只要人醒过来，病就还有得治！”</p>
“……可我不想给她治病。”</p>
梁延道，那声音很低很低，除宋晓瑗之外没人听得见——也许也是有的，倘若何金妮就此醒过来的话。</p>
他于是字字句句肆无忌惮。</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