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报出刊的那一日,萧子窈正一如既往的守在城北陪孩子。</p>
沈要没问她别的,却只是将报纸递到了她的手里去。</p>
一见他如此,四下几个小泥娃便纷纷围了上来,叽叽喳喳的,你一言我一语,实在叫得好不热闹。</p>
“这是什么画报,我也要看!”</p>
“这是报纸,上面的汉字好难认的,我要夫人念给我听!”</p>
“咦,你也不害臊,怎么能叫萧姐姐‘夫人’呢,那是沈军长才能叫的名字……”</p>
“胡说,我看明明就是你不懂,‘夫人’只是一个统称,旁人叫也是可以的!”</p>
一时之间,沈要直觉两眼昏花。</p>
他以前总觉得,世上唯独将死之人最是聒噪。</p>
他见过太多死人,其中几乎没几个能够善终,所以断气之前什么胡话都说得出口,有哭自己哭家人的,也有骂他也骂世道不公的,然后,死法各异,但一刀了断的占大多数,因为他怕吵。</p>
他简直想不到,小孩子吵嚷的威力竟比一些大人来得更加出色。</p>
沈要于是哑然,若非萧子窈正处在那症候群一般的尖叫中心,他大约连上前也不敢。</p>
然,他心下正还腹诽,却见萧子窈倏尔一指顶唇、嘘了一声,转瞬间,那几个孩子便纷纷侧目,转头问她道:“萧姐姐,我们这是要玩捉迷藏吗?”</p>
沈要有些纳罕,便沉声问了句。</p>
“你什么时候答应和他们玩的?”</p>
萧子窈摆摆手道:“这是我和孩子们的约定,前两天陪他们一起玩过两次捉迷藏,规则是我定的——只要我说嘘,他们就要安安静静的藏好,然后等我去找。所以你看,我刚刚嘘声,他们马上就不闹了。”</p>
沈要哽了哽,那感觉既非难过也不是无言,就只是,当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p>
萧子窈也许并不一定喜欢小孩。</p>
他想。</p>
然后,恍惚之间,他又想到另一种解释,也许,她不过是太善于训狗罢了,把小孩子当狗来训,未必不是又一种办法。</p>
他于是微微的垂眼。</p>
“六小姐。”</p>
他忽然道,“陪完他们,要记得再来陪我。”</p>
真奇怪。</p>
难得一次,他居然,舍得让出她去。</p>
只此一瞬,就连萧子窈也有些不可置信,便两步上前踮起脚来,只管信手抚上他的眉心。</p>
“怎么回事,你也没发烧啊?今天莫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个槐木疙瘩居然这么有人样?”</p>
沈要默默无言。</p>
却是顺势捉住了她的手去,然后自下而上,最终定在侧脸,自顾自的就偎了上去。</p>
“还撒娇?这么多孩子们可都看着你呢,以后你沈军长的威风还要不要了?”</p>
“不要了。”</p>
他说,“我就喜欢蹭你。”</p>
然后,便没有多少然后了。</p>
几个孩子议论纷纷。</p>
“哎,你们还记不记得,之前营里的大人们都说,沈军长凶得嘞,会吃人肉!”</p>
“啊?那我们会不会被吃掉啊?”</p>
“我觉得不会,但是夫人可能会被吃掉,因为夫人身上的肉比我们多。”</p>
“不对吧,你看他对夫人那么亲爱,怎么会把夫人吃掉呢?”</p>
“村里的狗偷吃小鸡仔之前不也是那样?蹭着蹭着就蹭到嘴里去了!村里的寡妇不都这么说吗?”</p>
——萧子窈简直听不下去。</p>
除去宝儿之外,她平生几乎不曾与孩子打过交道,更别提这些没人教养的孩子了,且不说口无遮拦,便是连大人的诨话也听不懂。</p>
她实在有些不忍。</p>
却又转念想到,哪怕是诨话,但好歹也是活人嘴里吐出的一口热乎气儿,之后改好便是了,又不是杀人犯罪,改都改不了。</p>
一旦杀过了人,那便真的改不了了。</p>
如此,她便悄然回首,眼光正落在沈要的眉间。</p>
“怎么了?”</p>
沈要不明就里的问道,“不玩了吗?那你和我走。”</p>
她于是摇了摇头,说:“不,就是想看看你。”</p>
话毕,似是觉得不够,便盎然一笑,带着些喜色,也带着些歉意。</p>
“我就喜欢看你。”</p>
沈要一瞬语滞。</p>
他直觉满头满脸都发烧,高热不退,似猛火煎干舌心,根本哑得人说不出话来。</p>
偏偏,他却一点儿不觉得辛苦,只觉得手心发潮。</p>
“六小姐,别逗我了。”</p>
他说,“你又不是真的喜欢看我。”</p>
“你怎么知道不是真的?”</p>
“就。感觉。”</p>
“那你感觉的不对。”</p>
萧子窈振振有词,“罚你回营帐里反思,重新感觉,等我陪孩子们玩完了,就来检查你。”</p>
他立刻哦了一声。</p>
然后,不情不愿的,转身退后一两步,再回头,再走,再回身,再走。</p>
反反复复,黏黏糊糊。</p>
——却又,乐此不疲。</p>
他只管远远的补上一句。</p>
“六小姐,我这次学会谦让别人了。”</p>
“你之后回来要记得夸我。”</p>
“要快些回来。”</p>
萧子窈就笑:“那如果我回来的晚了呢?如果我回来了却忘记夸你了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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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就去找你。”</p>
沈要一字一顿,十分认真,“然后,帮你想起来。”</p>
他眸光暗烈。</p>
那话音至此了。</p>
是时,已是午后,那日头尤其旺盛,竟将她手中一份灰纸公报照得白生生一片,不太像宣纸,却反倒像花圈。</p>
“夫人,我们到底还玩不玩捉迷藏?”</p>
一个孩子是时问到。</p>
萧子窈闻言,便说:“玩,但是我们要先把报纸念完。”</p>
如此,她话音方落,几个孩子便大叫起来,纷纷吵得四下不可安宁。</p>
“军长夫人要给我们念报纸咯,有想听的人要排队哦!”</p>
萧子窈手心顿时握紧。</p>
她只见好多帐篷底下都钻出一张又一张的黑脸黄脸来,黝黑的颜色,蜡黄如陈尸,像坟山里爬出的新鬼,无一例外,只管扑向她来。</p>
偏那孩子懂也不懂,反而说道:“夫人,我们村里识字的人不多,有新闻都是请一个老秀才帮忙念报纸的,可惜他在洪水前死了,才下葬不久,所以到现在还没人顶替他的位置呢,你是第一个!”</p>
她于是轻声笑笑,复又一展报纸,朗声念道——</p>
“岳安旧主萧训之女,搅扰先人,属大不敬,但因此救百余口生人,未必难辞其咎。”</p>
有人就问:“什么是‘难辞其咎’?”</p>
她道:“就是难以推脱罪责与过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