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亭麗自己倒不覺得什麽,拍拍手就要起身,誰知迎面有人嗤笑一聲:“是她。”
擡頭看去,就看見幾個珠光寶氣的富太太站在對面,其中一個恰是喬太太,看見聞亭麗摔倒,喬太太倒沒說話。
說來奇怪,自從喬寶心回過一趟上海,喬太太對她的敵意仿佛就消失了,那位周太太卻笑得極開心:“這不是那位姓聞的大明星嗎,大過年的,你也出來清游?”
另一位太太說:“她哪有這樣清閑,聽說是出來拍戲,這一行,掙點錢也不容易。周太太,那邊地滑,我們就別過去了。”
周太太別過身去:“也好,我們去別處逛逛。”
人走遠了,話聲卻不高不低飄過來:“什麽大明星,說白了就是戲子。這不,大過年的還辛辛苦苦在外頭‘賣藝’,也沒見誰對她噓寒問暖的。”
聞亭麗非但不怒,反覺可笑,正要起身,後頭突然伸過來一只手,穩穩當當扶住她的胳膊。
聞亭麗只當是黃遠山,任由她扶着自己起來,不料一回頭,就對上孟麒光俯視自己的眼睛。
“孟先生。”
想起那晚在高家發生的事,想也不想就把手抽回來。
孟麒光分明是偶然路過,他望一眼那群太太的背影,再瞥向聞亭麗弄污的雙手。
聞亭麗自顧自掏出手帕擦了把,孟麒光環顧四周:“這麽遠的路,他就派了兩個跟班跟着你?”
“什麽?”
“你明知道我在說什麽,上回白龍幫那件事,他還沒有吃夠教訓嗎?”
聞亭麗待要接茬,孟麒光卻驀地轉過頭,若無其事對着前方打招呼:“黃姐。”
原來是黃遠山找過來了:“麒光?你怎麽也在此地?”
“這幾日在寧波談生意,表姐想上山賞雪景,就順路送她一趟。”
不等黃遠山走近,他突然壓低嗓門:“不覺得周太太說的很有道理嗎?大過年的,讓你一個人冷冷清清在外面拍戲,可見他并沒有把你當一回事。”
他的表情半真半假,語氣也半真半假,對于此類挑撥離間的把戲,他顯然樂此不疲。事實上,在發生過這麽多事之後,孟麒光在她面前早已不再僞裝,他開始完完全全做他自己,這一來,兩個人相處的氛圍反倒輕松了一點,像兩個彼此知根知底,卻永無可能走在一起的老熟人,但也稱不上敵人。
這一想,人和人之間的關系倒真是複雜,她瞪着他,他含笑目視前方:“我這人再壞,也不會讓自己的女人大過年的出來喝冷風,我是替你不值。”
她一嗤:“謝謝孟先生替我不值。”
說話間,黃遠山已經走到了跟前,兩人不約而同打住了話頭。
***
吃過晚飯,劇組一行趕去附近的賓如歸旅社下榻,可巧周太太喬太太等人也在同一家旅社入住。
周太太母女倆派頭極大,光是箱籠就有十幾箱,另帶了五六個随從,母女倆捧着手爐在客棧門前指揮随從們搬動行李。忽瞧見聞亭麗吃力地幫着劇組同事搬東西上樓,周太太不可思議地搖搖頭:“這哪還是淑女,我看她野蠻得很。”
這趟出來,劇組預算有限,聞亭麗等人住在條件較簡陋的前樓,喬太太等人則住在後樓。周威幾個大概是為了就近照顧聞亭麗,也住在前樓,只不過當着外人的面,始終裝作不認識對方。
聞亭麗進房安置行李,卻發現房中連個熱水壺都沒有,忙下樓去找茶房讨要,忽聽見後院極熱鬧,隔着窗戶朝天井一看,就看見幾位太太坐在火爐邊打牌。
周小姐抱怨說:“姆媽,這地方一點意思都沒有,橫豎雪景也賞完了,佛也拜完了,明天一早我們就回上海吧。”
“傻孩子,你不說,姆媽也要帶你早些回去的,大後天就過年了,家裏還有一大堆事等着操辦呢,喬太太,孟先生明天也下山吧?”
“他說想在這裏住兩晚,也許後天再下山。”
“這破地方有什麽好待的,咦,不會是惦記着那個女明星吧?他們這些年輕後生,一看到漂亮女人就像丢了魂似的。”
聞亭麗本以為喬太太會趁機大說她的壞話,不曾想,喬太太只是笑着給對家太太丢出一張牌:“二餅。”
周太太有些讪讪的,另一太太幫她解圍:“都說少白道風光好,我看不過是荒山野嶺,也就那幾個戲子為了掙點銅钿肯在這種地方吃苦了,大過年的待在空山裏,活像孤魂野鬼似的。”
聞亭麗下樓而去,下樓見了茶房,忙向對方打聽公共電話機在何處,忽聽外頭傳來汽車聲,仿佛有新的客人來了。
聞亭麗也沒多在意,誰知走廊上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黃遠山把腦袋探進來笑着說:“你快出來。”
聞亭麗一頭霧水跑出去,就看見一高一矮兩個身影站在庭前,庭前黑漆漆的,可她還是一眼就認出那是誰。
她一下子懵住了,生怕自己看錯,末了還是站在那兩人後方的周嫂含笑喊了一聲:“小姐。”
聞亭麗狂喜地朝他們跑去:“你們怎麽來了?!”
陸世澄:“小桃子想你,我也想你,幹脆一起找你來了。”
聞亭麗凝視他的眼睛,喜悅充滿她的心:“我、你——我都要高興死了。”
小桃子在姐姐腿邊蹦蹦跳跳:“陸先生說要給姐姐一個驚喜,姐姐你驚不驚喜。”
“驚喜!驚喜!”聞亭麗蹲下身對着妹妹的腮幫子親個不停。
旅社老板聞訊而來,熱忱地說:“陸先生,裏邊請。”原來邝志林提前幫陸世澄在此間訂了兩間上房,陸世澄住一間,周嫂和小桃子住一間。
在等待開房的間隙,陸世澄插着褲兜在聞亭麗的房間裏參觀。
對着那斑駁的牆壁、生鏽的洋鐵管、吱吱呀呀的木地板,他不禁一陣沉默,把茶房叫進來說:“把我的東西送到這間來,把聞小姐的行李箱拿到後樓去,我要跟她換房間。”
聞亭麗忙攔住他:“有什麽好換的,隔壁就是黃姐,我和她夜裏随時有事情要商量的,你換到這間來,樣樣都不方便。再說,你那間上房也沒比我的高級到哪裏去,不過是略大一些,你摸摸我的床褥,我說自己怕冷,老板就幫我鋪了三層厚褥子,你那間未必有我這間暖和呢。”
他們特地把房門敞開了說話,稍後又一起下樓去找周嫂和小桃子,小桃子第一次看到這樣厚的雪,等不及跑到庭前堆起了雪人。
迎面遇上孟麒光和周太太一行。周太太許是早已得到了消息,表情有些讪讪的,主動跟陸世澄打招呼:“陸公子,這麽巧。”
又用目光示意女兒同陸世澄問好,周小姐嘟着嘴把頭轉向一邊。
陸世澄沒吭聲,因為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孟麒光身上。孟麒光也在此地,這令他感到相當意外!
他和聞亭麗,本是一前一後走着,一望之下,他立即将手從褲兜裏抽出來,極自然地牽住了身後聞亭麗的手。
聞亭麗心中一蕩,下意識要抽回手,陸世澄卻不肯放,只斜睨着前方的孟麒光,她忍笑由他牽着了。
直到一行人走開,陸世澄才松開她的手。
“周太太回去亂說怎麽辦?”她問他。
“她不敢。理他們呢。我餓了,陪我去吃飯好不好?”
第二天天不亮,喬太太、周太太都由孟麒光護送着下山去了,陸世澄一行則留了下來。
大年三十晚上,聞亭麗和陸世澄在火堆旁守歲。
在上海時,人人都忙于是非、忙于得失,所以時間總是不夠用。
一到了山裏,時間都變慢了,從天黑到睡覺前,有大把光陰可以虛度,像現在,對着搖曳的火光,心裏空空的什麽也不想,一切俗世間的煩惱都抛到了腦後。
聞亭麗把頭靠在陸世澄的肩膀上,有一搭沒一搭同他說着話。
“你聽,那飒飒的聲音,怕不是野獸來了吧?”
陸世澄側耳一聽:“不是,那是積雪從樹梢上掉下來的動靜。這季節,山上的野獸基本都冬眠了,你怕?”
“有點,聽說有時候它們餓極了,會跑到農舍偷雞吃。”
“那也是快開春的時候了,何況那也算不上偷,深山老林本來就是它們的地盤,是人非要跑來打攪乃至獵殺它們。不過是被叼走幾只雞,也沒什麽好說的。”
“很對。”聞亭麗吃吃地笑,“想不到陸先生的歪理也是一套一套的,我以為就我經常突發奇想呢,你看你頭頂的那顆星星,真的好亮,是北極星吧,無論春夏秋冬,它好像總是在那兒。”
她忽然想起什麽,從地上撿起一根柴火棍遞給陸世澄:“要不我們許個願吧,小桃子早上說了,除夕是新舊交替的時刻,今晚在最亮的那顆星下面把自己的願望寫下來,一準會實現的。”
陸世澄一邊轉動着手裏的火棍,一邊笑着說:“那不過是幼稚園的先生為了哄小朋友寒假練字編出來的話,你也當真。”
“好玩嘛,試一試又不會少塊肉。”她推着他轉過身去,“你寫你的,可不許偷看我的。”
她随手撿起另一根柴火棍,唰唰唰在地上寫起來,料定他寫完了,忙探頭去看。
哪知一回頭,就被陸世澄用手蓋住了眼睛。
“又開始耍賴了,是誰說的不能偷看?”
“真小氣,要不我的也給你看。”
他不肯松手,她就作勢要咬他的手指,剛咬上,陸世澄就觸電般把手縮回去,睜眼一看,陸世澄低眉看看自己的指尖,又擡眸看向她,沒作聲。
聞亭麗不明白他為何反應這樣大,後來有點意識到了,心怦怦直跳,一眨不眨跟他對視。
陸世澄傾身扣住她的後腦勺,吻上她的唇瓣,他的呼吸和身體都好燙,渾身上下散發着一種誘人的危險氣息,在他的引誘下,她的呼吸也莫名開始發顫,他們吻了好一陣才分開。
後來有人來了:“他們兩個是在後院嗎?”
聞亭麗火急火燎伸腳去擦地上剛寫的那行字,百忙之中,不忘朝他那邊偷瞄。
他們倆居然許的是同一個願望。
回去的路上,她問他:“你偷看了我的?”
“沒有。”
“那為何會一字不差?”
“誰知道?也許是你照抄我的。”
“賊喊捉賊吧你。”
“誰是賊,反正偷看的人不是我。”
“我不信,你不如說:我們兩個心有靈犀,天上地下再也找不到比我們更有默契的了。”
“我們兩個心有靈犀,天上地下再也找不到比我們更有默契的了。”他朗聲對着頭頂的星辰說。
她笑不可抑。
聞亭麗在山裏拍了十天戲,陸世澄幾個也在山裏待了整整十天。
等到他們一起下山,年也過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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