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 101 章(2 / 2)

闻此一生 凝陇 100 字 3个月前

邝志林忍不住開腔:“老太爺,可是這一次,是三爺先把槍口對準澄少爺,澄少爺差一點就死在三爺的手裏了!”

“我們祖孫倆說話,還輪不到你插嘴!”陸老太爺暴喝一聲,聲音震蕩在寬闊的廳堂裏,像獅吼,讓在場的人心頭陣陣發涼。

“記住了,你是陸家的兒孫,永遠別為了外人為難自家人,祖父如今只剩下你三叔一個兒子了,你忍心叫祖父傷心嗎。”

陸世澄的表情沒有快意,也沒有憤恨,只有麻木的平靜,他嘴角慢慢上揚,帶着諷意問:“祖父,其實這些年我心裏一直有個疑問,當年我爹娘被人設計害死,你真的一次都沒有懷疑過兇手可能是你另外兩個兒子嗎?”

陸老太爺啞然失聲。

“您自诩精明,當年的事破綻那麽多,我不信你沒有瞧出他們兄弟倆有問題,還是說,你明明心裏有疑慮,只因他們是你心愛的艾巴雅所生的兒子,所以才要自欺欺人!”

陸老太爺反手就是一個巴掌,陸世澄臉龐上頓時浮現出幾道清晰的手指印,他無動于衷,用手背擦拭着嘴邊的血跡,緩緩從地上站起來。

他的視線,随着他的起立,一點一點在拔高。由一開始的仰視,變為平視,最終變為俯視。

他開始俯視自己的祖父。

陸老太爺額角一跳,他似乎第一次意識到當初那個弱小的孫兒,已經長得比自己還要高。

在一種無形的壓迫下,一向不懂屈從為何物的他,竟下意識向後退了半步,這讓他頓覺喪失了尊嚴,心中愈發惱恨起來。

陸世澄将祖父表情的每一個微妙變化都看在眼中,包括那微顫的皺紋,以及冷硬如刀的嘴角。

他臉上的笑意愈發擴大。

年幼的他,曾經指望從這位長者身上得到足夠的關愛和保護,在他最無助的時候,他曾期盼着這位長輩早日查清真相替自己的父母主持公道,但後來他才知道,這世上就是偏心到令人發指的父親。

小小的他,不理解祖父為何突然下令不再追查父母慘死的真相。為了解答心中的疑惑,他一度到處找尋答案,後來他無意中走進祖母的房間,找到了一本藏在在抽屜裏的日記,自從祖母去世後,這個房間便被祖父下令封鎖起來,他是趁晚上沒人時,悄悄摸進去的。

通過祖母的日記,他才知道,祖父與祖母成親後,始終相敬如賓,祖父對自己的發妻全無半點感情,聯姻完全出自家族安排。

人到中年時,祖父偶然遇到那個名叫艾巴雅的美麗女子,一下子就丢了魂魄,為了娶她進門,不惜跟祖母反目成仇,可惜此舉遭到了陸家族人的強烈反對,因為陸家祖先當初來南洋闖蕩時,就親口立下一條規矩:陸家後代絕不允許跟南洋女子通婚。

祖父無法公然反抗族規,索性帶着艾巴雅去別院常住,為此,祖母幾乎夜夜失眠。

艾巴雅三十出頭就死了,為了懷念這個女人,祖父不但親手撫養她留下的兩個兒子,還計劃着讓他們認祖歸宗。不久之後,這兩個兒子順利跟着祖父回到了陸家大宅……

想到此處,陸世澄的胸口又開始作痛,一切罪惡,都源于祖父毫不掩飾的偏愛!

當年在看過祖母的日記後,年幼的他就隐約感覺到,自己永遠也不可能等來公道了。

公道,他得親手去讨。血債,就得血來償!

時隔十六年,同樣是三叔參與謀劃的綁架案,祖父依舊選擇偏袒自己的小兒子。不同的是,他已經不是當初那個無能為力的小孩,他無聲笑了笑,作勢将槍管從三叔的頭上移開。陸老太爺趁這機會,沖着身後自己的随從說:“還不上來救人?!”

可叫他出乎意料的是,随從們只是望着陸世澄,沒人應聲上前。

陸老太爺驚訝回頭,恰對上長孫平靜無瀾的目光。

面對他的震驚和無措,長孫微微一笑:“祖父,您大概忘了,現在陸家掌權的人是我。”

陸老太爺腳下一晃,眼看他們要将兒子綁起來,再次沖上去擋在前面,高喝道:“很好!看來你已經不把祖父放在眼裏了,可你別忘了,你所擁有的一切,都是陸家給予你的!要殺,不如從陸家最老的那個開始,先把你祖父殺了,再殺你三叔也不遲!”

那幾人愕然停手,靜等着陸世澄的示意。

陸老太爺一口氣上不來,捂住自己的胸口大聲喘息,他不是不明白,這類威脅,對于如今的長孫來說,軟弱得像在他耳邊輕吹一口氣。怪就怪,當年他的偏心還不夠徹底!

要不是自己當初對這孩子懷有極深的愧疚,他也不至于坐視這孩子一天天成長起來而不管,直至有一天,被這個孫子奪權、奪勢、乃至奪走人心!

如今大勢已去,一貫強硬的他,不得不将頭放低幾分,柔聲說:“澄兒,祖父知道,你這些年心裏藏着許多恨,但是為了當初那件事,你二叔和三叔已經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你二叔至今躺在床上不能動彈,吃喝拉撒,樣樣都要靠人照料,你三叔呢,也失去雙腿成了廢人,看他們這樣,你心中即便就算有再多的恨,也該放下了。”

此話一出,陸世澄的眼神裏不僅僅充滿嘲弄,更迸發出強烈的憎恨,放不下!最無辜的是母親,陸家的是非,從頭到尾與她無關,遇害,僅僅因為她是陸家的長媳。

本來,他們連他也不打算放過的!

要不是母親拼死相護——

不,唯有死亡,才能讓祖父真正感同身受。

陸老太爺眼角泛起了淚光,短短幾分鐘,他俨然又老了十多歲,他用近乎哀求的口吻同長孫商量:“你那位聞小姐并沒有傷到不是嗎,何必把事情做得太絕,只要你留你三叔一命,無論什麽條件祖父都可以答應你。”

一旁的陸克儉預感到什麽,瘋子般在父親腿邊掙紮起來:“不,爹,你千萬別聽他的,這小子恨我入骨,勢必會叫我一無所有的!與其那樣,我情願死!”

***

聞亭麗半夜醒來,瞥見自己的床邊睡着一個人。

她一驚,但馬上發現那是陸世澄。

她不禁微笑,睜大眼睛,悄悄湊過去觀察他。

他什麽時候回來的?黑暗裏,看不到他的眉眼,但能看見他的側臉,他大概是太累了,頭枕着胳膊,睡得相當沉。

聽着他勻淨的呼吸,她想把自己的臉蛋貼在他的手背上,又怕把他驚醒,天氣愈發冷了,他這樣睡着,勢必會着涼,回身把自己的被子扯一半過去蓋在他身上,這一動,才發現自己的手被陸世澄攥在自己手裏。

哪怕他睡得這樣沉,也不曾松開她的手。

她沒由來得有些心疼,失神良久,用另一只手将被子扯到他身上,自己依舊保持着原來的姿勢,靜悄悄挨着他躺下。

***

第二天早上吃過飯,陸世澄在床邊幫聞亭麗削蘋果,周嫂送來報紙,聞亭麗随手一翻,就看到一條新聞。

【南洋巨富陸鴻隽老先生正式宣布與第三子陸克儉斷絕父子關系。】

聞亭麗默契地瞥一眼陸世澄,按耐着內心的驚濤駭浪,自顧自對着正文讀下去。

正文當中,一句也沒提陸老太爺為何要突然把陸克儉逐出家門,只宣布陸克儉從今往後不許再姓陸,此子名下的股權、廠子、地産,更是悉數被陸家收回。

報上沒提現金,想必陸老太爺另有安排,但哪怕一次性給陸三爺再多現金叫他出去另立門戶,這則公告都意味着——陸克儉從今往後不能再以陸家人自居,也無法再打着陸家的旗號興風作浪。

從今往後,陸家是陸家,他陸克儉是他自己,白龍幫這樣的江湖幫派若再想跟他攪在一起,得先掂量掂量究竟值不值。

這下子,陸克儉算是徹底成為孤家寡人了。

但聞亭麗很清楚這還只是開始,真正的煉獄還在前頭等着陸克儉。陸世澄沒看她,繼續削着手裏的蘋果:“想問什麽?”

聞亭麗笑着搖搖頭,接下來幾天,陸世澄幾乎寸步不離守着她,無論她想幹什麽,他都順着她,不論她想吃什麽,他都想方設法為她弄來。

朋友們輪流來探望聞亭麗,聞亭麗心情無比舒暢,每晚都睡得極香。

她終于親手除去了心頭大患,從此連這城市的空氣都比從前清新。

她同陸世澄商量:“等我出了院,我想回一趟南京。”

“想去祭拜伯母和伯父?”

“嗯,我爹走得太憋屈了,至今我還會夢見他老人家臨死時的那張臉,他不僅恨死了邱大鵬,更放心不下我們姐妹倆,我想親自到他墳前告訴這一好消息,這下他老人家總算可以瞑目了。”

“好,我陪你回南京。”他把蘋果切下來一塊放她嘴裏。

聞亭麗吃着蘋果,忽然興起:“要不我們在南京玩幾天?我雖是在南京出生的,但很小的時候就來了上海,南京的風貌我早就忘光了,要不我們這次在南京好好走一走。”

他笑着點頭,正說着,周嫂過來說有客來訪,陸世澄跟聞亭麗對了個眼色,暫避到書房去。

不一會,就見曹仁秀領着一個人上樓來。

“你怎麽來了?!”聞亭麗又驚又喜,忙要下地迎接。

是那位紅棉紡織廠的女工丁小娥。比起上回見面,她的面頰豐潤了不少,不再那麽像骷髅,只是身板仍很瘦小。

丁小娥搶先扶住聞亭麗,剛進門時,她還有些無措和緊張,看到聞亭麗如此歡迎自己,緊鎖的眉頭一下子舒展開來。

曹仁秀在旁笑道:“她聽說你生病了,非要來親自看看你。”

“聞小姐,你好些了嗎?”丁小娥期期艾艾開腔,“老早就想來探望你了,上次的事,我真過意不去,我還以為你跟那個黃導演要拿我尋開心,沒想到你們真把賣電影票的錢都捐出來了——”

她無措地從自己的口袋裏摸出一個布袋:“大家已經收到你和黃導演籌集到的款子了,是那個姓劉的女狀師送來的,鄭姐的肺痨拖了好些日子了,劉狀師一來就把鄭姐送去了醫院,那兩個日本工頭一開始還不肯,劉狀師把他們訓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我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看到女狀師咧!她可真神氣,她說這些錢是你們那個什麽女工基金會捐給我們的,不用我們還——”

說着說着,丁小娥忽似想起什麽,手忙腳亂将胳膊上挎着的竹籃放到床頭櫃,揭開籃子上的布,讓聞亭麗看裏頭的雞蛋。

“這是我們姐妹幾個湊錢買的,這東西最補身體了。”丁小娥誠懇地說,“底下還有一罐洋奶粉,聽說生病時喝最管用。”

在她的認知裏,這已經是最好的補品了,聞亭麗不知說什麽好,丁小娥每說一句,她就噙着淚花點頭一次。

“聞小姐,曹小姐說你們給我們辦了夜校,要教我們大家認字,這是真的嗎?”

“是真的。”

丁小娥的表情愈發惶恐,嗫嚅道:“可是,你和黃導演都不認識我們,為什麽對我們這樣好?”

“因為——”聞亭麗抽抽鼻子,“當初也有人這樣幫助過我。”

丁小娥有些驚訝:“聞小姐以前也在工廠裏做工?”

“沒做過女工,但我當過接線員,還當過報童呢。”聞亭麗笑着說,眼中淚光若隐若現,“別忘了,我也只是從平安裏走出來的一個孤女。”

要不是當初有人不計回報地幫助他,她又怎有今日。

她握住丁小娥的手:“請你相信我,你們的苦,我比誰都清楚,所以,請不要感到不安,坦然接受我們的幫助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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