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9章 第 89 章(2 / 2)

闻此一生 凝陇 100 字 3个月前

只見報上赫然刊登着一張相片,鏡頭對着陳茂青,他正殷勤地同陸公館的許管事交涉,他身後的車裏坐着一位女子,女子的側影很模糊,但當時報界都默認該女子是玉佩玲。

頃刻間,玉佩玲的眸中便多了幾分怒意。

“你要做什麽?!”

“看來玉小姐也對這條新聞記憶深刻,【陳茂青攜女明星多次拜訪陸世澄,卻被陸公館拒之門外。】讓我猜猜,這是陳茂青第幾次逼你去跟男人打交道了?上一次是大東銀行大東銀行的麻老板,再上一次是茂豐百貨的小開,還有什麽飛迪兒的老板、桃仙茶園的東家——光是在報上見過的,大概就有五六個。“

“你是來羞辱我的?”玉佩玲猛地打斷她,“你也配?”

聞亭麗不予辯駁,繼續用同情的語調往下說:“我猜,每次陳茂青想要拉贊助,都會拉着手下最當紅的女明星去作陪。這法子很管用,短短兩年時間,華美公司就成功投拍了十來部電影,賺了個盆滿缽滿,陳茂青也順利踢走了公司的其他合夥人,一躍成為華美最大的股東。直到他将主意打到陸世澄的身上,才算是踢到了鐵板。”

“噢……”玉佩玲含笑拉長聲調,“我知道你的來意了,你這是怪我招惹了陸世澄?也對,我早就該猜到你們兩個有故事,上次他突然把矛頭對準華美,就是為了幫你解圍吧。聽說他回南洋了?我來猜一猜,你們倆究竟是誰甩了誰。沒名沒份的,我想你還沒有資格吃他的醋吧。”

她嗬嗬嗬笑起來。

“收起你腦子裏那可笑的競争思想。”聞亭麗面沉如水,“今日我是來幫你的。”

玉佩玲仿佛聽到了這世上最好笑的笑話:“幫我?我有什麽地方需要你幫忙?誰不知道我是華美公司最炙手可熱的女明星。你以為自己開了一家小作坊,就能到處做人家的救世主了?真是不自量力!”

聞亭麗微喟:“我不是救世主,我只是一個旁觀者。上個禮拜,我在高家的晚宴上見過一次茂豐百貨的小開,他有芙蓉癖,一口爛牙臭不可聞。大東銀行的麻老板倒是不抽大煙,可他老得足夠當玉小姐的爹了,每回陳茂青逼着你去跟這些男人打交道時,你心裏都厭煩得不行吧?可你不去又不行,.畢竟只要你不聽話,華美電影公司馬上就會換人來捧——你的前輩章小鳳就是如此。在你之前,章小鳳曾經是華美最受捧的女明星,現如今她在何處?”

玉佩玲的笑臉漸漸變得有些發僵。

“失寵之後,章小鳳在貴公司坐了長達兩年的冷板凳,沒有戲拍、沒有曝光、沒有任何收入,就這樣被慢慢折磨着,直到她在電影界徹底喪失名字,陳茂青才将她掃地出門,這是他慣用的伎倆,你猜,他這套招數大概什麽時候會落到你頭上。”

“你少危言聳聽!”玉佩玲強自鎮定,“章小鳳是章小鳳,我是我!我一向懂得給自己留後路,再說,我如今的名氣可不是章小姐當年能比的,陳茂青巴結我還來不及呢。”

“玉小姐竟如此天真,那麽,貴公司最近那位姚玲珠小姐算怎麽回事,聽說陳茂青就已經打算讓她在下一部《流浪兒》裏當主角了,她進貴公司也就兩三個月吧,當年的你可是足足等了一年才當上主角,可見這位姚小姐有多讨陳茂青的歡心,也許,用不了一年,就要輪到你給她做配角了,就像當初你取代章小鳳那樣。”

玉佩玲發洩式地把咖啡杯重重擱在桌上,剛好她今日穿着一件白紗百合花紋底子的旗袍,黑色的咖啡汁濺到衣服上,在那白色花朵上一團團氤氲開來,看上去觸目驚心。

玉佩玲急亂地想要從包裏找手帕擦那污點,越是急,越是找不到,恰在此時,對桌突然遞過來一塊幹淨手帕。

“用我的吧。”

一擡眸,對上聞亭麗異常真誠的目光。玉佩玲不知說什麽好,接過她的帕子胡亂擦了兩把,又将手帕扔回去。

“別繞彎子了,你究竟想做什麽,不妨打開天窗說亮話。”

聞亭麗垂眸用銀匙攪了攪咖啡,幽幽地說:“實不相瞞,這次我從黃金出走,也是因為差不多的緣故,他們删掉我的戲份,拿一個我沒見過的劇本逼我跟男演員搭檔演戲,那一刻我就明白,這次我若是就範,接下來就會喪失更多自由,直到一步一步變成一個傀儡為止。所以,對于玉小姐如今的困境,我沒有任何看笑話的意思,有的只是惺惺相惜之感,我是真心想幫你,請你相信我。”

玉佩玲眼中的敵意慢慢消融了幾分。

她心煩意亂地撥了撥頭發,又轉頭望向窗外的馬路,表情顯得相當迷惘,不知出了多久的神,她苦悶地嘆口氣:“我承認,我的興趣只在拍戲,那些亂七八糟的臭男人,我連看都不想看,可是自打進了華美,我處處身不由己,陳茂青他——”她咬住下嘴唇,擡眸用複雜的眼神望着聞亭麗,“你打算用什麽法子幫我?說空話就算了,我都聽夠了。”

“到我們秀峰來。”

玉佩玲一訝。

“我已經打聽過了,你跟華美簽的是三年的合同,今年恰是第三年,也就是說最多還有半年時間你就可以跟陳茂青解約了,到時候,不管他用什麽法子誘哄你跟他續約你都不要聽,直接跳槽到華美來。”

玉佩玲樂不可支:“我憑什麽到你們華美去?你們開得出我的片酬、養得起我這樣的大明星嗎?還有,我已經習慣了當女主角,讓我去小公司做配角是絕不可能的。”

“至少我和黃姐不會逼你去應酬男人。”

對面一陣沉默。

聞亭麗懇切地說:“就算你不信任我,總該相信黃姐吧?她在這一行做了這麽多年,何曾逼自己的人做過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有她在,你只管安安心心拍你的戲,至于片酬,只要你肯來,公司每年會為你量身打造兩部質量上乘的片子,指定你做女主角,不拍戲的時候,每月薪水照發,我給你這個數——”

聞亭麗取下前襟的自來水筆,在名片的反面寫下一個數字。

玉佩玲明顯有些動搖了,但她的眼神仍深深透着懷疑。

“你說話算話麽?”

“當然算話。”聞亭麗翹起嘴角,“別忘了,我可是秀峰的老板之一。”

“我……”玉佩玲煩亂地撫着胸口深吸一口氣,“你容我好好想一想。”

“事實上,玉小姐的選擇不多,天下烏鴉一般黑,只有我們秀峰才能給你這樣的自由。當然,這事不着急,玉小姐有半年的時間可以慢慢考慮,只是——”聞亭麗話鋒一轉,“現在想來我們公司的演員很多,為了讓我們的黃老板對玉小姐多加一份耐心和信心,你也得幫我們做一件事。”

玉佩玲嘴邊露出一抹諷笑:“我就知道,說吧,什麽事。”

“你得勸貴公司的于鴻傑跳槽到我們公司來,我知道你跟他是同鄉,交情很不錯,你盡快安排我跟于鴻傑見上一面,剩下的事交給我來辦,放心,不會讓你為難的。”

玉佩玲傲然擡起頭:“這算是投名狀麽?”

聞亭麗笑容真摯:“不算,因為我們秀峰的大門随時向玉小姐敞開。況且,這個建議對你只有好處,你讓你的朋友先來秀峰探路,剛好可以通過他了解我們公司是不是傳聞中的‘小作坊’,這對雙方都有好處,你說呢?”

***

從咖啡館出來,聞亭麗擡頭望望日頭,馬上調轉車頭趕往黃金電影公司。

翌日傍晚,秀峰公司辦公室,黃遠山對着桌上于鴻傑的聘用書放聲大笑。

“陳茂青給我們使絆子,我們索性上門挖他的牆角,一挖還是兩個大牆角,玉佩玲和于鴻傑!回頭等陳茂青知道了,非得氣瘋不可!”

聞亭麗笑道:“這都要怪陳茂青自己,他們華美的內部派系鬥争太嚴重,自從陳茂青當上了大東家,于鴻傑就被發配到了三組,遠不如從前受重視,他早就想另謀出路了,先前他誤信坊間的謠言,再則,也擔心自己過來之後會不受重視,昨天我跟他見了一面,他當場就打消了疑慮,他又不像玉佩玲有長期合約在身,所以二話不說就來了。”

黃遠山高興得不知說什麽好:“有了于鴻傑,《雙珠》應該可以啓動了,只是人手還是不夠,再從何處撬來一個資深攝影師就好了。”

衆人一邊高興一邊發愁,于鴻傑這一出走,陳茂青那邊必然有了防備,想要再用相同的法子去華美搶人是不可能了,黃金那邊,更是嚴密得如同鐵桶一般。

李鎮說:“要不我在杭州、南京、天津等地多登幾則招聘廣告?”

顧傑也說:“我也聯系一下廣州那邊的朋友,讓他們在當地幫着找一找合适的人選,經驗實在欠缺的話,大不了黃老板邊拍邊教。”

“黃老板,聞老板。”小田跑進來,“有個男人在大門口徘徊快一個鐘頭了,想進又不敢進的樣子,看着很可疑,要不要把他趕走?”

聞亭麗喜出望外,他來了。

“別趕,你快把他請進來。”

黃遠山和李鎮等人面面相觑。等到小田把那人領到門口,黃遠山像彈簧似的從凳子上彈起來:“你來做什麽?我們這不歡迎你!”

來人正是黃遠山的徒弟譚貴望。

當日黃遠山一辭職,劉夢麟立即将譚貴望提升為公司的一流導演,讓他單獨執導新片,還将他的薪資提升至黃遠山在職時的水平。

譚貴望就這樣被“收買”了,對于師父的出走,他表現得相當沒骨氣,幾乎沒做任何抵抗就接受了新職位。

這也就罷了,黃遠山走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譚貴望不曾來探望過師父一次,對于師父創業時遇到的種種艱辛,也是不聞不問,那種冷漠的态度委實讓人心寒。直到一個禮拜前,秀峰正式成立,譚貴望才怯怯地給黃遠山打了一通電話,黃遠山不由分說把電話挂了。

就是一頭趨炎附勢的白眼狼!黃遠山如是說。

三年的師徒情誼,就這樣斷了。

眼看聞亭麗要将譚貴望請進來,黃遠山擡起自己的兩只胳膊卡在門框上:“不許進!他可是黃金公司如今最得寵的譚大導演,當心我這賤地,髒了他的貴腳!”

面對黃遠山的嘲諷和驅趕,譚貴望不作任何辯駁,只是低着頭直挺挺地站在門口。

聞亭麗擋在兩人中間,極力勸道:“黃姐,你先別急,好歹給小譚一個解釋的機會,他是您親手帶出來的徒弟,您不相信他的人品,還不相信您自己的眼光嗎?”

“算我當初眼瞎!快讓他滾,以後膽敢再走進我們秀峰的大門一步,我就把他往死裏打!”

推搡間,譚貴望的口袋裏意外掉出來一樣東西,竟是一條雪白雪白的孝布。

譚貴望面色慘白,飛快蹲下去将其撿起來緊緊攥在手心,仍是一言不發。

聞亭麗趁機将譚貴望拉進門,低聲對黃遠山說:“譚貴望的母親上禮拜去世了。”

黃遠山愣了愣。

聞亭麗嘆口氣:“還記得上個月小譚跟你請過一次假回鄉探親嗎,就是那一回,小譚發現自己母親身體出了問題,是一種罕見的慢性病,當地治不了,上海也只有那幾家西洋醫院能夠做手術,醫藥費高得吓人,剛巧那一陣黃姐你辭職。”

譚貴望喉結滾動,出聲打斷聞亭麗:“聞小姐,您幫我夠多了,讓我自己跟師父說吧。”

他走上前對着黃遠山深深鞠了一躬:“師父,您罵我吧,我錯了,我私心太重,我擔心跟你出來單幹,接下來會沒有固定的收入給我母親治病,于是我、我做了一回不講義氣的軟骨頭,昨天要不是聞小姐來勸我,我至今沒有勇氣來面對您,可我沒忘記自己這身本領是誰親手教的,不管您怎麽罵我,您都是我的師父,如今她老人家走了,我也沒什麽牽挂了,讓我來秀峰吧,師父,就算您不給我發工錢我也要跟着您幹。”

“你!”黃遠山恨得跺了跺腳,“這些事你為什麽不早說?

“我知道創辦公司需要很多錢,當初您走的時候是同劉夢麟撂過狠話的,我不想在這種關鍵時節拖你的後腿,何況當時我姆媽等不了太久,她需要立刻做手術——”他臉色一黯,迅速回頭擦了把眼角。

聞亭麗觸景生情,鼻根也有些發脹,上前牽緊黃遠山,另一手拉住譚貴望:“好了好了,話開了就好,師徒之間沒有隔夜仇,讓小譚來秀峰幫忙吧。”

黃遠山一肚子的話都化為一聲無奈的嘆息,語氣依舊有些兇:“來可以,工錢是不會高的,還有,伯母的喪事料理好了嗎?你看看你臉色多差,回家好好休息幾天再來正式上班!”

***

聞亭麗抱着胳膊伏在闌幹上望風景,偶爾回頭看看身後的窗子。

窗戶裏,黃遠山興高采烈對着劇本比劃着什麽,譚貴望也差不多,一邊聽,一邊手舞足蹈。

聞亭麗不覺會心一笑,這對師徒又回到了從前的老樣子,談電影的時候,眼睛裏就只有電影,天塌下來也渾然不知。

“聞小姐。”李鎮走到她身邊打聲招呼,也順着她的視線回頭望了望,“其實你早就想把譚貴望挖過來了對不對?”

聞亭麗但笑不語。

“黃老板這爆炭性子……”李鎮無奈一笑,“虧得你在中間想辦法,不然這誤會還不知何時才能解開。”

“黃姐眼裏揉不得沙子,但她心腸比誰都軟,有些話說開了就好,她最大的優點是從不記仇。”

李鎮回頭很認真地打量聞亭麗。

“怎麽了?”

“我在想,人的外表往往具有欺騙性,幾年前第一次跟遠山打交道時,我以為她是個精明的實幹家,實際上她是個純粹的理想主義者,而你,剛見到你時,我以為你是個不谙世事的浪漫主義者,結果你——”

“是個精明現實的實幹家?”

“不不不。”李鎮低頭笑道,“不能這樣說……應該說,聞老板年紀雖輕,卻比許多人都更懂人性,你知道怎樣跟不同的人打交道,有些看上去很棘手的問題,一旦到了你的手裏,即能找到刁鑽的角度去解決,就像這一次,一個華美的于宏傑,一個黃金的譚貴望,老實人再也想不到用這種……用這種挖牆腳的方式來解決問題,聞老板偏偏能想到。”

聞亭麗注意到李鎮對她的稱呼已然發生了變化,她佯作未覺,只是瞅着他:“李經理這是在誇我呢,還是在損我?”

“當然是誇。”李鎮由衷地說,“實不相瞞,當初遠山來杭州找我,我雖然答應了來幫她,心裏其實一點底都沒有,這幾日看到聞老板的作風,我這顆心才徹底踏實下來,秀峰公司有聞小姐這樣的老板帶領,才能在這樣一個競争激烈的環境當中站穩腳跟。”

聞亭麗不置可否,把自己的視線擡高一點,遠遠望向遠處幢一排排房子的玻璃窗,在夕陽的照耀下,那排窗戶紅得像着了火似的。

她悠悠然開了腔:“想過沒有,譚貴望也好,你李經理也罷,真正吸引你們來到秀峰的,不是我,而是黃姐。”

李鎮怔了怔。

“大家欽佩她的才華,信賴她的為人,相信她能帶領你們創建一番事業,所以你們來了,這就是黃姐的人格魅力所在,我也是如此。”

她慨然笑道:“生活當中不乏實幹家,而像黃姐這樣的人,卻少之又少。她們可以為了理想破釜沉舟,可以畢生為一個目标勇往無前……這一點很多人都無法做到,所以自打秀峰成立後,我每一天都心懷感激,感激黃姐創建了這樣一個‘理想化’的世界,我也好,将來的玉佩玲也罷,這地方無意間給許多人提供了一條退路,因此,黃姐才是秀峰真正的精神力量所在,我只是一介俗人,甘願幫她解決前進路上的荊棘罷了。”

李鎮幾乎為這番話酥倒。

“對不住,我前頭的話太片面了,這世上少不了聞老板這樣的能人,更少不了遠山這樣的理想主義者,否則我們的社會就不可能向前推進,不過我還是要說一句公道話,聞老板絕非一介俗人,您是一位實打實的強者——原諒我可憐的男性自尊心在作祟,從前我很不情願将‘強’這個字眼用在女性身上。”

“李經理倒是夠坦率。”聞亭麗不由得笑起來。

李鎮鄭重其事把手伸向聞亭麗,同她握了握手:“重新介紹一下自己,我叫李鎮,很榮幸與聞老板和黃老板這樣的人物共事,良禽擇木而栖,以後秀峰就是我的家了。”

二人說笑間,注意到顧傑一個人在樓底下吸煙,他大概是看到了樓上兩人握手的這一幕,居然掐滅煙頭,也相當隆重地對樓上做了個握手的手勢。

聞亭麗微微地笑,她很清楚李顧二人這幾日一直在觀察她們是否有能力駕馭秀峰,她又何嘗沒暗中觀察他們。

經過今晚的這番談話,她開始相信自己和黃遠山沒有找錯人,至少他們懂分寸,不自大。

思量間,身後飄來笑聲,原來是曹仁秀同小田提着晚飯從外面回來了,曹仁秀笑哈哈地探出身叫他們:“聞到香味沒,還不快進來吃飯?”

李鎮和聞亭麗笑應一聲,夜風有點涼意,聞亭麗進屋時順手關上落地窗,再一次,她擡頭眺望遠處那排玻璃窗,紅紅的窗戶不見了,銀色的月光流水般映在那一排排窗上。

真是個靜谧而可愛的世界,對于明天、對于秀峰,她的心頭,就如面前這輪明月一般籠罩着柔和的光輝,靜靜地升起無限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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