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4章 第 84 章(2 / 2)

闻此一生 凝陇 100 字 3个月前

作為電影公司的老板,想拉攏一位年輕有魄力的實業家為自己的影片作投資,原本無可厚非,奇怪的是從照片當中來看,陳茂青顯然很想将自己旗下的女明星介紹給陸世澄。

用某位撰稿人的話來說“這行為與拉皮條何異?!”

照片是由一位匿名者提供的,此人自稱“某位大明星的忠實影迷”,他在跟蹤該女明星時無意中拍下這一系列相片,在感到震驚和失望的同時,也深深為該女明星的人身自由而感到憂心,早想将此事曝光,但考慮到自己的跟蹤行為也不光彩,所以遲遲不敢将照片寄到報社去。

這份口述一見報,大家幾乎可以斷定,陸世澄口中的“女明星”要麽就是玉佩玲,要麽就是陳茂青的另一位愛将姚玲珠。

陳茂青一下子慌了手腳,不顧一切想要壓下該新聞。可這種事越壓,越是引人關注。

緊接着,便有報界的知情人跳出來透露:陳茂青不是第一次利用移花接木的方式中傷其他女明星了。

譬如上次的“小蝶君在片場亂發脾氣”的新聞,以及“樂知文深夜偷會徐維安,兩大童星雙宿雙飛”等醜聞,皆由陳茂青一手策劃,其目的就是為了破壞這些女明星在影迷心中的形象。

全市嘩然。

華美電影公司的大門被憤怒的影迷們砸了個稀巴爛,公司的片場也沒能逃過一劫,現場一片狼藉,貝爾浩攝像機和印片機被砸壞了三架。

陳茂青氣得當場暈死過去,醒來第一句話就是:陳某人要不惜一切代價去調查那位“匿名偷拍者”究竟是誰。

可是這一查,竟是毫無頭緒,趕緊去向陸三爺求助,陸三爺卻對他避而不見。

連陸三爺都如此,陳茂青自是不敢再聲張,汽車被人砸成一堆廢鐵他也不敢吭聲,電話被打爛也不敢接,成天像個幽靈一樣躲在家裏不敢出門。

劉夢麟的辦公室裏,響亮的笑聲不絕于耳。

“哈哈哈哈,這回姓陳的總算嘗到‘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滋味了。”

“聽說華美公司的幾個大股東也正鬧騰呢,說是公司賬目有問題,硬逼着陳茂青把第一把交椅交出來。”公司幾名元老無不笑容滿面,“這就叫牆倒衆人推!這厮腌臢手段太多,早該料到有這一天,不過話說回來,陳茂青近日似乎也太倒黴了些,會不會有人存心在幕後整治他?”

“不知道。他往日得罪的人那樣多,總歸有那麽幾個厲害角色是他惹不起的。聞小姐,這幾日你受委屈了——咦,她人呢,明明剛才還在這兒。”

聞亭麗在趕往碼頭的路上。

根本就沒有所謂的匿名者,照片是她提供的。為了防範陳茂青,這個局,她從上月就開始暗中部署了。

記得那一日,她去鄒校長家裏還錢,那位名叫“阿喜”的女傭為了同她套近乎,主動提到一位“個頭矮矮的電影經理”,說這人一個勁向她打聽陸世澄的動向,還說只要陸世澄來鄒校長家裏,就讓阿喜第一時間通知他。

聞亭麗當時回說不認識這人,但回去後,她陡然意識到,阿喜所描述的這個人,跟陳茂青的種種面貌特征如出一轍。

再加上那一晚在高家晚會時,她親眼看到陳茂青慫恿玉佩玲去橋牌室找陸世澄。

從此她就多留一個心眼。

她這人,是非分明,對待仇人,報複心理相當強。這姓陳的屢次害她,她不将他弄得雞飛狗跳也就不是聞亭麗了。

籌備了這麽多日子,總算叫陳茂青嘗到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的滋味。

她心中感到無比快意。今日動手前,她特地委托邝志林提前打招呼,因為一旦她出手,勢必會暴露陳茂青和玉佩玲屢次三番找陸世澄的事實,若是陸世澄不願意牽扯其中,她可以另想法子。

沒想到,陸世澄毫不遲疑配合她的行動。

他本可以不做到這一步,本可以不認領那個“不孝”的罵名的,但他還是站出來了。

這讓她的心除了感動之外,還有一份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楚,她迫不及待想要見他一面。

可惜這兩日陸世澄一直在病房看護陸老太爺,那地方人多眼雜,實在不便去公然找他。

到剛才,她再聯系邝志林,卻意外聽到陸世澄今日要護送陸老太爺回南洋靜養的消息。

邝志林還說,這趟陸世澄回去,很可能一兩個月都不能回上海,一來,陸世澄要化解南洋陸家族人對此次“不孝”事件的不滿,二來得處理南洋銀行和橡膠園等事務。

聞亭麗疾馳趕往周家渡碼頭,為了避人耳目,她借了黃遠山的汽車出來,臉上也不再像從前那樣化成中年太太,而是換了男士的西服長褲,把頭發盤進鴨舌帽,遠看就像一個瘦削的男學生。

剛下車,就聽見郵輪上的汽笛聲悠悠響起。

聞亭麗沿着碼頭跑到登船的樓梯前,有人把她攔住:“你做什麽?”

聞亭麗一面踮腳朝甲板上眺望,一面從包裏取出一個空白記事簿遞給他們:“我有急事要找陸世澄先生,麻煩你們把這個給他看,他一看就知道我是誰。”

那人拿着記事簿走開了,聞亭麗在原地等了十來分鐘,卻遲遲不見那人回來。

這時候有船工陸續将行李扛上船,而聞亭麗因為恰巧立在樓梯前,不時被撞到肩膀或是胳膊。

她只得退到一邊,回頭看,碼頭不遠處有個沙包堆起來的“高山”,她走過去貓在沙包後面,眼睛仍直勾勾望着甲板方向,等來等去,陸世澄始終沒露面,她覺得自己的一顆心就像在油鍋裏翻滾,忽然聽到背後有腳步聲,見一個人在後頭望着她。

聞亭麗露出狂喜的表情:“我以為你在船上。

又趕緊摘下自己頭上的鴨舌帽。

“是我!”

陸世澄當然知道是她,剛才他的汽車一到碼頭上,他就在車裏認出了她。

他趕忙把她拉到一邊,同時謹慎地環顧四周。

聞亭麗望着他直笑:“放心,來的路上我很注意,沒有記者跟着我。”

他盡量用平淡的語氣問她:“你到這來做什麽?”

聞亭麗朝他懷裏撲過去,他卻把她從自己的胸前拉開,自己也後退一步。

聞亭麗懊惱地跺了跺腳,他這人簡直有思想上的潔癖,每回他們鬧別扭時,他都會拒絕她近他的身,她問他: “你要送你祖父回南洋養病對不對?聽說要走一兩個月?”“是。”回答得如此幹脆。

“可是——你那日親口對我說,我們兩個只是需要冷靜一段時間,話還沒有說明白,怎麽說走就走?”

陸世澄不響。

“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氣,我得告訴你,那天晚上我是去過慈心醫院,但我不是去探望孟麒光,實際上我連孟麒光的病房在哪間都不清楚,喬太太純粹是瞎講,我沒有‘一只腳踏兩只船’,從頭到尾我心裏只有你——

“好,你一定覺得我又在騙你,只恨我現在沒辦法證明我的這些話,但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告訴你:不只大前天晚上,包括禮拜一晚上我也壓根沒見過孟麒光,我也是直到事後才得知他出了車禍,而且出事後我一次都沒去看過他。你要是吃我和他的醋,那你就是天字第一號糊塗蛋!”

“糊塗蛋”猛不防開了腔:“所以那天晚上你去慈心醫院找誰?”

聞亭麗心髒跳得前所未有的快,他太聰明,他已經敏銳地意識到她的這些事統統與慈心醫院有關了。

在她默然時,陸世澄只是沉靜地觀察着她。

每當提到她的那個秘密,她都會露出這種緊張不安的表情,仿佛再往前一步,就會掉進懸崖峭壁。

這時候,他的心裏都會浮起一種很不舒服的情緒,不知是嫉妒還是什麽。

而在等待她想出新的借口搪塞自己的過程中,他都會覺得對面站着一個未知的情敵。

他愛,他恨,更多的是失望。

哪怕有那麽一次,她肯為他妥協——他都可以繼續自欺欺人,可惜她一次也做不到。

他又想起那天早上她來找他時那心碎的模樣,不,她不只心碎了,連整個靈魂都破碎了,那個人到底是誰?!竟讓她一夜之間變得那樣凄慘、那樣憔悴不堪。他看着她,帶着一絲希冀再次開腔:“如果我告訴你心裏我很介意,你肯不肯為我妥協一次?”

她慚愧地低下頭。

他點點頭,再開口時,聲音暗啞了幾分。

“從來沒有什麽誤會。孟麒光也好,還是別的什麽秘密也罷,我只願意相信你親口對我說的話,可惜你從來都不願解釋,在你的心裏,我的感受根本沒那麽重要。”

聞亭麗淚水模糊了視線: “我要是不在乎你的感受,早就一走了之了,你懷疑什麽都不應該懷疑我對你的真心。這一回你寧願挨罵,也不肯少做一點,可想而知你有多在乎我。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感動,我的心又不是石頭做的!我遠比你想象中更喜歡你、更在乎你!我們對彼此明明是一片真心,為什麽非要賭這口氣,你就不怕将來後悔嗎?”

陸世澄回頭鋒銳地看她一眼:“原來你也知道,比起嘴上的甜言蜜語,行動才更重要。每一回,你用這些話哄着我,卻又對我撒謊,甚或失蹤一整晚的時候,我都在心裏想,你究竟同什麽人在一起?為什麽這個人在你心裏的分量會這樣重?對你而言,我究竟算什麽?!我不想在這段令人患得患失的關系裏,越陷越深!如果你非要問什麽,這個理由夠不夠?”

聞亭麗含淚在原地看着他上了船,又看着那艘船啓航。

他大概是氣昏了頭,一次也不曾回頭看。

看樣子,這次他決心要忘掉她。她在極度的惱恨和傷心中,也賭氣駕車離開碼頭,也發誓不再向後看,可是一回到家她就撲到床上大哭起來。

***

哭着哭着,聞亭麗在床上睡着了。

大概是剛經歷一場激烈的情感起伏,她做了許多夢。夢裏,她恍惚看見自己和陸世澄在大世界游樂場玩,他牽着她的手到處走,他給她買冰淇淋,他笑起來是那樣好看,他的聲音裏有種令人心碎的溫柔。

她高興得幾乎要發瘋,玩笑似地從他手裏搶走冰淇淋,可是一伸手的工夫,面前只剩一片虛無。

她慌了,在夢裏四處找他,不提防被腳下的人絆了一跤——是厲成英,她渾身是血躺在那兒。

“厲姐——”聞亭麗哭喊着從夢裏驚醒,房裏墨黑一片,也不知幾點鐘了,臉上全是淚,夢裏的場景歷歷在目。

聞亭麗惶然望向窗外的樹影,心好似被人挖掉了一塊,一陣陣地抽痛。

真希望那只是夢。現在她的腦子有一種麻木的感覺,什麽也不願意想,什麽也不能做,只願意一輩子在黑暗裏僵卧着。

不知過了多久,她突然覺得胃餓得燒心,恹恹地下了床,打算下樓随便找點東西吃。

周嫂居然還沒睡,看見她下樓,忙将一封信遞過來:“這是董小姐剛才讓人送來的支票,記得收好。前頭好些人打電話找你,有黃小姐、什麽姓洪的導演、姓李的自來水廠老板……還有高大公子,回頭你記得給他們回電話……餓了吧?我給你下碗面。”

聞亭麗一頭歪倒在沙發上。

那些人找她,不是為工作上的問題,就是為社交上的事。

随着《窈窕偵探》再獲成功,她的生活變得異常忙碌,每天有許多的事等着她親自确認,每天有新的朋友願意與她結識。

這種感覺,在《南國佳人》那一陣還不明顯,而現在,她隐約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個磁力點,越來越多的人朝她靠攏,漸漸地,以她為中心形成了一個小範圍的勢力圈子。

錢和利,紛紛向她湧來。

原本她是陶醉于其間的,但今晚,大約是心情太糟糕的緣故,面對這些事,她只覺得空虛和乏累。

支票上那高額的廣告酬勞,也沒能刺激到她的神經。

周嫂還在那頭說:“前頭潘太太打電話約你去她家打牌,你與其在家裏悶着,不妨去她家坐一坐。茶幾上那封信你看見了嗎?是榮安巷那邊的房東讓人送來的,想必是你某個朋友不知道咱們搬了新家,仍将信寄到舊址去了。”

聞亭麗遲鈍地應了一聲。

等她吃完一碗面,赫然突然發現周嫂已經不在客廳裏了。

這下子,耳邊連個念叨的聲音都沒有了,她驟然受到了寂寞的打擊,平生第一次,她覺得這座洋房是如此的大,無論走到哪個角落,耳邊都只聽得見自己一個人的腳步聲和呼吸聲。

她縮到沙發上,用毛毯把自己蓋牢。

但是寂寞不肯放過她,它們鑽入她的毛毯,鑽入她的心。

向來堅強的她,在這個寂寞的夜晚,第一次嘗到了脆弱的滋味。

不行,不能讓自己沉浸在這種感覺裏,她得逃避到熱鬧的場合裏去。

要不去潘太太家裏坐坐?最起碼不會像現在這樣感到無所适從,忽一眼看見了茶幾上的信,她撿起來看,奇怪封皮上沒有注明來信地址,只寫着一行字“聞亭麗小姐親啓”。

【小聞:見字如晤。】

聞亭麗一下子從沙發上跳起,是鄧院長的字跡!她老人家給她寄信來了。

她急不可待地看下去。

【前日收到了平給我寄來的包裹,裏頭有你托她給我寄的營養品和棉服,衣服我試過了,又輕又暖……你總是這樣心細體貼,營養品我會記得每日都吃,争取不辜負你的雅意……】

看着信上密密麻麻的“平”字,聞亭麗的眼淚毫無預兆從眼眶裏滾落。“平”是厲成英的代號,鄧院長在寫這封信時,厲成英還沒有遇害。

【平還在信中提到你的新片上映了,幸運的是,我剛巧到城裏辦事,城中有一家電影院放映了你的片子。我去看了,非常好!我幾乎立刻就喜歡上了你扮演的傅真真,你的表演是那樣自然,那樣活潑有趣,真實到就像我們日常生活裏會遇到的人。】

【報上似乎将你歸類為有天賦的演員,你自己以為呢?】

【我倒是有不同的看法,你是個頭腦清醒的孩子,一旦認準某個目标,就會排除萬難去做,比起所謂天賦,你的人格力量才是你成功的要素。我能想象,為了争取飾演這兩部片子,以及為了演好這兩個角色,你背後究竟付出了多少努力……】

這些話就像溫暖的泉水,汩汩地注入聞亭麗的心田,讀着讀着,她的心慢慢安定了幾分,只是眼淚還在眼眶裏打轉。

【……如今,你收獲了成功,收獲了名望,将來你還會在個人成功上創造更顯眼的成績。我在替你高興的同時,也有一些擔憂,過去這些年,我見過同你一樣天資出衆的文藝界朋友,在取得驕人的成績後,迅速在名利場中迷失了自我,別低估花花世界對人性的腐蝕力,我的年輕朋友——希望你不要覺得我的話太過冒昧。】

聞亭麗對着信紙喃喃道:“不,我正需要您的建議……厲姐她犧牲了,陸世澄也走了,我的心正像刀割一樣疼,求您能給我指一條明路……不然我怕我會迷失方向。”

她的語氣是那樣懇切,就好像鄧院長就坐在自己對面似的。

奇妙的是,這些寫在信上的字,仿佛蘊含着某種真實的力量。

【一個人在取得巨大的成功之後,生活勢必會發生遽變,即便這個人自己肯滿足現有的成就,身邊的人也會慫恿她繼續向上爬,然而,山之後,是更高的山,名望之後,是更顯赫的名望,不論人們怎樣追逐,這條路上都不會有所謂的終點,假如一個人的視野始終局限于個人成功上,就會成一個睜眼的瞎子,整日為了個人的名與利,不知疲倦地追趕,直到……在這條路上跑到力竭為止。】

【所以答應我,今後不論你走得有多遠,不要被名和利牽着鼻子走,不要将年輕的生命浪費在紙醉金迷中……珍惜自己的才華,盡量做一些有意義的事。】

聞亭麗死死攥着這封信,身體卻緩緩跌坐到地毯上。

換作從前,她會覺得鄧院長的話是在杞人憂天,現在只覺得字字誅心,鄧院長顯然深谙人性,提前就預感到了她将會面臨的困境。

紙醉金迷的生活,的确在向她招手。

她有了自己的汽車,有了自己的人脈,一些從前辦不到的事,現在輕易就能辦到了。每晚都有邀請她的飯局,耳邊充斥着各類吹捧她的聲音。

這種生活,往往會使人上瘾而不自知。

從前好歹有厲姐在,厲姐所做的事,時時刻刻鼓舞着她。厲姐一走,自己就如一艘失去了引航燈的船,一下子困在了原地。

痛苦尤其會動搖一個人的意志,今晚她和陸世澄的決裂,讓她委頓到了極點,這時候賭氣躲到燈紅酒綠中去,不失為一個麻痹自我的好辦法。

正由于感到自己的意志力在軟化,所以她今晚才格外恐慌和失意。

“山之後,是更高的山,名望之後,是更顯赫的名望,假如一個人的視野始終局限于個人成功上,就會變成一個睜眼的瞎子。”

聞亭麗細細咀嚼着這些話,心裏的迷霧一點點被驅散。

她想起自己曾經問過鄧院長一個問題:“我與您素昧平生,為什麽您要冒着風險來幫我?”

鄧院長半調侃地說:“我只是不希望看到像你這樣聰明的女孩子無故被攆出學校。”

如今的她,也像當初的鄧院長一般,有了一定的社會能力,也許,是時候把視野擡得更高些,去幫一幫當初那個走投無路的“聞亭麗”了?

等一等!她終于想明白厲成英臨終前未能說完的那句話是什麽了。

厲姐她說的是:“救人,救更多人。”

聞亭麗把頭埋在膝蓋裏,熱淚撲簌簌往下掉。

若非親眼所見,連她也不相信世上會有這樣的勇士。真傻!她們真傻。在世人眼裏,她們大概就是無可救藥的傻子!

這封信她讀了又讀,直到将信裏的話深深烙印進了心底,這才擦亮一根火柴将信紙點燃。

她不确定是否已完成了自我救贖,因為在想到陸世澄的時候,胸口還是會隐約地抽痛,然而,随着信紙化為一團團黑色的蝴蝶,她感覺到自己的心房裏俨然有什麽新的東西,在悄然生根發芽。

***

邝志林在船艙門口朝裏看,陸世澄在辦公桌後翻閱文件,昨晚上船之後就是如此了,一直在忙,忙到不睡覺、不吃飯,忙着處理各類事項,忙着接待看護陸老太爺的幾位大夫,仿佛只要忙個不停,就沒空想別的事。

邝志林在心底無聲嘆息,一個人被心魔折磨的時候,外人是幫不上忙的,再痛苦,也只有自己走過這個坎。

但若是一直這樣不眠不休折磨自己,鐵人也會大病一場的。

他懷着憂懼的心情清清嗓子,上前對陸世澄說:“澄少爺,劉經理說有人想談談南洋糖廠合作的事。”

陸世澄看着手頭的文件:“請他進來。”

沒一會,劉經理過來了,他熱忱地将一張名片遞給陸世澄:“此人現在新加坡,只要您同意,随時可以來拜見您。”

名片上頭印着:利川株式會社。

陸世澄犀利地瞥一眼劉經理,把名片扔回去:“記住了,陸家不跟日本人合作。”

劉經理面紅耳赤地說:“對不住,對不住,是我糊塗了,澄少爺別見怪,我馬上讓人回了他。”

劉經理走後,陸世澄頭也不擡地說:“下船後,把劉經理的工資結算清楚,叫他今後他不必再來了,平日廠子裏與他親近的人,也務必好好查一查,該攆的全都攆走。”

邝志林點點頭,轉眸望望窗邊的茶幾,盤子裏的午餐原封未動,再這樣下去——

他忍不住開腔:“昨天你跟聞小姐?”

陸世澄打斷邝志林:“您還有別的事嗎?”

邝志林語重心長:“實在不行的話,我讓人查查那一晚聞小姐究竟去了何處,雖說現在再查已經晚了,但至少能弄明白她那晚——”

陸世澄把筆扔到桌上,起身,頭也不回離開艙房。

邝志林無奈嘆氣。

陸世澄立在護欄邊望着滔滔江水出神,默立一晌,只覺得心亂如麻,突然回身對人說:“讓茶房經理把上海上禮拜一到禮拜三的舊報紙都送到我的房間。”

随從有些詫異:“舊報紙?”

“是。”

茶房很快将船上所能搜羅到的上禮拜的舊報紙都送來了,陸世澄随手翻開最上頭的一份,第一條就是【紗業巨子孟麒光出車禍送入慈心醫院】的新聞,時間卡是禮拜一那一晚。

陸世澄心中一刺,毫不猶豫将報紙揉成一團遠遠地扔出去。

剛巧趕上船身晃動,那團紙本已被扔到遠處,又滾回他的腳邊。

陸世澄閉眼把頭向後靠在椅背上。

距離昨晚跟聞亭麗見面,已經過去十幾個鐘頭了,然而只要他一靜下來,耳邊仿佛還能聽見她的聲音:“我要是不在乎你的感受,早就一走了之了,你懷疑什麽都不該懷疑我對你的真心!”

他心裏煩亂不堪,睜開眼朝腳底下看了眼,板着臉蹲下去,将那團報紙撿起來一點點展開,對燈讀起來。

他耐着性子讀完孟麒光出事的新聞,又迅速浏覽下一條新聞。看完這份報紙,再看下一份。

就這樣,他一口氣翻閱了十來份舊報紙,每一條新聞他都不錯過,每個字他都仔細研究,甚至連副欄裏的廣告也不曾落下。

看了一下午,也沒查到什麽頭緒,傍晚,他随便吃了點東西,繼續在桌前翻查。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麽。

總歸是不甘心,又或是,放不下!

真可笑。

他只知道,自己執迷不悟地想要找出一個“真相”。

事實上,翻找舊新聞是最為低效的一種調查方式,但只有這樣,才能夠最大程度保護她的“真實身份”,他要自己查,不管查到什麽,至少他永遠不會出賣她。

就這樣不眠不休查到了半夜,船上的舊報紙幾乎被陸世澄翻了個遍,依舊一無所獲。

這時候,邝志林忽然送來皺皺巴巴的兩份,“這是大副房裏找到的,他說自己平日裏喜歡買些小報來看,這些都是他上禮拜看過的,前頭他只當澄少爺要找的是《滬江報》之類的大報社新聞,也就沒送過來。”

陸世澄趕忙接過報紙,又對邝志林說:“我自己找就好了。”

邝志林帶着一肚子疑問離開房間。

陸世澄回到燈前翻開報紙,誠如邝志林所說,這上頭幾乎全是一些雞毛蒜皮的無聊新聞。

其中一份小報名叫“荒唐林”,裏頭的新聞恰如其刊名:十分“荒唐”,半真半假。

然而這一翻,他的注意力陡然被一條不起眼的新聞吸引住了。

【昨宵,法租界白塞仲路一位無名氏慘遭不測,路上鮮血觸目驚心。】

日期正是聞亭麗失蹤的那一晚。

文裏說:“出事的時候,圍在現場看熱鬧的居民不少,某家香煙店老板一眼就認出這男子下午來自己的店裏買過香煙,買的是日本人最喜歡抽的“大和香煙”這個牌子。”

文中還提到:法租界的巡捕聞訊趕來,迅速将該男子送去醫院,但是衆人都看得出那人已死去多時。又有人說,馬路上還有另一人的大片血跡,然此人已杳無蹤跡。

“怪哉!出事時現場究竟有幾人?該男子究竟是何身份,法方巡捕為何對此諱莫如深?據本報觀察,也不知是哪位義士将其刺殺!”

陸世澄目光一定,再次移眸确認事發日期。

沒錯,是上禮拜一。

【刺殺日本人】

【不知是哪位義士做的】

【路上鮮血刺目驚心】

陸世澄全神貫注對着這條新聞的每一個細節來來回回地讀,

讀到最後,他驚疑不定跌坐在沙發裏。

窗外江水拍打着甲板發出滔滔聲響,一如此刻他內心的驚濤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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