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咖啡館出來,聞亭麗在街邊對小桃子說:“跟孟先生再會。”
孟麒光卻沒有離開的意思:“有件事得提醒你,邱大鵬沒有死,曹幫主暗中令人将他送到北平養傷去了。”
他仍是那種輕描淡寫的語氣,聞亭麗卻如同聽到一個炸雷。
最近她天天買報紙來看,無非是想看到白龍幫正式發布邱大鵬身死的新聞。
沒想到那之後一直沒有聽到相關消息。
不!邱大鵬怎麽可能沒有死?!那天晚上,她和陸世澄起碼打中了他七-八處要害。
“聽說姓邱的一身奇骨,心髒位置也與常人有異,出事時曹幫主又請了最好的外科大夫,所以——陸世澄得知消息,已令人滿城搜索邱氏父子的下落,為了保護二人,曹幫主舉全幫之力将邱氏父子秘密送去了北平,經此一事,白龍幫跟陸家算是正式撕破臉皮了,現在曹幫主心裏不痛快得很,卻又拉不下臉皮去跟陸世澄求和,畢竟邱大鵬之前頗受曹幫主信重,為了讨好陸家而放棄維護自己的親信,只會讓幫裏的兄弟瞧不起,”
讓聞亭麗更為不安的,是孟麒光接下來的一句話:“那一晚的事,你也有份吧?”
“什麽?”
她臉上的驚訝表情簡直毫無破綻,孟麒光饒有趣味地端詳她:“我想你可能不知道,寧波顏家那兩位大小姐誘你去拍廣告的那一晚,我剛好也去了福林公司。”
這一次,聞亭麗才真正變了臉色,不過她馬上苦笑道: “我實在不明白孟先生在說什麽。”
孟麒光默然一晌,颔首道:“聞小姐向來有辦法,那我沒什麽好說的了。”
回到家,聞亭麗第一件事就是給厲成英打電話。
厲成英大為吃驚:“你是從何處聽來的這消息?”
“孟麒光。”
厲成英默了默:“此人黑白兩道通吃,這消息多半是準的,我馬上通知北平那邊,只要能找到邱大鵬養傷之所,立刻将其除掉。”
聞亭麗稍稍放了心,厲成英又說:“對了,還有一件事得同你确認,今晚你去陸家參加晚宴嗎?”
聞亭麗嗯了一聲。
“你警惕一點,最好把槍帶上。北平陸三爺那邊最近有點不太對勁,我猜他多半是聽到了陸家開新藥廠的消息,一心想要回上海湊湊熱鬧,以他一貫的作風,沒準會在今晚的宴會上做點什麽。”
聞亭麗一凜:“我明白了。”
***
閘北,大生藥廠,一間嶄新的辦公室。
屋內安靜而明亮,靠牆的角落裏放着一架木制樓梯和兩幅碩大的相框。
陸世澄将脫下的外套扔到椅背上,又自顧自卷起白襯衣的袖口,親自爬到那架高高的木樓梯,對底下的副經理說:“把相框遞給我。”
副經理勸道:“陸小先生,這種事還是讓——”
“給我。”陸世澄語調篤定。
這時候,邝志林進來了,見狀,擺擺手讓副經理下去,自己走上前,将其中一幅相框舉起遞給陸世澄。
陸世澄将相片一絲不茍對準牆上的标記。
不多時,兩幅相片都挂好了。
邝志林在底下仰頭看着,一時間有點恍惚。
照片裏的陸家大爺和陸太太竟是那樣年輕生動,剎那間,他仿佛又回到了當年的南洋,滿眼都是蓊郁的綠樹,空氣裏漂浮着一種奇特的熱帶氣息,陸公館籠罩在赤熱的陽光下,那奇偉的白色建築,而他,帶着大病初愈的妹妹前來道謝。
那是他們第一次正式見面,照片裏的這對年輕夫妻熱情地走過來同他打招呼:“邝先生,你好!”
風華正茂的兩個人,待人是那樣誠摯。
就像南國清晨的陽光,讓人永志難忘。
一轉眼,兩個人都走了十多年了。
現在看來,父子倆的确不怎麽相像,澄少爺簡直跟母親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那是一種令人過目不忘的,稱得上驚豔的俊美。
人們常說,陸家的男人個個都是美男子,準确地說,這話真正指的就是陸三爺和澄少爺叔侄倆。
只是,陸三爺眉眼酷肖他的母親,鼻子和嘴巴卻與老太爺如出一轍,而澄少爺,卻是全盤繼承了母親的相貌。
邝志林至今忘不掉陸三爺生母的模樣。
那個名叫艾巴雅的本地女人,是他見過的南洋女子中最美麗的一個,微黑的膚色,窈窕的身姿,靈動的五官,組合在一起就有了一種讓人神魂颠倒的美。
那一年,陸老太爺四十歲,而艾巴雅才二十歲,她是一位本地翻譯的女兒,異常聰明風趣,會說一口流利的中國話。
陸老太爺一見她就像着了魔似的,為了讨她歡心,為她另造莊園、大肆購買珍寶,帶她去歐洲游樂,甚至為她聘請家庭教師教她法語和交誼舞。
陸老太太一氣之下搬去了另一座宅子,夫妻倆自此決裂,在此後的十年間,陪伴在陸老太太身邊的,就只有長子陸克定。
那之後,陸老太爺不曾讓艾巴雅離開過自己的身邊半步,直到她因病逝世。
艾巴雅走後,陸老太爺便将自己對她的思念轉移到了兩個庶子身上。正是因為這樣一份毫不掩飾的偏愛,才讓陸二爺陸三爺的野心一日日膨脹,進而釀成了日後的慘禍。
時至今日,陸三爺仍然有恃無恐,想來他比誰都清楚,念在他亡母的份上,父親再惱恨也不會真正舍棄他。
要殺掉陸三爺,只有将陸老太爺一并除去。
可澄少爺要是連自己的祖父也不放過,勢必會讓陸家的族人認定他是個殘忍無情之人,對他的信任和倚重也會出現動搖。
這樣一想,邝志林不由得對着陸世澄的背影喟嘆一聲,凡是當家人,都不好做。
忽聽陸世澄在上面問:“挂好了嗎?”
邝志林趕忙退後幾步,對着兩幅相片看了片刻,鄭重其事颔首說:“很好,一絲不差。”
陸世澄自己也下了樓梯,在相框前左右端詳,來來回回看了幾趟,拍拍手上的灰:“邝叔還沒有吃飯吧,我讓他們送午飯過來。”
邝志林卻沉着臉回身去關房門。
陸世澄眸光微動:“查到是誰了?”
邝志林搖搖頭:“只知道是位女性。在上海已經蟄伏了相當長的時間,其餘的一概不知。依我看,多半又像上回那位朱紫荷小姐那樣,是位才貌雙全的年輕姑娘,倒難為我們這位陸三爺了,也不知他都上哪搜羅來的這些人。”
陸世澄挑起桌上的賓客邀請函,背靠沙發,一個一個核對名字,目露思索:“我要是他,一定會安排一個最讓人意想不到的人。”
“少爺是懷疑這人混在今晚的賓客裏?可名單上大多是政商兩界的名流,實在沒必要為了陸克儉這條喪家之犬得罪澄少爺,要不将調查重點放在那些不請自來的客人身上?我讓許管事專門盯着,今晚只要是名單之外的朋友到場,馬上讓人通知我們。”
陸世澄沉吟:“我再好好想一想。”
這時候,有人進來彙報:“高大公子來了。”
高庭新人還未至,笑聲先飄進來:“守謙,不怪我冒昧吧,我是個急性子,等不及要來參觀你的新廠子了。”
陸世澄吩咐副經理:“給高公子沏茶。”
參觀一晌,高庭新興致勃勃坐下來說正事:“今日我來,一則是向你道賀,二則,是想問問興建新游樂場的事,計劃文書你也看過了,究竟有沒有興趣跟我們合股?”
陸世澄歉然一笑:“最近手頭事情太多,我還沒來得及看。”
高庭新忙道:“不急,不急,你慮事一向比別人更周全,這次我們極有耐心,誰叫你是我們最想拉攏的股東呢。”
“我們?”
“我和麒光啊。”高庭新悶笑道,“本想約麒光一起來找你,不曾想他不在家,可世上的事就是這麽巧,方才我開車路過古拔路,湊巧看到他同聞小姐在街上逛,佳人在側,怪不得他連生意都放到一邊了。”
陸世澄端茶的手一頓。
“會不會看錯了?”邝志林忙笑道,“聞小姐如今可是人人都認得的大明星,不可能公然跟男子蕩馬路吧。”
高庭新擺擺手:“錯不了。聞亭麗生怕人認出來,特地在自己頭上裹了一堆東西,可是她手裏牽着她妹妹。那回在大壺春吃飯,聞亭麗把她妹妹也帶來了,所以這小家夥我一眼就認出來了。兩個人多半是剛在咖啡館吃了冰淇淋出來,在街角親親熱熱說話,她妹妹懷裏還抱着許多玩具呢。”
說着說着,忽然注意到陸世澄一直沒有接茬,想了想,心中一驚,忙岔開話題道:“哎,你們聽說茂興船廠那樁大新聞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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