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來後,劉亞喬面色很嚴肅:“現在最大的問題是死無對證,法租界那邊又多了一些新的人證和物證,方方面面對你很不利,劉夢麟作為此次火災的最大損失方,随時可以擡高加碼,給我一下午時間,我研究研究再來找你。別擔心,總有辦法解決的。”
聞亭麗心神不寧地等到五點鐘,劉亞喬那邊暫時還沒消息,劇組的前輩倒是打電話來催她了。
“你怎麽還沒出發,公司來了好多記者和名流,劉老板正命人到處找你呢。”
聞亭麗一拍腦門,她完全忘記今天是公司的迎新年會了,這種場合她向來重視,忙打起精神打扮起來。
在去往公司的路上,她在心裏暗中分析目前的局面,
她對亞喬姐的能力相當有信心,但她沒忘記對面劉夢麟找的是上海灘赫赫有名的天祥律師所的大律師,對方手下光是打雜的徒弟就十來個,時間又這樣短,就算亞喬姐有天大的本領,也很難在這樣短的時間內找到突破口。
其實有了羅殊紅的這筆賠償金,不論是十萬大洋,抑或是十三萬大洋,她都随時付得起,但她委實不想慣劉夢麟的臭毛病,可若是不肯妥協,她就只有跟公司簽賣身合同,再要麽就是打官司。
她心事重重推開車門,不料一下車,無數支閃光燈對準她。
“聞小姐!看這邊!對于《南國佳人》的票房,你自己可有什麽展望沒有?”
聞亭麗立即綻放出玫瑰般明豔的笑容。
她天生就适合名利場,越是人多的場合,越是能讓她大放異彩。每回面對鏡頭,她都會興奮到連頭發絲都在發光。
但現在,她臉上的笑容越甜,心裏就越煩,稍後避開人群,找到一個人少的角落坐下來,手裏端着一支空酒杯,像個哲學家那樣對着牆壁沉思。
忽聽見身後傳來一陣喧嘩,仿佛來了什麽大人物,換作平日,聞亭麗一定會扭過頭看熱鬧,眼下卻沒這個心思。
勉強捱了大半個鐘頭,她終于等不下去了,跑到後頭給劉亞喬打電話,劉亞喬卻說:“剛要聯系你,法租界公審局已經撤銷你那樁民事訴訟了。”
“什麽?”
“劉夢麟決定不告了。”
“怎麽可能?”聞亭麗脫口而出。
劉亞喬笑道:“是真的,我也正忙着打聽原委呢。”
聞亭麗唯恐劉夢麟又在憋什麽大招,琢磨一番,決定當面去找他探探虛實,可不等她動身,劉夢麟竟親自來找她了。
“小聞啊。”劉夢麟臉上竟罕見地挂着一絲愧意,“過去的事只是一場誤會,切莫往心裏去。”
聞亭麗狐疑打量着劉夢麟,前兩日這張臉還腫得像豬頭,可現在他非但不腫了,就連嘴角的潰爛也好了不少。
“發生什麽事了?”她警惕地問,“您不打算告我了?”
“不告了不告了。”劉夢麟謙虛地擺擺手。
“失火的罪名不往我頭上安了?”她嘴角噙着一絲笑意,一雙清淩淩的眼睛卻不見一絲笑意。
“不安不安了——不是,你這叫什麽話,都說了這是一場誤會,何苦再說這些賭氣的話?”
聞亭麗氣得想笑,待要追問,忽見那邊一幫賓客簇擁着一個人下樓來,心裏頓時變得亮堂起來,對着那人瞅了一晌,拔腳就朝那頭走去。
陸世澄剛走到花園裏,就聽背後有個人脆生生對他說:“站住!”
他想了一下,在原地停下腳步,然而并未回頭。
聞亭麗從後頭走到他面前,仰頭對他說:“我就知道是你。”
陸世澄沒作答。
“劉老板那裏,是你幫我出了錢對不對?”她離他很近,身上也不知塗了什麽,幽甜的氣息拂過他的鼻端,他忍不住把臉轉向一邊。
聞亭麗馬上挪騰兩步,繼續将臉龐對準他。
“為什麽不說話,不敢回答?還是不方便回答?上次寧肯将整棟房子讓給我也不肯跟我待在同一個屋檐下,這次又為何要幫我,我有說過要接受你的幫助嗎?”
陸世澄冷不丁開腔:“你不冷嗎?”
聞亭麗愕然随着他的視線低頭,剛才為了追他,她連外套都忘了披,現在身上只穿一件很薄的晚禮服,一陣風冷風吹來,情不自禁打了個哆嗦。
“不想生病的話,聞小姐最好還是回屋裏待着。”他淡淡說完這話,繞過她向前走。
她再次追上去,伸直雙臂攔在他面前:“十三萬大洋可不是小數目,你不說清楚是以什麽樣的名義和身份來幫我,我是不會接受的。”
又吹來一陣風,那股寒意直吹進骨頭縫裏,她扛不住收回手搓搓自己的胳膊,但即便冷成這樣,她也堅持不肯回廳裏取暖。
陸世澄頓了一頓,索性把腳下的道路讓給她,自己朝另一頭走去,可是走了好一段,聞亭麗仍倔強地站在原地,陸世澄對着前方皺了皺眉,終于又退回來。
“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前幾日差一點得了肺炎!”
“肺炎算什麽?不把話說清楚我是不會走的。”
陸世澄果然沒再動,聞亭麗笑吟吟朝他身後那排沒人的玻璃房子一指,輕聲說:“那裏暖和,你怕我冷,就跟我走。”
***
兩人一前一後走到休息室前,一推門,一股暖烘烘的氣流撲面而來。
“請坐。”
陸世澄卻沒坐,只插着褲兜站在桌邊。
聞亭麗也不管他,徑直走到櫃子前泡茶:“我先給你泡杯熱茶暖一暖。這是演員休息室,平時同事們經常在這裏休息,有時候還會在這裏吃飯,特別是片場出事之後——”
她驟然打住這令人掃興的話題,改而專心沏茶,不一會就泡好了,端着托盤朝他走過去。
“請喝。”
陸世澄面無波瀾接過杯子:“謝謝。”
聞亭麗捧起另一杯茶,坐下來慢慢喝。冬夜裏的熱茶湯,就如同酷夏的冰塊一樣過瘾,喝幾口,身上微微出了一層汗,臉色也紅潤起來。
再回望,就看見陸世澄已經走到窗前向外看。
她盯着他的側影,試探着說:“那天我查到我們對門的柳太太失蹤以後,就立即給你打電話。許管事卻說你去了南洋,你……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陸世澄沒作答。
“很好!今晚一個問題都不肯回答是麽?”
陸世澄默然一晌,扭頭對她說:“不,你所有問題我都可以如實回答你,但在那之前,能不能也請你回答我幾個問題?”
聞亭麗滞了一滞,旋即露出滿不在乎的神氣:“你随便問!我才不會像某些人,老是心口不一。”
“那麽,請你告訴我,那天晚上在大源茶樓的後巷,你們一共來了幾個人?他們為什麽肯冒着風險幫你刺殺邱大鵬?又是如何能提前偵知邱大鵬的行蹤?還有,當初他們為什麽要讓你調查我?”
聞亭麗一下變成了啞巴。
“不敢回答?還是不方便回答?”陸世澄揚眉。
這是她先簽問他的話,他竟拿這話來反問她。
她啞住,歉然低下頭:“你明知道我不能說。”
陸世澄的表情透出幾分無辜:“為什麽不能說?”
“你變了!你變得咄咄逼人了。”
陸世澄收斂笑意,用一種複雜的眼神靜靜看着她。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為她擔憂、有多感到恐懼,甚至,還夾雜着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嫉妒。
他啞聲說:“聞亭麗,你該知道信任從來都是雙方面的,你沒理由只要求另一方對你坦誠是不是?”
聞亭麗慚愧地朝他走去:“對不起,但是,請你原諒我在這件事上無法向你坦誠,她們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她們幫過我很多,我必須保護好她們。”
“那麽,我想我們之間沒什麽好說的了。”陸世澄的表情十分冷靜,語氣更是冷靜得不行,果斷結束了談話。
聞亭麗有些發急:“可這完完全全是兩碼事。你對我而言,再重要不過,可她們對我來說同樣也很重要,這兩者之間并不互相矛盾,你只需想一想,你我認識這麽久,我何曾害過你?你光是想想這個,就知道我是好人還是壞人了,為什麽就不能容許一個好人保留一點自己的秘密呢?”
陸世澄深深望她一眼:“我尊重你的所有秘密,同樣地,也請你尊重我的決定。”
說完這話,他似乎認為沒有聊下去的必要了,提步向外走。
今晚若是就這樣分開了,下一次見面還不知是什麽時候,聞亭麗沒有一絲猶豫,就沖上去從背後抱住了他。
貼住他的一剎那,他的身體明顯一僵。
她索性緊緊閉上眼睛:“我愛你!從火場出來以後,我給你寫了幾封信,寫完又撕碎。你怕我只是在玩弄你的感情,可你何嘗知道,我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來給你看。很抱歉那份合同給你帶來了巨大的傷害,但我發誓那是我唯一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欺騙你,你再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陸世澄垂落在身側的雙手好幾次想要擡起,又放下。她看不見他的表情,但她能感覺到他的胸膛在激烈地起伏。
剎那間,她心裏湧出一種似甜似苦的情緒,摟他摟得更緊了。
可是陸世澄像是生怕自己的意志力會動搖,沒多久便擡起手,強行将她的雙手從自己的腰身上扯開。
“如果你還是繼續瞞着我那麽多事,你的話,我一個字都不會相信。”
她聽見他澀聲說。
她心中有些發酸,再抱上去,又一次被他扯開了,情急之下,她脫口而出:“真沒想到你這樣多疑!”
掙紮間,她的手正好碰到他的手背,她發現那上頭有一條很長的傷疤,那是陸三爺用輪椅碾過他的手背時留下的,出事時她也在場。
那道傷疤至今沒有消退。
她突然無比懊悔自己說出那句話。任何人在那樣的環境下長大,都不可能不多疑。換作是她,在被身邊人欺騙過一次之後,也很難再向對方托付自己的信任。
“對不起,我——”
陸世澄看着前方說:“我本就是個多疑的人,我以為你早就知道了!”
他拉開大門向外走。
“你走!其實這次你能狠心不管我的閑事,我又何嘗會來糾纏你?可你偏偏做不到對我的事袖手旁觀!”
回答她的只有花園裏嗚嗚的風聲。
聞亭麗支着額頭跌坐在沙發裏。
這時,空曠的前庭突然傳來腳步聲,她只當陸世澄又回來了,忙把臉轉向一邊。
不料前方傳來的是邝志林的聲音。
“聞小姐。”邝志林迅速用目光朝內探尋一圈,“澄少爺呢?”
聞亭麗內心說不出的失望,勉強打精神說:“他已經走了。”
邝志林并沒馬上追出去,而是站在那兒觑着聞亭麗的神色,想了想,用一種輕松的口吻說:“聞小姐不必再擔憂火災賠償的事,陸小先生已經跟貴公司全部談妥了。”
這話提醒了聞亭麗,她忙從自己的手包裏掏出那沓銀票:“正要同邝先生說這個,請您幫忙把這十二萬大洋轉交陸世澄先生,順便轉告他:我的事不需要他幫忙。”
她不容分說将那堆銀票塞到邝志林的手裏。
邝志林震驚地看着手裏的巨額支票,又錯愕地望望聞亭麗,這樣大的一筆錢——
他張了張嘴,好不容易才壓下當面詢問她這筆錢來源的沖動,重新以平穩的語氣開腔。
“聞小姐別忘了,這本就是澄少爺欠你的。去年你要不是為了救下陸小先生,你也不會開槍打傷邱大鵬的兒子,更不會招來殺身之禍,此次你遭災,全因此事而起,于情于理,澄少爺都該親自出面解決這次的麻煩。”
聞亭麗不響。
邝志林遲疑了一下,苦笑着說:“怪邝某說錯了話,我只是想告訴聞小姐,這無關欠或不欠,凡是有關你的事情,陸小先生都舍不得不管的。”
聞亭麗:“是嗎,我不這樣認為,這不過是邝先生你自己的誤解罷了。”
話雖這樣說,卻悄然觑向邝志林的表情,期待從他口中聽到更多心裏話,邝志林卻含蓄地打住了話頭。“不打攪聞小姐了,邝某還得去找陸小先生,聞小姐的錢我會轉交,至于澄少爺會不會收——”
“他不收,明日我就以他的名義把這筆錢捐到婦女兒童慈善組織去。”
邝志林一頭霧水帶着那堆銀票走了。聞亭麗立在沙發前目送邝志林離開,沉默一陣後,她心不在焉走到窗前發呆。
又有人進來了,是黃遠山。
“你怎麽一個人躲在這兒?害得我到處找你!”黃遠山喜氣洋洋地說,“下午有位貴人來找公司談合作,你猜是誰?!”
不等聞亭麗答話,她自顧自一拍手:“陸世澄!他之前投資了《時間的沙》,如今片子被迫停工,一天不開工便會損失一天的工錢,陸世澄幹脆以合作人和制片人的身份對公司進行資金援助,逼劉老板盡早開工,下午剛給公司注資了一大筆款子,但同時也說了,等到電影上映,陸家是要分紅的。劉老板正愁沒處打秋風,突然來了這麽大一筆,自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當場承諾會盡快修葺片場。”
說着說着,黃遠山發現聞亭麗臉上毫無訝色。
“這事你已經知道了?等等,陸世澄該不是為了幫你才——我說為何劉老板突然不敢提讓你簽合同的事了,這可不是一筆小數目,陸世澄沒有說過要你幫她做什麽?沒有?!啧啧。”
她興沖沖拖過一把椅子坐在聞亭麗對面,好奇問她:“你跟陸世澄不是已經鬧掰了嗎?什麽時候又和好了?”
“什麽和好,誰要同他和好?!”
“沒和好?可是陸世澄又不是菩薩轉世,好端端地為什麽幫這樣大的忙?”
聞亭麗撂下一句話:“這是他欠我的!但我是不會收的,我要讓他繼續欠着我。”
說着,像一只孔雀趾高氣昂朝外走了。
黃遠山愣了一回,對着外頭笑罵道:“這怕不是孔雀成精了!喂,我都聽糊塗了,你們兩個究竟誰欠誰?你倒是把話說清楚,這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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