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0章 第 50 章(2 / 2)

闻此一生 凝陇 100 字 4个月前

“陸先生他不在。”

“請問您知不知道他去哪裏了?”

那邊完全是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抱歉,我們也不知道他在何處,請問您是哪位?”

聞亭麗慌忙放下電話。

在沙發旁杵了一陣,她重新振作精神進屋,不一會就收拾了兩個行囊出來,一個交給周嫂,另一個自己帶在身邊。

這幾乎算得上杯弓蛇影了。

但經歷過一次慘痛的教訓之後,她再也不想因為一時的麻痹大意讓一家人陷入困境,萬一這位陸老太爺手段更冷酷,等待她們一家人的只會是更無情的傷害。

這時裏屋床上的小桃子也有點動靜了,聞亭麗忙讓周嫂忙進屋幫妹妹套衣裳。

她自己則留在客廳裏焦急地來回踱步,看看牆上的電話架,不死心地再次拿起話筒。

這回卻是打給邝志林,誰知邝志林也不在家,接電話的是上回那位中年管事。

聞亭麗踮腳瞄瞄窗外,攥緊話筒說:“我姓聞,待會邝先生回來,麻煩您轉告一聲:我遇到了一點麻煩,請他給我回電話。”

偏在這時,有人來敲門了。

聲音雖輕,卻像響雷一般震得人心頭直發顫。

聞亭麗有一剎那的恐懼,忽然又鎮定下來,沉着地把周嫂往裏屋一塞:“別怕,我來應付他們。”

她深吸一口氣,做出從容的樣子開門。

誰知外面站着滿面笑容的邝志林。

“聞小姐早。”邝志林舉了舉手裏的食盒,“受陸小先生之托過來看看聞小姐,路上順便買了幾份粢飯糕和豆漿,我記得聞小姐很愛吃這個。”

聞亭麗瞠目結舌看着邝志林。

邝志林笑問:“方便邝某進屋說幾句話嗎?”

聞亭麗如夢初醒:“方便,快請進。”

邝志林進屋把食盒放到桌上,笑道:“陸老先生今天啓程回新加坡,陸小先生這會兒正在碼頭送陸老先生,所以暫時抽不開身。”

聞亭麗茫然盯着邝志林,有那麽幾秒,她無法消化他這段話的含義。

邝志林不得不含笑重複一遍:“陸老先生坐的是陸家自家航線的“遠新”號,八點鐘就會出發。”

聞亭麗整個人震了一下:“可陸老先生昨晚還——”

“是。”邝志林微笑,“昨晚一直在,今早才決定要走,我來,就是想讓聞小姐放心:陸老先生從今往後再也不幹涉澄少爺的私事,聞小姐不必擔心老太爺會找你的麻煩。”

聞亭麗立即轉頭看窗外,外頭那輛車不知何時竟不見了。

她又驚又喜。

“怎會這樣突然?”她追問,“難道昨晚陸小先生……跟他祖父談判了麽?”

說到後一句話的時候聲音不由得低下去,當着邝志林的面問這些,好像總有點問不出口。

邝志林的笑容有些複雜,沒吭聲。

是談判沒錯,有談判,就有代價。

昨晚要不是老太爺及時派人相救,陸三爺斷乎活不到天亮,肋骨被打斷五六根,嗓子裏只剩一口氣,可三爺還不忘惡人先告狀,老太爺一怒之下,當着衆人的面扇了三爺一個耳光。

叔侄倆鬥法了這麽多次,三爺早已輸得一敗塗地,昨晚更是連最起碼的體面都維持不住了:他是在被窩裏被澄少爺拎下床的。這意味着他随時可能在睡夢中丢掉性命,而那把懸在他脖子上的利刃,就握在澄少爺手裏。

這一情況,不僅陸老太爺想明白了,陸三爺自己也心知肚明,被帶到陸公館的時候他表面上罵得兇,其實早已吓破了膽。

之後,便是長達一整晚的談判。

老太爺知道小兒子手裏已經沒什麽有分量的籌碼,只得仗着祖父的威嚴出面調停,他承諾,只要澄少爺答應不再追究,無論什麽條件他都可以答應。

澄少爺當時就看着祖父笑了,只是那笑意冷徹心扉。

最後祖孫之間具體都談了一些什麽,邝志林也無從得知,只知道淩晨四五點鐘的時候,澄少爺終于答應讓手下的人放過了陸三爺,陸三爺灰溜溜将手裏北平的廠子全數上交給族裏,從今往後,每月只能從公家賬上領取固定的分紅。

沒了陸家的龐大産業做支撐,三爺再沒有籌碼跟外面的人聯合起來鬥自己人。

老太爺一方面恨自己大勢已去,一方面更恨小兒子不給自己争氣,要不是顧念着小兒子已是滿身傷,恨不得親手拿出鞭子狠狠抽他一頓,末了,老太爺讓自己的心腹連夜押着三爺回北平的協和醫院治傷去了。

剛好邝志林守在門口,一行人出來時,他聽見老太爺冷冷對陸世澄說了一句話:“這個小姑娘不簡單,祖父只希望你別看走眼。”

澄少爺插着褲兜從容下樓梯,眼裏一絲波瀾也沒有。

至此,邝志林什麽都明白了。倘若澄少爺昨夜執意除掉三爺,以老太爺對小兒子的偏愛,勢必也不肯放過聞小姐,老太爺雖然身體衰弱,但他手裏還有許多得用的老人,只要他想,有的是辦法讓聞小姐一家人受到傷害,哪怕日夜守護,也是防不勝防。

澄少爺怎願意因為陸家內部的矛盾連累聞小姐。

當然,這些事沒有必要讓聞小姐知道。

他只含糊笑道:“陸小先生處理問題一向是能快則快,這次自然更不例外。總之我一大早過來,就是告訴聞小姐不必再為此憂愁。對了,适才就注意到聞小姐穿戴整齊,這是準備出門嗎?”

聞亭麗有點讪讪的,她何止是要出門,她還準備放棄這段關系連夜跑路呢。

她忙掩飾性地咳嗽一聲:“最近在拍戲,這方面我算是新人,早些到攝影棚裏去,說不定能學點什麽。”

邝志林點點頭:“那就不打攪聞小姐出門了,正好邝某也要趕去辦事。”

忽又想起什麽,指了指外頭說:“聽說聞小姐至今一次也沒麻煩過他們,其實聞小姐何需如此客套,他們本就是陸小先生為防着白龍幫騷擾派來保護聞小姐的,要用車只需跟他們說一聲便是。”

聞亭麗笑而不語,邝志林何等聰明世故,心知這關乎到女孩子的自尊心,也就适時打住了話頭。

送邝志林出門的時候,聞亭麗含蓄地發問:“昨晚也沒好好謝謝陸小先生,就不知他今日忙不忙?”

邝志林既不說“忙”,也不說“不忙”,只笑答:“陸小先生送陸老先生上船後就會回到力新銀行接見各廠子的經理,聞小姐想找陸小先生,不妨直接打他辦公室的電話。”

送走邝志林,聞亭麗自行回家,剛巧周嫂也抱着小桃子從裏屋出來,周嫂那張惶惑不安的臉,這會兒已是一團喜色。

“謝天謝地!真沒看錯陸公子。”

聞亭麗瞧見小桃子身上斜挎着一個布包,拉過來一看,裏頭滿滿當當全是玩具和朱古力,不免哧地一笑,剛才情況那樣緊急,周嫂也沒忘記把小桃子的寶貝都帶上。

“一大早弄得像逃荒似的。”聞亭麗把額頭抵住小桃子的額頭,沖妹妹做鬼臉。

小桃子并不知道自己的姐姐剛經歷了怎樣一場思想上的“動蕩”,只興奮得直拍手:“姐姐帶小桃子去南京玩。”

“誰願意弄得像逃荒呢。”周嫂在旁幽幽嘆氣,“這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怪只怪當初喬家人太瘋。不過小姐,人跟人真是不能比呀,陸先生跟喬先生明明是差不多的年紀,一個是那樣,一個是這樣。”

聞亭麗悶聲不響回了自己的房間。

一進門就像昨夜那樣埋頭撲倒在自己床上,耳邊仿佛聽到“咚咚咚”的聲音,胸腔裏的那股悸動,無比新鮮,無比強烈,她有些無措,索性翻了個身看向天花板,眼睛亮亮的。

聽見周嫂輕手輕腳把那兩件行李送進來,她也沒動。

又聽見“噠噠噠”的聲音,直逼她耳邊而來,這才扭過頭,正對上小桃子黑葡萄似的的圓眼睛。

小桃子歪着腦袋觀察姐姐的臉,聞亭麗忍俊不禁,牽着小桃子的手下床開皮箱,把衣物一一放回衣櫃,又預備将包律師的那份合同藏回皮箱的深處,結果一個沒注意被小桃子搶了過去。

“姐姐的jie本。”

“這可不是劇本,快松手,小桃子,這東西可不能亂動,這是錢,是一大筆錢。”

小桃子一臉疑惑,她這會兒已經認得錢了,可這明明是一沓紙。

“姐姐什麽時候騙過小桃子?過些日子,姐姐就能用它換好大好大一筆錢回來,你要是把它撕壞了,可就什麽都沒了,沒有錢,姐姐過兩天拿什麽給小桃子買新衣裳和新鞋子?”

她好說歹說把合同搶下來,因為不放心,在小皮箱外面加上了三把鎖,确定萬無一失了,這才把皮箱重新塞回床下。

***

力新銀行。

陸世澄坐在辦公桌後,他的對面坐着曙光織布廠的劉老板,劉老板今日是為辦貸款而來,一來就在那兒侃侃談論着自己購買新機器擴大生産的計劃。

算起來,這是陸世澄今天上午接見的第四個客人。除了劉老板自己,力新銀行的兩位經理都明顯能感覺到陸世澄有些心不在焉。

每當桌上響起電話鈴聲,陸世澄都會立即将目光移過去,有一回瞧他們接電話接得慢了點,甚至親自起身拿起了話筒,只聽一句又默然把電話交給他們,讓他們來應答。

二人素來喜歡這位情緒穩定的少東家,但面對這一極不尋常的情況,也是一句不敢多問。

劉老板對此渾然不覺,在那兒唾沫橫飛說了十來分鐘才打住,之後便一臉油汗地等待着。

在他看來,這位年少的陸公子再好說話不過,聽人說,去年有幾個大學老師辭去了學校裏的教職籌辦開一家燈泡廠,因手頭沒有資金,居然突發奇想跑到力新銀行向陸世澄求助,讓人萬萬沒想到的是,陸世澄竟真給這幾個博士放了一大筆款子。

當時他還嘲笑陸世澄是個毫無眼光的敗家子。

這一塊市場歷來為日商、德商和美商所壟斷,中國人拿什麽跟人家競争?豈料僅僅花了一年時間,這家新燈泡廠就制造出了質量不錯且價格低廉的燈泡,命名“百姓之燈”,一經推出就廣受歡迎。

這一結局是劉老板始料未及的,這件事卻給了他極大的信心。比起那種空有一腔理想的空殼企業,他的曙光絲綢廠可是既有銷路又有機器,陸世澄沒有理由不給他放款。

滔滔不絕說了一通,陸世澄突然合上文書,站起身來同劉老板握手,劉老板正暗自竊喜,陸世澄卻用眼神示意柳經理送客。

柳經理不容分說把他請出去:“劉老板,請這邊走。”

他們幾個一點也不奇怪陸世澄會拒絕放款,這位曙光織布廠的劉經理前年趁四川軍閥作亂囤積了大量織布,織布市場低迷的時候,他坐地起價,不肯救市,如今市場回暖,又大量抛貨擾亂布價。

對于這樣只顧自己不顧大局的“害蟲”,少東家是從不手軟的,剛才之所以猶豫了一會,大概是在想要不要幹脆做個局把這毫無作為的廠子放倒。

“這位劉老板要是夠聰明,就該慶幸少東家最後放了他一馬。”

留下來的王經理對着陸世澄笑嘆。

陸世澄點點頭,但他沒興趣再讨論劉老板,高效率地簽署了幾份文件交給王經理,擡腕看看時間,再一次把注意力轉向電話機。

也不知是不是他瞧得太認真了,電話竟然聽話地“叮鈴叮鈴”響了起來,王經理想也沒想就幫她接起。

那頭是個女孩,用矜持的語氣說:“您好,我找陸先生。”

王經理正要答話,話筒就被陸世澄奪過去了,緊接着,陸世澄對他指了指門口。

【你先去忙。】

王經理忙不疊退出房間。

那邊沒能聽到回應,語氣有些疑惑。“喂?您好……”

忽像是捕捉到了這邊的什麽動靜,先是一默,随即高興地說:“陸先生,是你對不對?!”

陸世澄習慣性地拿起手邊的筆和紙,預備回答她的一連串問題,陡然想起自己不論寫什麽聞亭麗都看不見,臉上的笑意不由一凝。

聞亭麗果然開始一疊聲地發問:“你的傷怎麽樣了?還疼嗎?”

陸世澄對着電話機,好幾次懊惱地握住筆,又一再地松開。

聞亭麗俨然覺察到了什麽,馬上換了個話題,笑道:“你在做什麽?剛才我在棚裏看到一份報紙有南洋公立大學的招生廣告,我就想起你了。”

她的嗓音漸漸低柔下去。

陸世澄默然緊攥着手中的話筒,他知道自己這時該對她說些什麽,可恨自己一張口,永遠只是沉默。

他有些焦灼,有些沮喪,看看左右,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想把王經理找回來幫他轉述一些話,但此刻他一點也不想把話筒交給別人。

可他又不想讓聞亭麗覺得他沒在認真聽,于是輕輕拉動手邊的椅子,讓她聽到他這邊的動靜。

聞亭麗果然一頓,旋即輕聲笑道:“你的辦公室真安靜,只有你一個人嗎?真好,我們攝影棚整日裏鬧哄哄的。對了,我今天差不多六點多就能收工,我們這附近有很多家味道不錯的飯館,有寧波館子,有廣東菜,最難新開的一家四川館子味道尤其好,要不……”

陸世澄馬上在心裏對她說了一萬句“好”,卻沒任何辦法對着話筒說出來,平生第一次,他恨透了自己的啞疾。

聞亭麗的情緒卻不受影響,而是高興地說:“要不就四川館子吧,晚上六點半在我們攝影棚附近的四川館子門口見面,你會來對不對?我——我等你。”

她輕聲說道,自己有點不好意思,急急忙忙挂斷了電話。

陸世澄在那兒杵了好半晌,緩緩地放下話筒。

他心裏難過極了,頹然跌坐在椅子上,寂然良久,把王經理重新叫進來。

【讓邝先生和路易斯大夫盡快過來一趟,還有那位善治喉科的謝主任,若他抽得出時間,也請他一并到我這來,我有緊急的事情要跟他們讨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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