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滿臉愧意,在地上向聞亭麗艱難地欠了欠身。
“對不起,我向你鄭重道歉,不,我得先向你們道謝——謝謝你們,謝謝你們營救我的母親,剛才我說的都是實話,我母親已經被救出來了,白龍幫無法再威脅我,我會盡全力配合你們的調查。”
她的眼眶有點紅,但語氣是異常誠摯的,說完這話,仿佛一下子失去了支撐自己的精神力量,軟綿綿癱在地上。
***
十五分鐘後,朱紫荷在邝志林等人的押送下離開書房。經檢查,那只摔碎水杯裏的确不是毒-藥,而是某種西式胃藥。
鄒校長在一樓的會客室焦急地等待朱紫荷。邝志林已将事情的經過對她老人家大致說了一遍。
對于朱紫荷利用自己這件事,鄒校長感到無比的震驚和心寒,但一想到她們母女在白龍幫手裏遭受了這樣大的折磨,又萌生了同情和憐憫,出于正義感和責任心,她決定連夜陪朱紫荷去北平探望自己的老友,又因擔心朱紫荷身上有傷,請求陸世澄幫朱紫荷找大夫檢查。
大夫很快找來了,但陸世澄不同意大夫在陸公館為朱紫荷看病。
很顯然,在這件事上,陸世澄有他的原則。
在弄清楚前因後果之後,他就不再為難朱紫荷。
但他希望朱紫荷在最短時間內離開陸公館。
鄒校長倒也沒再堅持,只是颔首:“世澄是個是非分明的人,也好,那就讓大夫去我家為紫荷檢查身體。”
剛被押送到樓梯轉角處,朱紫荷猛地停下腳步。
“我想單獨跟聞小姐聊幾句。”
陸世澄恍若未聞,護着聞亭麗向下走。
“別擔心,我絕不會傷害聞小姐,我身上沒有任何可以傷害人的武器,這一點你們已經确認過了,我這次離開上海,也不知道何時才能回來,有些話我非得跟聞小姐說一說不可,五分鐘,只要五分鐘,你們若是不放心,可以全程在門外監視,亭麗……”
她用哀求的目光望着聞亭麗。
聞亭麗不假思索地說:“可以。”
陸世澄不肯退讓,聞亭麗小聲對他說:“不會有事的,你在外面看着。”
陸世澄想了一想,只好讓邝志林帶人把聞亭麗護送到剛才的房間,自己則守在門口。
聞亭麗對陸世澄做了個“放心”的眼神,進屋時特地不關門,只是帶朱紫荷走到房內深處的窗前。
“有什麽話現在可以說了。”
朱紫荷扭頭察看門口,在确認陸世澄等人聽不到自己和聞亭麗的談話後,嘴角露出一點神秘的微笑。
“我知道,這次營救我母親的不是衛英幫的人,聞小姐,你究竟是什麽來歷?”她的聲音壓得很低。
“嗬,原來你要說這種無聊的話?!對不起,我可沒這個閑工夫聽你胡說八道。”
“別走!”朱紫荷苦笑着攔住聞亭麗,“我這樣說自有我的判斷,當初我母親被綁票後,其實我第一時間找過衛英幫的天津分會。”
聞亭麗背上瞬間冒出一層冷汗。
“總之……”朱紫荷咬住下唇,“我跟衛英幫天津分會的人打過交道,我很确信這次出手的不是她們。不過你放心,不論你們是什麽來歷,沖着你們費心費力營救我母親的這份恩情,我朱紫荷今後就是你們最值得信賴的夥伴,這件事我不會對任何人洩露一個字的。”
聞亭麗不為所動,朱紫荷豎起兩根手指做發誓狀:“你想想,假如我誠心想出賣你,剛才在陸世澄面前就會說出我的疑惑了。我敢用我自己的性命發誓,我絕不會向任何人提起這事。”
聞亭麗依舊十分警惕,卻忍不住問出一個埋藏在心底已久的疑惑。
“既然那一晚你就發覺我是故意碰灑你那杯水的,為何你從未跟白龍幫提過我?”
“我要是真跟他們說了,麻煩不就轉移到你的頭上去了?”朱紫荷矜持地昂起自己的下巴,“被綁票的是我的母親,又不是我的靈魂,我固然惜命,有些事我還是不屑于去做的。”
聞亭麗吃吃輕笑,直到這一刻,她緊繃的神經和肌肉才真正放松下來,的确,朱紫荷來上海之後遲遲未采取行動,可見這世上有一類人,即便被逼到絕境上,也不會輕易出賣自己的人格。
再端詳朱紫荷時,她的眼神中少了一分戒備,多了一分欣賞。
“你知道自己在陸世澄面前暴露了,所以故意在前廳用那種法子引我過來?你怎麽敢确信我一定會跟着你來後樓?”她小聲逼問。
“我當然敢确定。”朱紫荷笑得很篤定,“你喜歡他,喜歡得不得了。”
聞亭麗臉頰一燙。
“你的醋意根本藏不住,這可不是理智就能左右的,即便聰明如你,也會在獨占欲的驅使下過來一探究竟,我賭的就是這個。”
聞亭麗無言以對,索性轉頭看向窗外,前樓飄來陣陣樂聲,玻璃窗裏人影綽綽,陸家請來了滬上最出名的戲團和樂隊來助興,賓客們正忙于飲酒作樂,無暇關注後樓的動靜。
“實不相瞞,第一次跟你和陸世澄坐在一起吃飯時,我就預感到這個任務完不成。”朱紫荷走到窗前,與聞亭麗并肩而立,“那一晚,同桌吃飯的只有八-九個人,你三歲的妹妹也在。陸世澄面上對你很淡,但不論你給你的妹妹夾菜抑或你跟你的同學說話,他總會不由自主停頓幾秒。”
聞亭麗豎着耳朵靜靜聽。
“你跟同學開玩笑的時候,他會分神,你說到自己要拍戲的時候,他會側頭傾聽,當時我就知道,即便那時候他對你沒動心,至少也對你産生了極大的興趣。”朱紫荷好笑地端詳聞亭麗臉上的紅霞,“難道你當時并未察覺到這一點?我還記得散席後你是怎樣糾纏他,他那樣的人,若非自己願意,怎會給你糾纏自己的機會?我以為你心裏早就有數了。”
聞亭麗紅着臉輕咳一聲,她不想讓自己在朱紫荷面前流露太多的窘态,于是決定拿回話語的主導權。
她回臉正視朱紫荷:“依我看,那次在醫院,你是故意在陸世澄面前露出破綻的,白龍幫給你下了最後通牒,你為了破局,幹脆決定借助陸世澄的力量營救你的母親,這是個極端冒險的計劃,第一步就是在陸世澄面前主動暴露你自己,這些都不提了,我問你,你那天在病房所說的‘那一晚’究竟是怎麽回事?”
“你猜。”朱紫荷诙諧地沖聞亭麗眨眨眼。
聞亭麗鼻哼一聲:“不說我也知道,不過是你一次失敗的經歷罷了。”
“是,我失敗了。”朱紫荷無所謂地聳聳肩,“某一晚,我耍了一點花招想要搭陸世澄的便車,我自信那次偶遇做得天衣無縫,我的腹痛也裝得很逼真,陸世澄卻不肯讓我上他的車,他讓司機下車幫我從租車行另叫了一輛車送我去醫院,自己開車走了,他好像很趕時間,沒多久他就重傷住院了。”
聞亭麗心中一動,急忙追問:“那是哪一天?”
“二號的晚上。”
聞亭麗登時忘了呼吸,那個晚上,她在陶陶居等陸世澄。
她情不自禁往下追問:“你在哪條路攔他的車?當時是幾點鐘?還記得他開車往哪個方向去的?”
“這我可記不清了。”朱紫荷斜睨着聞亭麗,“我忙着在朋友們和陸家司機面前裝腹痛,哪敢公然觀察陸世澄的車朝哪邊去,只記得我是在力新銀行附近攔住的他,時間麽……七點半。”
說到這,朱紫荷話鋒一轉:“你何不親口問他那一晚發生了什麽?你們兩個是在打啞謎嗎?”
“我們打我們的啞謎,與你又有什麽相幹?!”
朱紫荷輕揚秀眉:“陸世澄是個相當正派的男人,這一點想必你也清楚,要不是這次的局面太複雜,連我也差點就對他動心了。”
聞亭麗不知說什麽好,朱紫荷噗嗤笑起來:“逗你的,我對男人可不感興趣,否則我也不會二十多歲了還不肯談戀愛。”
她一把奪過聞亭麗的右手,在聞亭麗的掌心裏寫了一排數字。
“天津我們是不敢回去了,接下來我會同我母親在北平住一陣子,那裏有我許多朋友,白龍幫手再長也伸不到北平去。這是我此前托朋友在北平租的一間辦公室的電話號碼,歡迎你随時來找我。不管怎麽說,這次謝謝你。”
在聞亭麗詫異的注視下,朱紫荷冷不丁低頭在她的手背上輕輕吻了一下。
聞亭麗腦中一空。
朱紫荷擡頭惡作劇般對聞亭麗眨眨眼,再次附在聞亭麗耳邊說:“陸世澄那樣聰明,你真以為他全盤相信你的話嗎?那不過是因為他愛上了你!所以你說什麽,他就相信什麽,只要你肯給他一個合理的解釋就行。你們組織的事你打算瞞他到幾時?萬一哪天你們兩個鬧掰了,你只管來找我,我朱紫荷的大門永遠為你敞開。”
說完這話,朱紫荷轉身飄然離去。
聞亭麗在原地愣了一會,忍不住沖朱紫荷的背影扮了個大大的鬼臉。
這個壞女人!
口裏這樣罵着,卻不由得笑了兩聲。
緊接着,她移目看向門外那道秀拔的身影。
他皺眉看着朱紫荷,又好奇地望望屋裏,一等朱紫荷出去,便示意手下人把朱紫荷立刻帶走。
聞亭麗笑着朝他走去。
陸世澄神色一松,将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
【有沒有事?】
“我沒事。”說話這工夫,走廊上的人很有默契地一下子都撤走了。
四周是那樣安靜,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她和他。
她有預感接下來會發生一點什麽,一聲不響擦過他的身畔向下走。
皮鞋踏在柚木樓梯上,發出“噠噠噠”的聲響。
不出所料,他也跟着下樓。
兩道身影一前一後落在回旋式的樓梯上,一個高,一個低,時不時交疊在一起。
突然間,聞亭麗在臺階上停下腳步。
背後的身影也随之停下。
她再走,他便繼續。她再停,他便再次跟着停步。
不管她停頓幾次,陸世澄總會适時停在她的身後。
她盯着面前的影子,樂此不疲地玩着這個游戲。
其實她也不知道她和陸世澄之間的這個啞謎還要打到幾時,但這一刻,她發現陸世澄對她的了解和耐心,比她預想中還要多一點。
哪怕是這樣無聊的游戲,他也默契地陪她玩。
“我——”聞亭麗再次停頓,但這一次,她清脆地開腔了。
陸世澄立即停下。
背後傳來清淺的呼吸聲。
他在認真聽她說話。
她忍不住嘴角上揚:“我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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