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着雪白的靈堂再次環視一圈,仿佛頗受觸動,低頭啞默片刻,用自嘲的口吻說:“ 就因為這一路走來栽過太多跟頭,所以我才養成了事事衡量得失的性子,可我也不是每一次都喜歡索要報酬的,例如這次,我是真心實意來幫你的。”
眼看聞亭麗遲遲不收,孟麒光一哂,将名片撂她手邊的桌上:“等你想好了,給我打電話。”
他頭也不回地走了,聞亭麗默然良久,走過去緩緩拿起孟麒光的名片。她看得出,孟麒光這次的确沒有摻雜私心。
但就像他自己說的,他早已習慣了在每一段關系裏計算得失,即便這一回他可以不計回報,萬一還有下一回怎麽辦。
當她習慣了向孟麒光求助,雙方的界限只會變得越來越模糊,而他想要的,絕不僅僅只是正常範圍的回報。
所以,在她這裏,這條底線輕易不能碰,這點原則總要講。
忽然聽到外面黃遠山在說話,聞亭麗一時找不到地方安置孟麒光的名片,只好随手把它收到了自己的皮夾子裏。
***
一直等到早上,聞亭裏都沒能等到董沁芳回信。
看樣子,昨夜董沁芳遇到了不小的阻力。
但今晚就是決賽夜,按照她想出來的法子,最遲白天就得做出回擊。
她決定親自去一趟欣欣百貨。
好在葬禮進行到第三天時,賓客和雜事都少了許多,聞亭麗拜托黃遠山等人幫忙照看兩個小時,自己則換了常服去找董沁芳。
途中路過一家報攤,聞亭麗想起早上趙青蘿和燕珍珍鬼鬼祟祟把報紙藏起來的舉動,忍不住下車買了兩份報紙。果不其然,雖說在黃遠山的努力下報上多了幾則幫她說話的文章,但更多的标題比昨天更不堪入目。
【恥乎?某選美小姐為追逐名利,竟罔顧孝道。】
【風光得了一時,風光不了一世。勸回頭,莫為一時浮華迷了雙眼。】
聞亭麗鐵青着臉攥緊報紙,別的也就算了,她只擔心這樣鬧下去會影響滬江大學對她的錄取,畢竟學生的品行歷來也是大學的考核內容之一。
不遠處一個報童望望聞亭麗,又看看手裏的報紙,來回對照了幾遍,非常不屑地對聞亭麗扮了個鬼臉,聞亭麗也懶得理會,徑自跳上車趕往欣欣百貨。
董沁芳卻不在辦公室,經理部的人告訴她,今早董沁芳曾說過自己上午要去沙遜大廈辦事。
聞亭麗心急如焚,争分奪秒趕到沙遜大廈。
大廈門口的印度門房把她攔住。
“小姐你找哪位?”
聞亭麗拿出董沁芳的名片給他們看,這才獲準入內。
但這幢大廈有許多廠子的辦事處,聞亭麗也不知道董沁芳現在究竟在哪層,于是決定就在一樓大廳裏等董沁芳出來。
廳裏設有不少長椅,聞亭麗找個不起眼的角落坐下,把頭向後靠在椅背上,疲憊地嘆了口氣。
這一幕恰巧落到一位路過的中年男人眼裏。
男子先是一愣,随即将視線落在聞亭麗鬓邊的那朵白花上,對着她疑惑地端詳了好一會,正要上前詢問一二,卻因為身邊的随從們太多,一時抽不開身,只得出大廈上了車。
該男子正是那晚去慈心醫院接陸世澄的方達,方達一徑乘車到了陸公館,公館的管事老陳迎出來說:“少爺早上五點剛從寧波回上海,聽說一夜未睡,這會兒還在書房回信。”
方達說知道了,進書房後随手關上門,近前将手裏的信函恭敬地放到陸世澄手邊。
“老邝從大馬拍來的電報,陸三爺果然在糖廠賬上支了一大筆款子,看來是打算後續撥給白龍幫的,要攔嗎?”
【攔。】陸世澄将電報扔回桌上。
方達忙應了,這時陳管事進來奉茶,順便送來了今早的報紙。
方達看了眼早報,愣了愣道:“原來如此。”
他擡頭向陸世澄解釋道:“剛才我在沙遜大廈看到這位聞小姐了,起初我有點不敢認,因為才幾天不見,聞小姐竟活活瘦脫了相,她家中像是有喪事,發上戴的是白花——”
不等他說完,陸世澄猛地搶過報紙。
方達壓着心裏的震驚,湊上去邊看報紙邊說:“門房說聞小姐來找欣欣百貨的董沁芳小姐,我也來不及細打聽。你看這标題【聞姓選手明明熱孝在身,卻熱衷于……】這實在是不像話!父親去世本就夠難過了,又因為不肯退賽而被口誅筆伐,報人的筆鋒最是犀利,這樣下去聞小姐可就甩不掉一個‘不孝’的名聲了。可是據那晚在慈心醫院所見,聞小姐對病中的父親實在是沒話說。”
說完一擡頭,晨曦中,陸世澄的面色異常難看,只見他厲目将那篇文章看完,抄起桌上的話筒便要打電話,倏地回過神,壓抑着情緒轉身指了指方達,讓他立刻幫自己傳話。
***
沙遜大廈一樓大廳。
“董小姐。”董沁芳剛露面,聞亭麗就朝她跑去。
董沁芳一看到聞亭麗就直搖頭。原來她昨晚一氣找了十來個相熟的商家,得到的回答竟出奇一致:幫不上忙。
事态發展到現在,大家多多少少都猜到逸菲林背後夾雜着白龍幫的勢力,假如在這個節骨眼上站出來幫聞亭麗和欣欣解圍,無異于公然跟白龍幫唱反調,做生意講究以和為貴,何必為了一個不相幹的小姑娘得罪一夥流氓。
“你先別急。”董沁芳沉穩慣了,“反正還有大半天的時間,我再去找找開飯莊和咖啡館的朋友,以你這樣好的條件,肯免費幫公司拍攝為期一年的廣告,任誰都會動心的。萬一還是行不通,我就以欣欣的名義跟你簽合同。”
“可是這樣一來,欣欣就成了罪魁禍首了。”
“至少能幫你脫身不是?”董沁芳大氣地拍拍聞亭麗的肩膀,“說白了,此事全因我執意跟逸菲林打擂臺而起,你只是參加比賽的選手,實在沒理由讓你來承擔後果。”
又悔道:“早知道逸菲林幕後有白龍幫,我才不打這場比賽,做生意不怕良性競争,就怕這些腥臭的手段。”
晌午時分,董沁芳帶着自家的合同來找聞亭麗。
“沒有別的辦法了。”她無奈地說,“先把這一關對付過去再說。”
聞亭麗明知這不是個最好的法子,礙于形勢也只能如此,正當她準備坐下來簽合同時,高筱文碰巧過來了。
屋裏人忙不疊要将合同藏起來,她們雖然信得過高筱文,卻怕高筱文不小心在她大哥面前走漏風聲。
高筱文眼睛卻極尖,搶先奪過合同。
“好哇,虧我替聞亭麗幹着急,原來你們早想到對策了。”
看了一晌又搖頭:“法子是好法子,公司卻不對。聞亭麗和欣欣百貨眼下可謂榮辱與共,這消息傳出去,大夥第一反應這是沁芳姐為了幫聞亭麗解圍臨時想出的辦法,非但不能破局,說不定又會被白龍幫拿來大做文章,這樣吧,這個惡人我來做。”
董沁芳奇道:“難不成你有公司?”
聞亭麗揉着眉心: “她有。”
高筱文煞有介事從金燦燦的手提袋裏拿出一個珠貝色的粉盒,笑嘻嘻對着衆人晃了晃。
“忘記通知大家了:鄙人的‘傲霜公司’于上周正式成立。” 她像模像樣給大家發起了名片,“主營業務是女士們的化妝品,粉膏是主打産品,我早跟聞亭麗說好了讓她幫我在電影裏打廣告。”
名片上印着:
【傲霜公司董事長:高筱文】
黃遠山有點想笑:“高老板,你可想清楚了,這事一定會招罵的,貴公司新成立,能不能經得住這一遭?”
“誰叫這事因我大哥而起?”高筱文滿不在乎地說,“我總不能眼看着聞亭麗被害成過街老鼠。大不了這事一過我就給公司換個名字。聞亭麗,你別那樣看着我,我知道你心裏感動得一塌糊塗——不必對我三跪九叩,誰叫我看好你是未來的大明星呢!你只需回頭在電影裏多給我的粉膏露幾次臉就是了,好了好了,時間不等人,我馬上讓我們公司賬房拟合同。”
聞亭麗哽咽着摟住高筱文,高筱文故作誇張地亂叫,最後還是忍不住輕柔地拍了拍好朋友的肩膀。
吃午飯的時候,所有人的胃口都好了起來,尤其是聞亭麗,她一想到邱大鵬看到報紙之後會是什麽嘴臉,就感到無比快意。
誰知等了一個鐘頭,董沁芳突然打電話到靈堂找聞亭麗。
“你趕快來欣欣一趟。”
聞亭麗只納悶為何不是高筱文打電話:“怎麽了?是不是合同不順利?”
“不是。”電話那頭換了高筱文,她的語氣比董沁芳還要興奮,“我和沁芳姐剛準備把寫好的文章送到相熟的報社去,報社卻說剛有人把另一篇稿子送過來,竟有人跟你想到了一模一樣的破局辦法!誰?你自己來看看就知道了,對了,過來的時候記得在路邊買份新出的新申晚報,包你一看就高興到不行。”
***
白龍幫總會,邱大鵬噙着笑陪曹振元下棋。
這次逸菲林能夠大獲全勝,他邱大鵬可謂居功至偉,曹幫主臉色比前幾日好了不少,今日中午還特地把淩雲叫到桌上作陪,明眼人都看得出,經此一役,曹幫主對他們父子的信重更勝從前。
只是萬萬沒想到聞亭麗的性子竟那樣倔,被逼到那份上也不肯退賽。
那就怨不得他心狠手毒了!
外頭忽有人敲門,阿魯急急忙忙進來了。
曹幫主滿面春風發問:“如何?滬上之花的門票是不是退得差不多了?”
“情況好像不太對。”阿魯硬着頭皮将新到的幾份晚報遞給二人。
邱大鵬探頭一望,幾行驚人的字句直鑽進他的心窩。
那是一則極為簡短的新聞,但由于發布在發行量最大的新申晚報上,于是有了不同尋常的分量。
标題是【上海婦女協會副會長王安平女士抗議秋華公司為富不仁、見利忘義。】
“今日下午,本報接到王會長的舉報,秋華公司與滬上之花熱門選手聞亭麗小姐簽訂了一份合作協議,約定決賽後聞小姐以【滬上之花冠軍的身份】為其拍攝廣告,聞小姐社會經驗不足,并未發現條約中的陷阱……前幾日因父親驟然離世,聞小姐決心退賽,秋華公司負責人以違反合同為由,要求聞小姐十倍賠償該公司損失……”
文章下面附有秋華公司跟聞亭麗那份合同的原件照片,簽約日期赫然是上個月。
邱大鵬臉色由紅轉青,漸漸又由青轉黑,最後變成一片死灰。
這實在是個高明之極的辦法,如此一來,聞亭麗不但成為了徹頭徹尾的受害者,坊間還會因為心生同情紛紛跑去欣欣捧場,逸菲林恐将迎來必敗之局!
“假的!”他咬牙切齒地,“一定是假的,這分明是某個假公司為了幫聞亭麗解圍臨時拟出的假合同!我就不信會有正規公司願意為了一個不相幹的小姑娘做到這一步!”
曹振元氣急敗壞将報紙甩到邱大鵬的臉上:“蠢豬!都已經登報了,你還給我嘴硬!看到你這副自作聰明的樣子就來氣!滾滾滾,再不滾,老子一槍斃了你!狗東西!你們幾個還站着做出什麽,還不趕快查清秋華公司的底細!”
阿魯硬着頭皮說:“已經查過了,那是陸家名下的一家公司,持股人是……陸世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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