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還要給他賠錢啊?
眼前人又在問:“可以嗎?”
稀裏糊塗的,後知後覺的,幽采就已經坐在了廢棄教室的椅子上,面前攤開一張草稿紙。
他稀裏糊塗地扭頭,看着裴曜替他拎著書包,坐在他一旁,掏出了一張紙,上面寫滿補課計畫。
廢棄教室不大,也沒有空調,只有幾頂風扇。
裴曜薄唇有些幹,坐在他一旁的椅子上,也不說話,埋頭抄着題目,将他剛才錯的那套數學題抄在草稿紙上。
幽采耳朵動了動,聽到了身旁人格外激烈的心跳聲,連帶着呼吸都變得急促了稍許。
幽采起身,椅子挪動,發出響聲。
埋頭抄着題目的裴曜擡頭,看到幽采走到教室門口右側的開關處,一面擡頭看着風扇,一面調着吊扇大小的開關。
慢慢咯吱轉動的吊扇稍微快了一些,帶了些涼意。
幽采:“還熱嗎?”
裴曜一怔,下意識用手背碰了碰自己的臉龐——發燙得厲害。
幽采:“你的臉好紅。”
裴曜聽到自己聲音發緊,腦袋一片混亂,沉默片刻,胡言亂語地低聲道:“我一做題臉就容易發紅。”
幽采哦了一聲,想到了黃勝卧室裏的計算機。
跟裴曜一樣,一開機就計算機顯示屏就發燙,小風扇轉得嘩啦嘩啦響。
“你剛才寫的那題思路是沒問題的,但是第二步的公式帶錯,導致數值産生了偏差……”
裴曜講題的思路很清晰,一針見血,還能不厭其煩地将細細地知識點掰碎講解,講得很慢,也很會引導,這對數學基礎很差的幽采非常友好。
完美的講解。
如果硬要挑出什麽毛病,就是容易局促和說話磕巴,說話磕巴時,反應也會變得很遲緩。
有時候說着說着,裴曜就局促得偏頭看幾眼窗外,或者拉一拉領口,有種僵硬的緊繃感。
有點像個發條沒上潤滑油的機器人,一旦同幽采對視,舉動就會變得格外遲緩,說話做事都開始慢半拍。
裴曜這次用的又是鋼筆,寫出來的字淩厲漂亮,但反應變得遲緩時,鋼筆的筆尖容易停在紙頁上,洇出一小片墨團。
短短半個小時,草稿紙上已經出現七八個墨團。
裴曜講題的話不多,基本都是幾個字幾個字往外蹦,看見了鋼筆尖上洇出的墨團,也只是沉默片刻,随後重新翻一頁草稿紙。
傍晚六點半,在操場上散步的學生陸陸續續回了教室,校門外也進來了許多走讀的學生,準備回到教室上晚修。
幽采收拾好書包,同眼前人真心實意道:“謝謝,你講得很清楚。”
他對數學一竅不通,班裏有很多同學也曾給他講過題目,但沒有誰能同裴曜一樣講得讓他豁然開朗。
裴曜沒說話,只是将課桌上的補課計畫和一本數學筆記本遞給他
幽采低頭一看,發現上面寫着每天傍晚下課後的補習時間和補習內容,數學筆記本很新,只寫了今天補習的內容。
裴曜:“可以加個聯系方式嗎?周末有時間的話,也可以補課。”
幽采如夢初醒地擡起頭,愣愣道:“哦,好。”
一切發生得太奇幻,以至于幽采回到教室後,還仍舊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夢。
蔣恒問他今晚去了哪裏,怎麽在教室裏沒見他,看見他課桌上擺着一本數學筆記,又拿過來看了看,怕幽采又在勤勤懇懇瞎抄東西。
上回幽采勤勤懇懇抄了一星期的筆記,到後來才發現,自己連課本上的例題都抄了進去。
看完筆記,蔣恒直呼他終于開了竅,筆記寫得詳略得當,連批注的地方都挑不出毛病。
幽采仍舊覺得自己彷佛還在做夢,聽到蔣恒的話,搖頭道:“不是我寫的。”
他神情夢幻地喃喃道:“哥,我說我用十八塊錢撿來一個金牌講師,你信嗎?”
蔣恒:“啊?”
……
真金牌講師。
風雨無阻,每天按時按點地來到幽采教室門口,帶幽采去廢棄教室補習。
每天都有新的總結筆記給幽采,不光是數學這一科,其他科也都做了筆記。
幽采起初還有點不好意思,怕耽誤裴曜的時間,但裴曜告訴他這份筆記不是專門給他寫的,是他從前上課時記的筆記。
裴曜說這些話的時候,面不改色,若是被高二的數學老師聽到,恐怕得氣笑——考試連驗算都懶得驗算的主,怎麽可能會在上課用筆記本記筆記。
剛補課的一個星期,兩人的話并不多。
幽采是抱着虔誠膜拜的心态學習,将耳朵豎得高高的,專心聽講,生怕錯過金牌講師的一句話。
裴曜則是不敢說,一見到身邊的人,腦袋就亂成漿糊,全靠昨晚提前演練講解題目的肌肉記憶,同身邊人講解。
後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兩人開始話多了起來。
似乎是那天講解題目的時候,幽采對答案的時候計算錯了數值,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一邊用圓珠筆劃劃掉錯誤的數值一邊說自己腦子轉得有些慢。
裴曜忽然道:“不慢。”
他拿過草稿紙:“他們都是亂說的,你很聰明,你看你語文就考了七十四分。”
幽采有點高興:“啊,你怎麽知道?”
裴曜沉默了一下,移開視線道:“前幾天你給我看試卷的時候,我看到的。”
幽采同他分享:“我覺得我那片作文寫得很好,作文得分很高。”
裴曜:“我看過,是一篇很好的作文。”
幽采得到了來自年紀第一的誇獎,胸膛裏油然升起了點自豪。
裴曜:“我覺得我寫得沒你好,你寫得特別有感情,流露的真情實感很動人。”
幽采被誇得有些暈乎乎——這還是頭一次他上學被人誇。
從前他在山野裏長得昂然茁壯,經常被山野的植物誇長得好,被山野裏的植物羨慕。可來到城裏上學寫作業,已經很久沒被人誇過了。
他開始覺得裴曜是個很好的人。
雖然裴曜是個話很少的人,但他很善于挖掘他人的優點。
于是幽采同裴曜的話多了起來。
每天傍晚補課結束後,他們總會聊一會天。
幽采一邊收拾書包,一邊聽裴曜問他:“你喜歡吃什麽口味的飯團?”
幽采搖頭:“我不喜歡吃飯團。”
他似乎是想到什麽,扭過頭,對着裴曜有些苦惱道:“之前有個人老是送錯飯團和牛奶,放在在我座位上。我還特地寫了便利貼告訴他送錯了,但那人很固執,不信邪地接着送。”
裴曜一僵。
片刻後,他聲音有些艱澀道:“會不會那個人就是送給你的?”
幽采一臉奇怪:“怎麽可能,我數學才考十四分。”
“學長,不會有女生送飯團給數學十四分男生的。”
裴曜:“……”
老舊吊扇慢悠悠轉動,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
裴曜抿唇:“為什麽不會?說不定就有人不介意。”
“說不定就有人覺得你很可愛,考十四分也沒什麽。”
“世界上已經有很多數學家了,多一個叫幽采的人考十四分沒關系。”
幽采背上書包,眉眼彎彎:“謝謝學長安慰。”
兩人一同關上廢棄教室的門窗,在關窗戶時,幽采聽到裴曜問道:“我之前好像見過你買過三明治飯團,還有那個牌子的牛奶。”
幽采關好窗,拍了拍手上的灰塵:“那是我幫我同學買的。”
裴曜沒說話,過了好久才應了一聲。
夏季的傍晚燃的火燒雲在天邊蔓延,雲層都鑲着一層赤紅金邊。
兩人站在教學樓五樓的長廊拐角,幽采聽到身旁人問他:“晚上放學一起回家嗎?”
幽采低頭看着剛才寫的筆記,聞言擡起頭:“晚上?我們順路嗎?”
裴曜走過那條路很多次,因此他道:“順路,我們出了校門都是右拐,穿過兩條街,還有穿過一個巷子。”
幽采似乎是想到什麽,笑起來道:“我聽我同學他們說學長你家的司機每晚都會在校門口等着,這是真的嗎?”
是真的。
裴曜在心底回答。
從前裴家每天晚上都會派司機來在校門口的拐角等他。
但是遇見了幽采後,裴家的司機已經很久沒有在放學的時候來接他了。
裴曜:“這段時間司機家裏有事,晚上我都是自己回去。”
幽采:“那放學我等學長,一起回家。”
裴曜食指和中指在校服褲腳摩挲了兩下,唇角翹起,低低地嗯了一聲。
……
晚上。
昏黃的路燈如同一條永不熄滅的河流,流淌在街道。
将近十點的街道寂靜。
幽采背著書包,踩着格子地磚的直線,裴曜走在他的身後,沒說話。
幽采走路有背書的習慣,哪怕手上沒拿著書,也習慣性地在心底嘀嘀咕咕地默背着課文。等走了一半,才發現自己身旁多了一個人。
他腳步放慢了幾分,雙手扶著書包的肩帶,有點不好意思地偏頭同裴曜說自己習慣了一個人回去,走在路上總會背課文。
裴曜:“我知道。”
他走在幽采的身邊,安靜了片刻,忽然低聲道:“我習慣了。”
習慣了每天晚上隔得遠遠的走在幽采的身後。
習慣了幽采在路上背書。
習慣了幽采走路愛踩格子地磚的中間線。
習慣這條十幾分鐘的路程,習慣了黝黑的巷子。
站在筒子樓樓梯口的幽采扭頭,朝着他揮了揮手,說自己到了,裴曜才有點發怔問:“那麽快到了?”
幽采點了點頭,眉眼彎彎地讓他回去小心一點。
樓上,鯉魚精探着腦袋:“樓下的人你同學?”
進門的幽采一邊彎腰脫鞋一邊神采奕奕道:“是啊,一個心腸很好的學長,天天給我補課。”
鯉魚精脖子伸得更長了,嘀咕道:“我怎麽看着那麽眼熟……這身影怎麽跟從前晚上路過我們家的學生那麽像……”
幽采踩着脫鞋,鑽進浴室,聞言伸出半個腦袋:“他同我們家順路,路過也正常。”
鯉魚精仍舊嘀咕道:“路過就路過,怎麽還在樓下站着啊……鬼鬼祟祟的……”
幽采關上浴室的門,一邊脫衣服一邊大聲道:“哥,他是年級第一,數學考一百四十七。”
鯉魚精:“嗨呀,你這孩子,也不早說。”
他搓了搓手,美滋滋道:“那孩子看上去板板正正,大大方方的,一看就是好孩子嗷!下回讓他上來坐坐。”
黃勝琢磨出不對勁,警惕道:“不對啊,你們以前也不認識啊,他怎麽天天給你補課?”
嘩啦啦的水聲中,幽采的聲音洪亮傳出來:“他欠我十八塊錢。”
黃勝心想什麽十八塊錢,外頭補課補一節都得兩三百。
他有點不放心,叮囑幽采凡事多小心一些,不要被學校裏的同學看出油菜花精的身份。
洗完澡的幽采頂着十幾根在空中飛舞的藤蔓狂點頭。
結果轉頭就把這話抛在了腦後,忘得一塌糊塗。
那天傍晚,幽采坐在廢棄的空教室後排,等着放學的裴曜。
裴曜班上的物理老師很愛拖堂。
偏偏周二下午放學最後一節課又是物理課,因此總要在放學的時候等上一會才能見到裴曜。
幽采趴在課桌上,打了哈欠,打算眯一小會,在操場遠遠近近的喧鬧聲中迷迷糊糊睡着了。
吊扇咯吱咯吱地轉着,窗簾被夏季悶熱的暖風吹得翻卷了幾下,滲進了點
教室門口裴曜胸膛起伏了一下,一手扶着門,一手抓著書包,因為一路跑來,額發有些淩亂,呼吸帶着幾分急促。
他怔怔地望着教室後排趴在課桌上睡着的少年。
片刻後,裴曜走進教室,動作很輕地拉開椅子,坐在沉睡的少年身旁。
他偏頭,在長久的靜谧中,看到牆面上黃昏投進來的淺淺金光被切割,一小部分輕輕地落在幽采的鼻尖。
淺淺的金光從挺翹的鼻尖下滑至形狀姣好的薄唇,勾勒出流暢的弧度,臉頰冒着細小可愛的絨毛。
他睡得很沉,濃長卷翹的睫毛渡上一層淺淺的鎏金霞光,漂亮恬靜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
裴曜喉嚨動了動。
他伸出手指,輕輕地在數着幽采的睫毛,心髒一時間軟得不可思議。
倏然,幾乎是察覺到什麽,沉睡的少年睫毛動了動,睡眼惺忪地睜開了眼,另一只眼還半眯着,懵然地望着眼前人杵在眼前的手指。
裴曜一僵。
幽采茫然地同他對視,像是在等着解釋——為什麽要用手指着他眼珠子的解釋。
裴曜沉默半晌,胡言亂語道:“我看到你鼻梁上有一根睫毛。”
“我家裏人說對着掉下來的睫毛許願,許出願望很靈……”
幽采愣了愣,忽然笑起來道:“學長你信這個啊?”
聽起來那麽迷信又無厘頭的事情,看上去理智又聰明的裴曜卻很相信,看到掉下來的睫毛就走不動道,還想着撿一根許願。
幽采摸了摸自己鼻梁,低頭看着自己的指尖,沒看到掉落的睫毛。
他擡頭,有點惋惜道:“可惜找不到,可能是剛才蹭掉了。”
裴曜裝模作樣,裝作失落的樣子沉痛地點了點頭。
幽采很少見到裴曜這個樣子。
他想了想,讓裴曜閉上眼睛。
看着眼前的人怔了片刻,随後緊緊地閉上了眼睛。
幽采低頭,在掌心輕輕吹了一口氣,瞬息間,掌心浮現一根由葉子變成的睫毛。
他怕一根睫毛不夠裴曜許願,又連吹了好幾口氣,掌心浮現了三四根睫毛。
幽采捧着掌心裏的好幾根睫毛,讓裴曜睜開眼睛。
裴曜睜開眼睛,看到眼前人獻寶一樣,舉着掌心裏的好幾根睫毛,讓他快許願。
幽采補充:“這些都是剛掉的。”
裴曜眼皮猛然一跳,驚慌失措地要去看幽采的眼睛——剛才閉眼的時候,他還以為幽采要扒他睫毛,誰知道幽采是拔自己睫毛!
幽采後仰,眨了眨眼:“我沒拔自己的睫毛。”
他扭頭,睜着眼說瞎話:“外頭穿來一陣風,我覺得眼睛癢,揉了揉,睫毛就自己掉下來了。”
幽采捧着掌心裏的幾根睫毛,興沖沖地讓裴曜快快許願。
那興致勃勃的模樣,全然忘了前陣子黃勝的叮囑,同孩童獻寶一樣,給眼前人上供着自己的幾片小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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