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进行曲的余音还在教堂穹顶下震颤,林薇挽着父亲的手臂,一步一步走向红毯尽头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阳光透过彩色玻璃,在洁白的婚纱上投下梦幻的光斑,她微微扬起下巴,唇角噙着一丝尘埃落定的浅笑。累,这些年真的太累了。从求学、求职到在城市独自扎根,每一步都像赤脚踩着荆棘。此刻,看着前方丈夫郑明温和的侧脸,她心头长久紧绷的弦终于松弛下来,无声地吁出一口气——终于,有人能并肩了,有靠岸的港湾了。她以为,婚姻是终点,是辛劳跋涉后能安然休憩的驿站。</p>
蜜月期的暖意尚未散尽,生活的冰雨便猝不及防地浇了下来。某个深夜,林薇在厨房昏黄的灯光下清理狼藉的水槽,油腻的碗碟堆叠如山,指尖被冷水泡得发白。客厅里,电视球赛的喧嚣声浪一阵阵扑过来,郑明陷在沙发里,啤酒罐在脚边滚了几只。她忽然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手扶住冰凉的大理石台面,胃里翻江倒海——不是孕吐,是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无处言说的疲惫。她以为婚后是两人分担风雨,却未曾料到,琐碎的重量原来会翻倍增长,无声地压上她的肩头。镜子映出她眼下的青黑和嘴角勉力维持的弧度,像一张快要碎裂的面具。</p>
“郑明,明天妈要过来住几天,”林薇擦干手,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记得下班别太晚,妈喜欢热闹。”郑明含糊地“嗯”了一声,视线并未离开闪烁的屏幕。林薇张了张嘴,想提一提白天在公司挨的那顿训斥,想说说自己此刻喉咙的肿痛。可看着他沉浸于赛事的背影,那点倾诉的冲动终究化作了无声的叹息。她默默拿起体温计给自己量了量——三十八度五。从药箱翻出退烧药吞下,又打开手机备忘录,在密密麻麻的待办事项里艰难地添上一条:“明早买鲫鱼,妈爱喝汤。” 她终于明白,所谓“享福”的幻想破灭后,取而代之的是排山倒海、无穷无尽的“情绪劳动”,如同看不见的丝线,将她每一寸心神都紧紧缠绕。</p>
起初她只是困惑,继而委屈,最后是火山喷发前的死寂。一次关于孩子辅导班的争执后,郑明摔门而去。林薇枯坐在没有开灯的客厅里,窗外城市的灯火明明灭灭,映在她空洞的眼中。她想起当初仓促应下郑明的求婚,似乎并非全然出于爱,更像是在职场倾轧和独居孤寂的双重夹击下,抓住了一根自以为能喘息的浮木。此刻,这根浮木自身难保。心理学书上那个冷冰冰的术语“角色错位焦虑”在她脑海里清晰起来——她错把婚姻当作了救赎的彼岸,殊不知,它只是将自身原有的脆弱与逃避,放大了数倍投射在另一人身上,形成更深的泥沼。婚姻救不了任何人,它只负责照见你灵魂深处所有未曾愈合的暗伤。</p>
女儿妞妞高烧不退的那晚,成了压垮林薇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抱着滚烫的孩子,一遍遍用温水擦拭物理降温,心急如焚。手机里,郑明的电话始终是忙音。凌晨三点,当妞妞的体温终于回落,蜷缩在她怀里沉沉睡去,林薇才感到自己几乎虚脱。她瘫坐在地毯上,背靠着冰冷的床沿,目光扫过凌乱的房间,扫过镜中那个头发蓬乱、眼底布满血丝的女人——这哪里还是那个曾意气风发、在项目会上侃侃而谈的林经理?那个清晰的、完整的“自我”,正被“妻子”、“母亲”、“儿媳”这些沉重的角色一点点吞噬殆尽。一种冰冷的恐惧攫住了她:再这样下去,她将彻底消失,成为面目模糊的家庭背景板。</p>
这个念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混沌的麻木。第二天,她顶着高烧后残留的头晕目眩,拨通了猎头的电话。当对方提出一个颇具挑战性的职位时,她没有丝毫犹豫:“我接受。” 重新投入工作的过程像在废墟上重建家园,艰难异常。她需要更精准地规划时间,在哄睡妞妞后的深夜处理邮件,在清晨妞妞醒来前的寂静里啃读专业资料。身体的疲惫感并未减轻,甚至更甚,但一种久违的、内在的力量却在悄然滋生。当她第一次独立拿下一个重要项目,站在小小的庆功宴中央,同事们真诚的掌声响起时,她感到一种纯粹的、踏实的喜悦在胸腔里鼓荡。这喜悦无关丈夫,无关家庭,只属于她自己。她开始懂得,婚姻的马拉松里,能支撑她跑下去的,不是另一个人的肩膀,而是自己日渐强韧的双腿。</p>
某个暴雨倾盆的傍晚,林薇开车回家。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疯狂地左右摇摆,视线一片模糊。电台里正播放着一首缠绵悱恻的老情歌,她面无表情地伸手关掉。车内瞬间只剩下雨点密集敲打车顶的沉闷声响,如同命运单调而固执的鼓点。红灯亮起,车流停滞。她透过被雨水冲刷得扭曲变形的车窗,望向外面灰蒙蒙的世界。雨幕隔绝了喧嚣,也提供了一个奇特的思考空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