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然知道这个长子的能耐。
结婚近三十年,丈夫层出不穷的情妇让商沛惜从一开始的愤怒到如今的麻木,她的要求一降再降,只要陆丰林不像她有些手帕交的丈夫一样把私生子领回家门,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丈夫与初恋情人的私生子已满三岁的消息,还是令她几乎崩溃。
最后是陆兰庭让她不要插手,他来处理。
他说服他的叔叔,也就是陆丰林的弟弟,收养那个野种。
在儿子光明正大享有陆家继承权的天降诱惑之下,那个女人果然同意放弃抚养权。
陆兰庭付出远超出对待同母兄弟的耐心,来亲自教导这个私生子弟弟,他陪他吃饭,帮他系衣服扣子,就连生病发烧时也陪在身边,一勺一勺喂药。
起初所有人都夸赞陆兰庭的宽宏大量。
直到那孩子越发依赖他,除大哥之外对任何人都不理不睬,无论是养父母还是陆丰林这个亲生父亲。
只要有人靠近,他便会大哭大叫喊着哥哥的名字。
旁人渐渐发现不对,但已来不及,这孩子被活活养成了一条生人勿近的狗,只听陆兰庭一个人的话。
有一天,陆兰庭把商沛惜和那孩子的母亲请来。
我不是你的堂哥,我是你的亲哥哥。
他指着父亲的情妇,抚摸弟弟的头发,告诉他。
你妈妈就在那里,现在你可以跟她走了。
臭婊\子!放开我!
那孩子像疯了似的挣脱亲生母亲的怀抱,指甲把女人的脸划出血痕,他扇她巴掌,骂她下贱,让她去死,又跪下来抱住陆兰庭的腿,求他不要扔下他。
陆兰庭让人把那孩子像野狗一样拖走,笑着问商沛惜,“母亲还满意吗?”
商沛惜没有说话。
她恨过陆丰林,恨过这个毁灭她对爱情向往的女人,但那个瞬间,她心中只有兔死狐悲的齿冷。
情妇在当晚吞药自杀。
宠爱多年的女人死了,陆丰林有不满,但更多的还是对长子手腕的欣赏和自傲,这才担得起继承人的大任。
至于那孩子,继续在陆家生活,顺顺利利长到十五岁,却在半年前悄无声息地死了。
他马上要念高中,出落得很高大,据说也很聪明,他本可以好好活下去,以绝对的忠诚和凶狠,未来成为陆兰庭的左膀右臂,承担很多见不得光的脏活。
但他死了,被用于一场以牙还牙的报复。
在陆兰庭从萨尔维回来的第三天。
私生子从陆家老宅的四楼书房一跃而下,死在陆丰林的面前,血污了总统阁下的皮鞋。
因为陆兰庭让那孩子去死,那孩子便不敢苟活。
这件事被掩饰成一桩过度饮酒后的意外,也有外人怀疑是陆兰庭担心弟弟威胁到自己的继承权,所以痛下杀手。
但商沛惜知道长子根本不把一个私生子放在眼里。
他只是要陆丰林也尝一尝他的痛。
“兰庭……”商沛惜望向病房窗外,对面急救中心的方向,“这样一意孤行对抗家族的后果是什么,你想过没有?”
她抓住儿子手腕,“她甚至不记得你了,我听说她现在是辛家少爷的女朋友……”
“是啊。”陆兰庭低低地笑了,锁骨下骇人的伤口渗出组织液,他浑不在意地按下,似乎这样就能分担那个女孩经受的痛,“我的望月不记得我了,该怪谁呢?”
他望进商沛惜的眼睛,“母亲,您难道以为儿子心里对您就没有怨恨吗?”
商沛惜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颓然松开手。
她早该知道的,陆兰庭是连同她一起恨着的。
商沛惜知道那个女孩的存在,是在某个落雪的周末家宴。
说是家宴,不过是丈夫陆丰林,长子陆兰庭以及自己三人,静姝一早跟着爷爷奶奶去南部过冬了,至于竞霆,那孩子不肯认错,禁闭期便一直没有结束。
长餐桌的银烛台散发着光亮,陆丰林切牛排时刀尖在瓷盘上刮出细微声响,五分熟的血水正从肉块里渗出。
“兰庭。”他状似不经意地问,“听英祁说,你最近往伊丹跑得很勤。”
陆兰庭放下红酒杯,回答得轻描淡写,“嗯,在那里养了个女孩。”
他说话时甚至没有停止切牛排的动作,银叉刺穿肌理的声音清晰可闻。
商沛惜的汤匙在冷掉的奶油蘑菇汤里搅出漩涡,她想起昨天陆丰林给她看的那几张照片,问她是否知情——那个看起来还没有成年的漂亮女孩被黑色大衣裹着塞进车里,坐在儿子的腿上,勾着他的脖颈索吻。
下一张照片便是陆兰庭低头含住了她的唇,手掌紧扣那女孩的腰。
那是商沛惜第一次在这个儿子的脸上看到某种可以称之为意乱神迷的表情。
尽管听手下人汇报过,但长子这样痛快地承认,还是令陆丰林惊讶。
“出身查过了么?”
“谈不上什么出身,垦利那边一家小工厂家的女儿,很漂亮,之前去他们工厂视察的时候多看了两眼,她父亲就送给我了。”
陆丰林用餐巾擦拭嘴角酱汁,他也只是随口一问,兰庭的行事作风他再熟悉不过,绝不会把不可靠的人放在身边。
“喜欢的话就养着吧,只是你自己的终身大事也要抓紧。”
“父亲放心。”
从始至终,这对父子像谈论天气一样平静,只有商沛惜听得越发没有胃口。
圈子里,兰庭这个年纪的孩子,有一点特殊的偏好,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只是长子一贯对这些事兴趣寥寥,商沛惜曾觉得或许他未必会走上丈夫的老路,不过现在看来,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期待。
刀叉碰撞声重新填满餐厅。二楼忽然传来重物砸地的闷响,商沛惜指尖一颤,银匙撞在碟沿发出刺耳鸣叫。
禁闭室的方向传来陆竞霆沙哑的嘶吼,像被掐住喉咙的幼兽。
“母亲?”
商沛惜发现自己的指甲正深深掐进掌心,她盯着长子永远平整的西装领口,“那个女孩子,打算什么时候带回家给妈妈看看?”
“带回家?”陆兰庭动作顿住了,像听到什么极度失礼的话,她的长子用责备的目光望着自己,“母亲,您怎么会这么想?”
他吩咐管家,“给母亲准备一杯安神茶。”
他起身离开时,商沛惜数着皮鞋叩击大理石的声响,想起当年产房外也是这样空洞的回响,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她看见自己映在落地窗上的脸正被纷扬的雪切割成碎片,就像三十年来每个被陆宅吞噬的清晨。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年轻情人发来的信息亮起又熄灭,“今晚需要我陪您吗?”
商沛惜没有回复,盯着落地窗上自己支离破碎的倒影,奶油汤表面结出蛛网般的油膜。
她始终觉得兰庭不对劲,凭借母亲的直觉。
不久后,她的直觉得到印证。
陪朋友逛最常去的那家珠宝店时,店长笑吟吟告诉她,陆兰庭订了一串珍珠手链,手围与她的恰好一致,一定是要给她惊喜。
商沛惜觉得诧异,她生日才过,最近也并不是什么特殊节日。
还是说,那串手链的主人不是她?
她特地去了外交部问陆兰庭。
儿子承认那是送女友的礼物。
你送错了,那孩子的年纪不适合戴珍珠。商沛惜提点说,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更喜欢活泼一点的宝石。
商沛惜捕捉到长子在这句话后不过一秒的怔愣。
那是被情网所捕获的人才会有的失神,真正在意一个人,才会为了一件礼物送得对不对而瞻前顾后。
她心头掠过狂喜。
这段婚姻里,商沛惜从未站过上风,但至少这一刻,她对于儿子的了解胜过丈夫。
她笃定地提醒陆丰林,兰庭和你不同,他对那孩子不只是玩玩。
陆丰林并不以为意。
但一个月后,他打来电话。
沛沛,你说得对。
商沛惜握着听筒的手愣在那里,丈夫这通电话打来时,她躺在海滩阳椅下,天光明媚,年轻英俊的情人温顺地跪伏在她身下,托着她的小腿涂指甲油,动作认真细致。
她很多年没有被丈夫这么叫过。上一次是什么时候,大概是大选时为了彰显夫妻和睦,他在媒体面前这样叫她,她也配合露出害羞表情。
别那么叫我。她制止道。
像以往每一次那样,她提出的意见都不被在意。
沛沛,他在准备和那个女孩的婚礼。陆丰林自顾自地说,你还真是生了个痴情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