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1 / 2)

平凡的世界 路遥 5518 字 9个月前

实际上,田福堂在看见润叶和少安正晌午坐在河滩里的一刹那间,心里就什么都清楚了。他又不是没年轻过嘛那时虽然是旧社会,但这号事旧社会和新社会有什么区别只不过他那时可不敢和润叶她妈大白天坐在河滩里罢了。

使他大吃一惊的是,他的润叶怎能看上了孙少安

啊呀,这是他做梦也想不到的虽说两个娃娃小时候一块耍大,但以后一个在农村受了苦,一个到城里上学,又参加了工作,现在等于说天上地下一般,两个人怎么能往这件事上想呢再说,撇过孙少安不论,他们那家庭又是个什么样的烂滩场他有文化有工作的女儿怎么可能嫁给他们呢这不是全中国的一件怪事吗

田福堂都由不得失笑了。

但是一认真想这事,他便感到又震惊又慌乱。哈呀,他没想到他女儿看起来腼腼腆腆,心胆倒挺大哼,她凭什么能看上个孙少安而且还敢在光天化日下坐在村外面谈恋爱哩他现在才知道,润叶这几次回家来,慌慌乱乱,心神不定,动不动就跑出去了原来她这都是为了孙玉厚那个大小子啊

不行他就是寻死上吊,也不会同意让他的女儿进了孙玉厚的家门虽说现在兴男女婚姻自由,但不能自由得没框没架,没棱没沿嘛别说是真的进了孙家的门,就是他的工作女儿和一个泥腿把子谈恋爱这件事,若是让村邻乡舍都知道,他田福堂的脸都没处搁。

他要很快制止这件丑事继续发展。当然,他是个精明人,也不愿伤自己娃娃的脸。因此自发生这件事后,一直装得和不知道一样

女儿回县城已经三天了,现在田福堂的心情还平静不下来。这几天他已经没心思管村里的工作,日夜盘算润叶和少安的事。

他有时也豁达地想,如果少安当年不要回来劳动,和润叶一块去上学,再寻个工作,那这娃娃做他的女婿说不定还可以。少安本人他看上哩要是文化再高一点,又有工作,说不定将来还能熬个大官反过来再说,要是他女儿没文化没工作,也在双水村劳动,农民对农民,那不要他孙少安骚情,他田福堂会直接找媒人把润叶许配给他的。当然,如果是这样,他也就不会嫌孙玉厚家穷了,到时候他会把少安的光景扶起来的:没地方住吗他给箍两孔新窑没吃的吗到他家里来吃

可是,现在明摆着,两个人的条件差得太远嘛

他想,孙少安这小子也不知道个天高地厚你不在东拉河里照照你的影子,看能不能配上我润叶你胡骚情我女儿,最后就是落了空,你除损失不了什么,还能抬高你的身价哩可你等于给我田福堂祖坟供桌上撒了一泡尿活活地往死欺负人哩哼你小子甭能我田福堂也不是个省油的灯盏

田福堂跹蹴在自家的炕头上,一边想,一边气得鼻子口里喷着热气。他老婆以为他病了,给他拌了一碗鸡蛋糊汤端在面前,他一口也不吃,也不给他老婆说他究竟怎么了,只是手里拿一根纸烟,不断凑到鼻子上闻。

他突然想到,他应该去一趟城里他要找福军和爱云,让他两个赶快给润叶在城里瞅个人家。他以前只是一般地给他两个安咐了这件事,这次他要把这当个事好好给福军和爱云说一说。

想到这里,他性急地立马跳下了炕,准备先去找一下孙玉亭,让他这几天替他照看一下队里的工作。本来也应该去给副书记金俊山打个招呼,但他不愿跑到金家湾那面去让玉亭给俊山说一声就行了。要是他不在村子里,通常都把工作主要委托给孙玉亭来管。玉亭对他忠实可靠,做什么事又认真,他放心。再说,金家湾那面有个什么“响动”,玉亭的耳朵都能逮得住,回来马上就给他汇报了。

他也没给老婆招呼一声,就匆忙地出了门。

走到院子的时候,他才想起,他有几双旧鞋,原来准备送给这位硒惶的助手穿,常记不起给他;现在可以顺手给他拿去。

他于是又折转身回了家,对老婆说:“把后窑掌我那几双旧鞋,拿张报纸包起来。”

他老婆不解地问:“做什么哩”

“我带给玉亭,让他穿去你没看他到咱家来,鞋烂得用麻绳子捆在脚上,连炕也上不了吗”

对丈夫要求的任何事,润叶他妈都会言听计从的。她取了一张旧报纸,把那几双旧鞋包起来,交给了丈夫。

田福堂把这几双旧鞋夹在胳膊窝里,就去玉亭家了。

孙玉亭家离他家不远,下一个小坡就到了。一孔不知孙家祖宗哪代人箍下的窑洞,由于多年不整修,山水从破窑檐石中间流下来,把窑面子上的泥皮全冲光了,烂石头碴子暴露在外面,里面住了许多窝麻雀,一天到晚唧唧喳喳的,倒也自有一番热闹景致。院子原来还有个横石片围墙,自孙玉厚搬走后,就逐渐塌成了一圈烂石头。墙角里用这塌墙石头乱垒起的厕所,似乎连个羞丑也遮不住。

田福堂进了玉亭家的窑洞,天还没黑,窑里就黑乎乎的看不清楚了。在暗处的这家人显然都看见他来了,玉亭和凤英两个人都从后炕火圪崂里转出来,热情地让他快坐。

田福堂知道没个好坐处地上连个凳子也没有,炕上的席片又烂得到处是窟窿眼。

他就站在脚地上说:“玉亭,我明天想到城里看一下我的气管炎,这几天队里的事你就给咱照看着点。罢了见到金俊山,你给他说一声就行了这几双旧鞋放下你穿去”他说着就把胳膊窝里的鞋放在炕边上。玉亭的三个孩子一扑上来,从报纸里把鞋拉出来,一人拖拉一双,在烂席片炕上绊绊磕磕跑着,高兴得呜呜直喊叫。

玉亭和凤英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凤英说:“田书记对我们真是关心到家了”

孙玉亭对田福堂说:“你放心走你的队里的事有我哩你好好把你的气管炎看一下,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田福堂说完事后,马上就告辞走了。他实在无法在这个“黑洞”里多呆一会。玉亭和凤英簇拥着一直把他送到院子的烂豁墙外

第二天吃完早饭,田福堂就骑了自己的自行车去了县城。

他不愿坐汽车自己有的车子,何必花车票钱呢他不紧不慢,没到中午,就来到了县城。

当他推着自行车进了福军家院子的时候,看见爱云她爸正戴个草帽,在那个花坛里把豆角蔓子往玉米秆上缠。老汉还没看见他进来。他把车子撑在厨房檐下的阴凉处,叫道:“徐大叔,哈呀,常忙着哩你老营务起一块好庄稼嘛”

徐国强老汉一听是田福堂的声音,停了手中的活,笑哈哈地迎过来,问:“刚到”“刚到”田福堂一边回答他,一边从车子后架上取下来一个大塑料袋。徐国强已经看见那是一袋子金黄的旱烟叶,高兴地说:“你又给我带来好干粮了”老汉很欢迎这位客人,一是因为两个人能说在一起,二是他来常给他带一包好旱烟这是他最喜欢的礼物。徐国强引着田福堂回了自己住的窑洞,忙着给他倒茶水,寻纸烟。那只黑猫绊手绊脚地紧撵着老汉。

田福堂只喝茶不抽烟,但徐国强还是硬把一支纸烟塞到他手里。

田福堂没点这烟,凑到鼻子上闻了闻,说:“这东西我已经没福气享受了。不过,我还爱营务个旱烟。早年间,我烟瘾大,纸烟抽不起,一年就经心营务一块旱烟,结果对营务这东西有了兴趣。你老不知道,我在村里营务旱烟是头一把手现在尽管我不能抽烟了,但我还年年在自留地栽一点”

徐国强满怀感情地从塑料袋里抓出一把旱烟,连连夸赞:“好好好”

“福军最近又忙啥着哩”田福堂问徐老。

“到地区开会去了,昨天刚走。”

“啊呀,他不在”田福堂感到十分遗憾。

不过,他又想,爱云在哩。他毕了和爱云说其实,润叶这事福军也没功夫管,主要看她二妈哩。

“爱云上班去了”

“噢最近也忙,说要值班,中午也不回来,都是润叶给我和晓霞做饭”

田福堂想,等中午吃过饭,他就直接去医院找爱云。家里人多,不好谈润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