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筆的那一瞬間李斯就愣住了。
他眼睜睜看着自己的手指流暢的在帛書上寫下一行又一行文字,但是他的眼睛根本就不認得那些文字。
不不不不能這麽說,并不是完全不認得那些文字,可是如果放到從前李斯絕然不會寫出這樣的文字。
大腦變成了一個混亂的線團,墨水已經寫幹了,竹筆還在機械的在帛書上轉動。
李斯身上的冷汗出了一層又一層,汗濕重衣。
最後竹筆吧嗒一聲掉在桌面上,李斯的冷汗也跟着掉在桌面上。
此時天下諸侯國之間,文字或有流通,但其實諸國的文字并不完全相同,同樣一個文字也有多種寫法,齊國習慣多加一個偏旁部首,楚國則又習慣減掉一個偏旁部首,李斯游學諸國的時候沒少為之苦惱。
他是楚國人,曾經是掌管文書的小吏,後來來到鹹陽,在給秦王遞奏章時會刻意用秦國的寫法。
但是私底下仍然更習慣使用楚國的文字,譬如私底下的這本手記,多少也存了一點,倘若被秦人發現,也看不懂其中記述內容的心思。
但是現在他的寫法忽然變成了秦國的文字,大腦在一遍一遍洗腦,沒錯,就是如此,你之前用的也是秦國的寫法。
李斯哆嗦着手往前翻。
他分明已經看見了前面每頁記載的都是楚國的文字,可是大腦仍然在一遍一遍催眠他,兩種文字是一樣的,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就好像這世間只剩下了一種文字的概念……就是勾連組成太陽的那一種文字。
李斯在這一瞬間終于明白如今這個太陽為什麽長成現在這個模樣。
并非因為女君是小姑娘,所以喜歡新奇美麗的東西,她那種東西也稱得上是小姑娘嗎,她眼睛裏的世界……和尋常人眼睛裏的世界也完全是兩種東西吧。
她只是為了順應秦王的心意,那個太陽只是為了秦王的心意而存在的。
能夠走到如今的地步,李斯絕對不是個笨蛋,若隐若現的他也能猜測到一點秦王的心意。
從之前的語同音,到現在的書同文,這完全鮮明的是屬于秦王的風格,這是他想要的東西。
可是實現的方式會否過于簡單又過于的殘暴?一輪太陽啊,中天之上的太陽,這種千秋萬世的東西也能随手改寫,就只是為了确立秦王的統治。
簡直就像是用鐵浮圖去殺雞,不,不是殺雞,最多算是屠殺一只蝼蟻,這世上怎麽會有這種事,女君是瘋子,秦王也是瘋子。
原先的太陽上的神靈呢,還是說女君為了秦王的一個心意,連帶着吞掉了太陽和太陽上的神靈?
李斯哆哆嗦嗦的拿起筆,不禁又想起今日在鹹陽城中的見聞,光天化日之下,沒有人多看頭頂上那個東西一樣。
所有人都像是習以為常一般,他們認為那就是太陽,他們在這輪太陽底下,習以為常的寫出如出一轍的文字。
冷汗越來越多,李斯手心全都是冷汗,已經握不住筆了。
他哆哆嗦嗦的記錄下來這些東西,盡可能的詳細,他的腦子和他的心髒完全背道而馳,但最終他還是盡力的全都寫了下來。
他在被改變,或許很快就會面目全非,也或許早就已經面目全非,在女君面前他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腦子和心髒。
這是看到那輪太陽之後他需要付出的代價嗎?那王上呢。
得到多少就要付出多少,這世間沒有白來的飯菜。
秦穆公從前使人吹簫引來鳳凰,獻上了自己最寵愛的女孩兒弄玉公主。
而今的秦王得到了一輪嶄新的太陽,他付出的與之對應的代價是什麽?
——
——付出任何代價都心甘情願。
李斯能夠想到的東西,嬴政當然也能想到。
與李斯所設想的不同之處在于,這輪太陽并非出自他的索求,而完全是女君突兀送給他的禮物。
窮盡凡人的想象力,燒幹腦髓和心髒,也不敢索求千秋萬世的太陽啊。
那是只有神明才敢于想象的東西,從頭至尾完全是來自神明的恩賜。
嬴政只是得到而已。
這就意味着他毫無話語權,無論是禮物還是代價,他只能被動的等待女君的給予和索要。
一直到回到鹹陽宮坐到王座上之後嬴政依然在思考這件事,蒙恬在旁側向他回報魏國滅亡之後燕國的反應,以及諸多戰利品的安置,而他心不在焉。
腦子裏一直反複回想之前在大梁城的時候,太陽就那樣升起來,而後女君忽然依靠在他身上。
女孩子溫溫柔柔的身體,輕柔的依靠過來,輕得就像是一件羽衣,幾乎感覺不到重量。
那一瞬間嬴政毛骨悚然。
腦子裏跳出來的第一個念頭是禮物送到,女君開始要他支付代價。
于是他站着沒有動。
羽衣窸窸窣窣,聽到耳朵裏,似乎肚子裏也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就好像他肚子裏也有一件這樣的羽衣,也有一個小小的女孩子待在他的肚子裏,等待着在他死後破開他的肚子爬出來。
女君也是這樣從那個“嬴政”肚子裏爬出來的嗎,血淋淋的,或許還拖着一截肮髒的肚腸。
這樣重的禮物,她想要得到什麽樣的回報,是不滿之前那一次的誕生——從死人肚子裏爬出來會很髒很臭吧——想要重新再來一遍嗎。
嬴政這樣想着,還是沒有動。
女君雪白的手臂就在他眼前。
太陽在中天。
此時此刻就算被這雙手臂破開肚子,整個被撕開變成一個繭的形狀,嬴政覺得自己也不會動的。
那甚至不是一種代價,而是一種更純粹更沖動的東西。
女君祝他生日快樂,送他禮物。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他也想讓女君得到禮物,得到生日快樂。
這樣想着他也就這樣說了,“生日快樂。”
一邊說,一邊露出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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