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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鐵時代04
毋庸置疑, 劉徹受到了打擊。
他其實還沒弄懂神女那條山河為繡的披帛是怎麽回事。
但他一直都是一個敏銳的人,敏銳到足夠意識到,一些事情在真正發生之前, 就已經顯露出來的苗頭。
他的失态,比起惶恐,其實更像是不安。
并不清楚神女的改變是因為什麽, 因此而不安。
他眼前原本以為已經清晰的那條路,逐漸地又蒙上了迷霧。
劉徹已經很多年, 不曾像年少未掌權之際那樣,整天整天地把時間消耗在上林苑中。
但他仍然是個優秀的獵人, 知道倘若誤入山林,而四周迷霧四起, 則此時最該做的,就是什麽都不做。
少府的官員又向他呈遞上了新的紙簡, 記述着冶鐵術最新的突破。
劉徹看也沒看,直接把紙簡壓在了案牍的最底下。
所以他也就沒有注意到,在紙簡的角落裏,寫着另一則消息。
故李将軍, 在隴西養馬,其馬場中的馬匹,似乎有異于尋常的馬匹。
狂熱散去之後,謹慎重新占據了上風。說是驚弓之鳥也罷, 膽小如鼠也無所謂,在弄清楚神女變化的原因之前, 劉徹不準備再為了篡奪神權而做任何事。
他的注意力轉移到了另一個方向。
倘若神權姑且不能到手, 那唯有樹立起更堅固的皇權,才能稍微一解他心裏已經被挑起來的渴。
得到了劉徹的支持, 主父偃立刻開始施行他早已經拟定的計策。
四個月之後,大将軍長平侯衛青與冠軍侯霍去病班師回朝,勝績過于顯赫,反而使朝野上下悄無聲息。
唯一的一點改變,或許就是年輕的冠軍侯身邊,逐漸多了許多攀附他人。
或許所有人都已經習慣了衛青的骁勇善戰,天下人總是喜新厭舊,因此冠軍侯此次封狼居胥的功業,竟然比長平侯的名聲傳得更快更遠。
冠軍侯霍去病,不過弱冠之年,如何不耀眼。
已經沒有人再把他看作衛青的外甥了,他的名字甚至不怎麽被和衛青的名字在一起提起來,他自身的光輝已經足夠立足。
當他站在宣室殿上,身上逐漸煥發出于衛青相異的,隐忍之下,更冷硬的鋒芒。很難不叫人想起,那種皮毛豐美的年輕野獸。
煊赫之下,宣室殿上,劉徹發下诏書,說此次能夠大勝匈奴,是得到上天保佑,繼承高皇帝遺澤的大事,願意将此功業與劉氏諸侯王共享,因此要廢除過往只有嫡長子能繼承封國的古舊制度,從今往後,舉凡王侯的子嗣,無論嫡子還是庶子,都可以共同分享父親的封邑。
後世稱這一封诏書為“推恩令”,又有好事者,稱之為千古第一陽謀。
在史書的記載中,主父偃為劉徹起草推恩令,又持着天子的符節,出長安城,親往諸侯們的封國,勸說劉氏的諸侯王們順從這封诏書。
推恩令所以稱之為陽謀,高明就高明在達成削弱諸侯封國疆域和實力的同時,巧妙地将漢廷與諸侯之間的矛盾,轉變成了諸侯家中嫡子與庶子之間的矛盾。
原本能夠全部繼承家業的嫡子固然不滿,然而憑空多出了繼承權力的庶子卻會自發站出來與之抗衡。
更要緊的是以“施恩”的名義,占據了大義在手,使天下諸侯,唯有拜謝皇恩。
然而紙頁上的籌謀縱有再多的機巧,真正到實施的時候,既然有人的利益被損害,則必然要見血,方能功德圓滿。
要見諸侯的血,更要見主父偃的血,縱然有冠軍侯随行,主父偃此去也是九死一生。
然而個中細節終究不為人所知,世人所能見識到的,只是有些諸侯安好,另有些諸侯以各種理由卧床乃至暴斃,主父偃持節走遍劉氏的半壁江山,最終安然返回長安城。
他立在宣室殿上,穿着公卿的錦袍,因此也就沒有人能看到,錦衣之下,他身上有沒有留下傷痕,又留下了多少傷痕。
那些動人心魄的腥風血雨就埋藏在史書的只言片語之間,兩千年之後化為紙頁間的飛灰,留待後人尋蹤。
而在此朝此代,很多年之後,主父偃與東方朔喝酒。在大漢朝堂之上,東方朔是少有的能與主父偃這個異類說得上話的人。
東方朔多喝了兩杯,借着酒意問出了胸中多年的疑惑。他不明白為什麽主父偃已經提出了推恩令這樣空前絕後的計策,功名利祿都在手,卻又要親身涉險,前往劉氏諸侯國。
須知諸侯或許不敢反抗如今地位堅若磐石的天子,卻未必不敢對前來的使臣亮出殺意。更何況古往今來沾染上這種大事的人,沒有幾個能夠全身而退的例子。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已經坐上了公卿的高位,當然更應該惜身。
當初大膽如董仲舒,敢于将國策從黃老之說變更為儒家學說,卻也只是獻策而已,并不敢親自涉入改變之中。
主父偃也多喝了兩杯,他眯着眼,其實他什麽任何時候都眯着眼,身體歪斜着,沒有什麽儀态可言。
他說,東方兄不知道吧,其實我一直很羨慕你啊……羨慕了很多年。
東方朔尴尬地笑了笑,他也勉強算是半個聰明人,從主父偃這句話中就聽出來,主父偃之所以願意親近他,與他一同喝酒,或許并不是因為他言辭巧妙,而只是因為主父偃本就對他有親近之意。
他也大約明白,主父偃為什麽會羨慕他。
想來董仲舒嘴上雖然不說,但心裏其實也未嘗不羨慕他的好命吧。
東方朔想着這些事情,出神片刻,等到回過神的時候,忽然感到一股如芒在背的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