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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漢武朝做神女
天地之間雷霆霹靂不絕, 閃電如暴烈的狂蛇縱橫過蒼穹,狂風暴雨無一刻止息,天地嘈雜, 可此刻天地之間卻又像是不聞一絲聲息。
劉徹立在原地。
風雨撲面,他立在原地。
天地風雨仿佛都離他遠去,此時他眼睛裏只有那座山, 那座在狂暴的潮頭前,冉冉升起的山。
人在什麽時候說起山?
說千秋萬歲, 說起山。說巍峨接天,說起山。
如日之恒, 如月之升,如南山之壽, 不骞不崩。
在這個時代,山是圖騰, 與日月相提并論,共同計量永恒。人匍匐在山的腳下,人供奉山如供奉神明,人向高山頂禮膜拜, 便如此代代相傳。
山若有命,則命在永恒。山若有生,則以七千萬歲為春,七千萬歲為秋。
在這以千萬歲計數的春秋中, 人算什麽?
人怎麽配見證山巒的升起?
不,不對, 這不是升起, 這也不是生長。這應當、應當叫做降臨,神跡在人間降臨, 神跡在凡人眼中降臨!
劉徹在此時簡直詫異于自己的冷靜,他直面這樣的神跡,思維竟然還是清晰的,甚至因過于清晰而顯得冷酷。
他在想,他此時應當擡起手,整束衣冠。神跡當前,理應正襟危坐,盡管這裏沒有坐席,但至少應當整束衣冠吧?
他這樣想。
可他擡不起手。
他是人皇,號稱天子,可在神跡降臨的時候,這種絕強的威懾之下,他連手都擡不起來。
一只手伸向劉徹的眼睛,蒼白柔弱的指尖,在黑夜和雨水中,尖尖五指不停地滴着水,膚色白得簡直有凍玉和花瓣的質感。
那是神女的手,越來越近,近得幾乎要觸摸到劉徹的睫毛。
然後這只手就真的觸摸到了劉徹的睫毛,指尖撥動劉徹的睫毛。
大雨瓢潑,巨大的雨點打在劉徹身上臉上,壓彎了他的睫毛也壓亂了他的睫毛,神女的手就剝開這些彎和亂的睫毛,讓劉徹的眼睛完完本本地顯露出來。
然後神女踮起腳尖,湊近劉徹。她湊得那樣近,睫毛幾乎要和劉徹的眼睫毛疊在一起。
太近了,這是比同床共枕還要更近的距離,呼吸幾乎都在此時交纏。
神女渾身都被打濕了,滴着水的長發,雪白的臉,她長得那樣美,是劉徹平生僅見的美人,甚至用“美人”兩個字來形容她,都像是對她的一種辱沒。
可劉徹心裏升不起一絲绮念。
人是不敢對神女生出绮念的。
劉徹甚至放下了方才那險些要伸出去的,将要拉住神女的手。
雨還是那樣大,風卻變得微弱了,潮在靠近,但山也在升起,越來越高,高可接天。
巨大的潮拍擊在山上,發出喧天巨響,濁黃色的水在雨中四散飛濺,此刻那道潮中同時分出了河湖海川和瀑布,天地間一切水的表現形式都被收錄在巨潮撞擊高山的這一刻。
可就算這麽多水加在一起,也t分毫不能動搖巍峨的山勢。
甚至在場所有人的眼睛裏都已經不再有那道潮的存在了,數息之前他們還在潮頭之前恐懼乃至恐慌,準備着疏散災民,放糧赈災,甚至夜召群臣,以商對策。
但現在那道潮已經什麽也不是了,在真正的神跡面前,凡人為之恐懼乃至恐慌的天災,已經什麽也不是了。
劉徹呆站在原地,他被那道潮震悚住了,完全不知道自己現在該做什麽。
而神女——
神女從方才開始,就一直在他,或者更确切地說,一直在看着他的眼睛。
她在看什麽,她是不是在劉徹的眼睛裏,看見了她自己的倒影?
轟隆隆的巨響中,閃電碾壓過蒼穹。
龍蛇影外,風雨聲中。
劉徹和神女對視,就在此時此刻,他腦子裏忽然冒出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匪夷所思到他不能不懷疑自己是在發瘋。
可他又做不到不去想:是不是,其實神女是在他的眼睛裏,看她自己的倒影。
神女先前說,“雨。”
這樣的一個字。
她是不是對人間的雨感到好奇,就像是降世的第一天,她對馬車上的一個果盤感到好奇。
她是不是故意淋濕自己,想看一看自己被雨淋濕的樣子?
她來的地方,是不是,既不是人間,也從沒有過雨?
她根本就不是在看劉徹,她也不是在和劉徹對視,她撥開劉徹的睫毛,不是想看到劉徹的眼睛,而是想要從劉徹的眼睛裏,看她自己的影子。
劉徹沒辦法否認的是,在神女被雨打濕的那一瞬間,他心裏起了一點異樣的心思。
神女向來不食人間煙火,她走路的時候不穿鞋,因為她的腳根本就不會踩在地面上,便如傳說中的馮虛禦風,分明行走在人間,卻又離人間那樣遠。
神女不履足紅塵。
可現在她被雨淋濕了,原來神女也會被雨淋濕。她站在雨中時,和人間任何一個站在雨中的女孩子都沒有什麽不同。
她淋了人間的雨,會不會變成人間的人?
這就是劉徹那時冒出來的念頭。
就在這個念頭的驅使下,他向神女伸出了手,他竟然敢向神女伸出手!
他當然沒碰到神女,怎麽可能碰到神女。
就在他伸出手的那一瞬間,神女和他對視,然後神女向他伸出手。
就像他沒有碰到神女,神女同樣也沒有碰到他,神女的手懸停在他眼前,手上滴落着水珠。
是在過了一會兒之後,劉徹方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神女不是在向他伸手,神女其實是在向他眼睛裏的倒影伸手。
神女說“雨”,是在好奇人間的雨,也在好奇自己在雨中的模樣。于是神女放任自己被雨水淋濕,又要從他眼睛裏看到自己被淋濕之後的模樣。
可那時他眼睛裏倒映着将要到來的潮的陰影,混淆了神女在他眼睛裏的影子。
于是神女向他眼中的倒影伸出手。
神跡就在這裏發生。
高山于此冉冉升起,浩蕩的奔潮一頭撞在山上,撞得粉身碎骨。
一場天災尤是消弭,不必再有殺人十萬,生民塗炭,傷稼千裏,餓殍遍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