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漢武朝做神女(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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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漢武朝做神女

劉邦出離地憤怒了!

他在一無所有的時候也敢拔劍向天下發出咆哮和怒吼, 年輕時的那一句慨嘆,望着始皇帝的儀仗而說出的“大丈夫當如是”,是欣羨又何嘗不是渴慕?

從那時起他就想要得到皇位, 年輕的野心燃燒到死也不熄滅,他就是這種不得到皇位就不甘心的人,他身上每一寸骨頭每一滴血都刻滿對皇位的貪婪。

這一生抛妻棄子、烹父分羹, 漢高祖劉邦劣跡斑斑、罄竹難書,漢高祖劉邦登臨皇位, 終有天下。

這就足夠了,這就滿足了, 這一生再沒有任何遺憾,便如月滿無殘。

可現在神女說, “你曾有過的那也算是天下嗎?”

龍有逆鱗,觸之必怒。

林久的這句話, 就像是一把刀,何止是觸碰了劉邦的逆鱗,簡直是生生挖開了劉邦的逆鱗,剜肉見血。

什麽意思啊?這是什麽意思啊!!

劉邦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他的眼睛裏流淌着生鐵和火焰那樣酷烈的憤怒。

他不是暴君,但倘若換作其他人向他說這句話,他立刻就要砍斷這人的頭顱。

何止是憤怒,他此刻簡直是暴怒!任何人站在他面前都要瑟瑟發抖, 暴怒的君王有雷霆霹靂般的兇猛氣度。

可現在被他的暴怒對準的是神女,神女剜開了他的逆鱗, 對他的暴怒不以為然。

神女的視線如刀劍如冰雪, 凜然地割在劉邦的身上。

劉邦恍然間覺出疼痛,覺得自己在流血。

他從沒見過神女此時的模樣, 她一向漫不經心、心不在焉,可那不是因為她沒有威嚴,而只是因為她不願意展露威嚴。

全天下都知道神女降下甘霖,神恩如海,只有劉邦看見她此時的模樣,知道什麽是神威如獄。

在這樣的威嚴下,劉邦的暴怒偃旗息鼓了。

他的氣勢變低、變矮,越來越低,越來越矮。

他沒辦法不去想、他做不到不去想、他忍不住地去想——人間的江山和天下,在神女眼裏,是不是真的什麽也不算?

然後他聽到神女開口說話,神女問他,“帝國最東在哪裏?”

劉邦答得很快,“東萊郡的不夜縣,東臨東海。”

這句話幾乎都沒有經過大腦,而是由喉嚨和嘴唇說出來的。

熟悉帝國每一寸土地,念過帝國每一個地名的喉嚨和嘴唇。

神女的下一句話是,“你到過不夜縣嗎?”

劉邦沉默了一會兒,他在思考這個問題應該怎麽回答,他其實沒去過不夜縣,這讓他覺得有些羞恥。

就像是年輕時向街坊鄰居坦言自家沒有下鍋的米那樣的羞恥。

但神女沒有等他的回答,神女又問他,“我聽說,地上的人以不夜縣為日升之地,因此有不夜之名。你見過不夜縣的日出嗎?地上之人以為的,日生之地的日出。”

劉邦張了張嘴,他有無數言語去答這句問話。在他主政的年代裏,他每天收到的竹簡車載鬥量,那些竹簡裏說政治說民風也說一草一木說海上日出,他可以随便背出一句竹簡上的話來搪塞掉這個問題。

甚至他還可以反駁神女,你說得不對,地上之人并非以不夜縣為日升之地。這個縣城得名的原因記載在《齊地記》中,說在更古老的時代,這裏的深夜也高懸着太陽,照徹這塊東海之濱的土地,故有萊子于此立城,以不夜為名。

他有一千一萬句話可以說,可他又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神女問這句話時,語氣一貫地不帶情緒波動,可在她口中,那日升之地的日出像是活了過來一樣,仿佛正高懸着劉邦的頭頂,放出不滅的明光。

劉邦當真擡頭看了一眼,但他當然什麽也沒看見,他頭上沒有一場輝煌的日出。

就在這一刻,劉邦忽然意識到,竹簡上的文字算什麽啊,他沒見過就是沒見過。

他沒見過東萊郡,沒去過不夜縣,沒見過日升之地的日出。

除此之外他也不知道隴西的風貌,沒吹過草原上的風,不曾登上蒼茫的雪山,更沒有履足過怪石嶙峋的戈壁。

他治下的疆域有千種風姿萬般色彩,可他一種也沒見過,一種也沒領略過。

是啊,這也能算是擁有天下嗎?劉邦忽然覺得神女是對的。他所擁有的天下不過是一卷羊皮地圖,多麽單薄又蒼白。

可人真的能擁有那麽斑斓的天下嗎?人力有時盡,只有神明從天上俯瞰的眼睛,才能将人間的山川和湖海、人間的每一寸色彩,都看在眼睛裏吧。

劉邦和神女對視,神女靜默地看着他,神女的眼睛,是曾經在雲端俯瞰人間的眼睛吧。

劉邦心裏忽然湧起一股沖動,這股沖動驅使着他問出了一個問題,“我有一問,請神女釋疑。”

曾經他有關于天下的問題,那時他問張良,問韓信,問蕭何。現在他又有了一個關于天下的問題,他問神女。

“神女以為,什麽是天下,什麽又是江山?”

“神女以為,一生不出長安城,一生坐困未央宮,這就是皇帝應該有的,全部的一生嗎?”

神女笑了,這是劉邦第一次看見她笑,施舍一般一笑既收。

劉邦覺得目眩,一種直視太陽一般的目眩。他第一次知道,原來美貌到達極致之後,是會灼傷凡人的眼睛的。

就在這樣的目眩中,劉邦聽見神女的聲音,清晰而平靜地說,“這是皇帝應該有的一生,但這不是你劉邦應該有的一生,你已經不再是皇帝了。”

劉邦愣了片刻,然後他露出苦笑。

是啊,想這些還有什麽意義,這不是屬于他的時代,也不再有屬于他的江山,他是一只孤魂野鬼,他的宿命只剩下一種,回返墳墓。

但緊接着他聽到神女說,“所以,你自己去看吧。”

劉邦猛然擡頭。

一瞬間他甚至懷疑自己的耳朵,想知道是不是自己聽錯了?

神女說……讓他自己去看?

劉邦一時說不出話。

就在此時,林久拉開商店面板,飛快地買了一件商品,然後她向劉邦招手。

劉邦走過來,要低着頭才能和神女對視。

這時他們靠得很近,劉邦方才意識到神女看起來很幼小,大約只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女郎,劉邦站在她面前,要比她高出半臂的身高。

但下一瞬,不等神女示意,劉邦下意識就單膝跪在了神女面前,這樣他就比神女更低,可以讓神女低頭俯視他。

他自己似乎都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跪下去的時候他愣了一瞬,然後他露出了一個有些複雜的笑臉。

遙想從前,其實也沒有多麽前,神女初降世之際,他由死複生,說出的第一句話尚且是對神女的試探。

是如何變成現在這樣子呢,甚至不需要神女開口說話,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他就自發自動地擺出了最使神女覺得舒适的姿态。

林久站在劉邦身前,,在劉邦跪倒在她腳下的同時,她擡起手,像中世紀歐洲女王為騎士授封那樣,拍上了劉邦的肩膀。

不同的是,歐洲騎士授封時,拍在肩上的是長劍,而林久拍在劉邦肩膀上的,是一只……綠色的青蛙?

系統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心情複雜地問林久,“你真的要把這只【旅行青蛙】送給劉邦嗎?”

林久莫名其妙,“我不是已經送給他了嗎?都放在他肩膀上了,難道還能再收回來嗎?”

系統說,“我不是這個意思,但是。”

系統念了一段【旅行青蛙】的産品說明書,“這是一只喜歡旅行的青蛙,将他送給遠行的友人,他會蹲在友人的肩膀上,定期為你帶回友人的書信。山一程,水一程,別後不知君遠近,相思托與綠君子。”

“是這個【旅行青蛙】沒錯。”林久點頭。t

說是帶回友人的書信,但其實【旅行青蛙】的機制是,随機不定時帶回來幾張友人的照片,有點像随身攝像頭。

但這其實也是附加功能,林久買這個東西最重要的目的是,【旅行青蛙】能為宿主提供一套【旅行裝】,對于鬼魂形态的劉邦來說,這個功能才是最重要的。

她轉向劉邦,向劉邦說,“帶着這只青蛙,你想去哪裏,就能去哪裏。”

劉邦詫異地睜大眼睛,看看神女,又轉過頭看看蹲在肩膀上的青蛙。

林久已經在對他說,“你曾經看過皇帝的天下,如今不妨去看黔首的天下。”

劉邦随着她的話音低下頭,他震驚地發現他的衣裳變了,從華貴的冕服變成了一身粗布衣裳,是那種便于行動的衣裳,像他曾經在沛縣街頭游蕩時,穿的無賴的衣裳。

可他是鬼魂,他的身體并不單是身體,他的衣裳也不單是衣裳……他仍然自認自己是皇帝,那就不該有人能從他身上把冠冕扒下來。

但現在這個不可能就在他眼前上演。

劉邦低頭看着自己身上粗布的衣裳,久久無言。

系統欲言又止,最後一咬牙還是說了出來,“我有點不明白啊,我之前以為你要殺了劉邦,你說謹慎是美德,不習慣留下隐患,什麽的。”

林久問他,“你還記得劉邦回到河畔上那一天時,我說了什麽嗎?”

系統說,“我記得,你當時說,這就是漢高祖劉邦的膽氣。”

林久說,“不錯,這就是劉邦的膽氣,單騎赴會,面色不改,但,”

她話鋒一轉,“劉邦有膽氣,難道我沒有?”

系統說,“……什麽?”

林久不管他的疑惑,自顧自地說,“你提起謹慎,不希望留隐患,誠然這都是難得的美德。”

“不不不。”系統瘋狂擺手,“這都是你說的,你不要推到我身上啊,打咩!”

林久還是不理他,繼續說,“然而。”

這一次她停頓了很長的時間,停頓到系統都忍不住豎起耳朵,然後系統就聽見她說,“只因畏懼将來可能到來的敵人,就要在今日犯下無謂的殺孽。謹慎至此,則人與驚弓之鳥何異?”

她舔了舔嘴唇,話音裏忽然就添上了磨牙吮血的殺氣,“不就是神?讓祂來。我難道沒有屠殺過神明?”

系統霎時毛骨悚然。

就在這時,劉邦已經看完了自己的新衣服,也捏了好幾把蹲在自己肩膀上的綠青蛙。他轉向林久,有些猶豫地說,“我……”

平心而論,現在的冕服并不好穿。

此時以雍容為威嚴,時人認為人越胖就越雍容,在這樣的觀念影響下,帝王的冕服盡可能地寬和厚,這種衣服穿起來是不可能舒服的,穿在身上時像是被壓上了一層又沉又笨的厚殼。

脫去這樣的衣服應該覺得輕松,但劉邦只覺得無措,一時之間,他似乎連手腳都不知道應該往哪裏放。

他又說了一遍,“我——”

林久直接粗暴地打斷他的話,“丈量你的土地,用你的腳而不是你的軍隊。描摹你的國祚,用你的眼睛而不是你的诏書。”

劉邦愣愣地看着她。

林久冷淡地回視,語氣和眼神一樣冷淡,“你走吧劉邦,想去哪裏就去哪裏,想看什麽就看什麽。你問我什麽是天下和江山,我不回答你這個問題,但有生之年我許你行者無疆。”

神女的聲音并不高亢,語氣也不激烈,但每一個字每一個音落在劉邦耳朵裏,都像是一記重錘。

劉邦忽然轉身,往前走了兩步。

他不能明白自己在做什麽,他的腦子處理不了這個複雜的情境和這些複雜的話。

驅動他的身體的是另一股力量,一股近似于本能的力量。

他曾占有天下,可他不曾丈量天下,他曾坐擁國祚,可他不曾描摹國祚。

神女說,有生之年我許你行者無疆。

那麽為什麽不走呢?

他曾經登上皇位,可登上皇位的人太多了太多了,曾經有劉盈如今又有劉徹,他劉邦在其中也不過是一個宣室殿中的過客。

但這些人中誰能得到神女的承諾,誰能讓神女說一聲“許你行者無疆”?

這是劉徹那個幸運小孩都得不到的殊榮吧?劉徹有皇位可他曾經也有皇位,他能“行者無疆”,劉徹能嗎?

劉邦往前走了十二步,林久就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有那麽一瞬間,系統看見她的眼睛裏流轉過一層霧氣般朦胧的光彩。

系統暗暗咽了一口口水,有點不敢說話。

然後他就看見劉邦忽然又退回來,聽見劉邦對林久說,“長安城沒那麽好玩,未央宮也沒那麽精彩。神女,我會讓這只青蛙多多給你寄信的。”

說這話時,他的表情很真誠,像劉徹悅神時那樣真誠。

然後他就走了,禦使着驢子的鬼魂、乘着草木精魄結成的車駕,向帝國不知東西南北也不知哪個方向進發。

他出發時是夜晚,正逢月圓之夜,漢宮乃至長安城中所有人都看見,高皇帝的車駕乘風而起,奔月而去,在皎潔的圓月中,遮出了一片車駕形狀的陰影。

兩千年前的長安城,月圓之夜,于此時仰頭看月光,可見高皇帝駕車奔月而去,去國成仙。

系統:“……”

劉邦走之前是不是挑釁地看了一眼劉徹?這不是他的錯覺吧?一定不是錯覺吧!

明顯不是他的錯覺,因為劉徹也看到了那挑釁的一眼,然後劉徹,這位未來的漢武帝,被挑釁之後,他第一時間……可憐巴巴地看向了林久。

系統:……呵,漢武帝,你和漢高祖有什麽區別。

林久看了劉徹一眼,在這種修羅場裏面不改色,語氣淡然,“他走了,你不高興嗎?”

劉徹眼神迷茫。

林久繼續說,“你之前很在意我随他降世。”

劉徹的表情立刻變了,他想起上林苑的那個夜晚,他脫出而出的那句“神女随高皇帝一同降世”,那時他沮喪他失望,因為神女對他無動于衷。

但他想錯了,神女沒有無動于衷,神女看到了他的失落,神女在意他的失落,神女讓高皇帝走,只是因為他一句話。

他是神女唯一承認的信徒,神女當然在意他!

劉徹挺直脊背,用含情脈脈的視線看向林久。

林久看也不看他一眼,轉身就走了。

“……”系統恍惚着說,“劉邦走了。”

林久說,“嗯,他走了。這一走他就不再是漢高祖,而一個名叫劉邦的旅行家是不會過多幹涉到這個世界的,這樣就算是有風險,也還在可控範圍之內。”

系統小聲說,“既然這是你的決定,那我也沒什麽好說的。”

林久沉默了一會兒,忽然長籲出一口氣,輕快地說,“其實風險不風險的,倒也沒有那麽重要,我只是認為,漢高祖應該親眼去看一看,他治理過的山川湖海。”

“為了這份應該,我願意承擔起風險。”

沉默良久,系統響亮地咽下一口唾沫。

林久輕松地說,“沒關系,我知道你不理解,你不懂得【漢】這個字的份量,這也很正常。”

系統聲音發飄地說,“啊你能理解真是太好了,我确實不大能理解。”

他說得磕磕巴巴,前言不搭後語,仿佛受到了極大的刺激。

林久和顏悅色地安撫他,“不懂就不懂吧,沒事的,我也不會強行讓你去上補習班的,你又不用參加高考。”

系統沉默着。

過了一會兒,系統還是沉默着。

然後系統突然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抽抽搭搭地,絕望地說,“你能再說一遍嗎,就是關于神的那段話。”

林久有點莫名其妙,但還是重複了一遍,“不就是神?讓祂來。我難道沒有屠殺過神明?”

系統卡頓了足足十秒鐘,虛弱地問林久,“你被系統綁定之前是幹嘛的?”

“你不知道嗎?”林久問系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