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棠山很高,山崖很深,焦石簌簌,與滿臉愕然不解的她一起墜落。
九轉噬魂大陣的靈紋驟而亮起,将她困住,再徹底撕碎的那個剎那,她看到了虞別夜不可置信的目光,和不管不顧般向崖下跳落的身影。
那個瞬間,看着虞別夜如若瘋癫的模樣,她的腦中響起的,竟然是這相處的一百餘年來,他垂眸看她,無數次地說“我也喜歡師姐”時的模樣。
凝禪終于福至心靈,突然明白了什麽。
她大概就是大反派虞別夜的那個,早死的白月光。
哦,原來,是他親手殺死了自己的白月光啊。
偏執,病嬌,瘋魔……所有一切書裏的描述都有了合理的解釋。
但凝禪只覺得可笑。
笑自己後知後覺,笑自己自欺欺人。
也笑,明明是他親手推她下來,又為何還要露出這樣的表情呢?
凝禪的所有意識停滞一瞬,然後瞬間淹沒。
*
拂過臉頰的風帶着恍若隔世的熟悉感,空氣潮濕粘稠,有腐葉與泥土的味道。樹影婆娑,水霧迷蒙,天色是連綿成一片的灰白霧霭。
凝禪猛地從下墜的混沌中回過神來。
她依然在下落。
但永暮劍穩穩地踩在她的腳下,面前青山碧水,枝葉繁茂,顯然不是被她一把籠火燒成了焦土的畫棠山。
周身那種撕裂的疼不知何時已經悄然散去,凝禪下意識放出靈識,想要探知此處是何方,到底是什麽情況。
下一瞬,她便已經發現,自己的四方脈才開到四象天,距離她彼時九轉天的全盛狀态,隔了足足二十幾年。
凝禪倏而停劍。
她懸在半空,疑惑地低頭,盯着自己的手指。
白皙,纖細,尚且還沒有後來做傀磨出來的那些薄繭。
凝禪重新打量四周,終于從腦海深處翻出來了有關此刻的記憶——
這是她十六歲這一年,領了合虛山的宗門任務,帶着一群師弟師妹們來靈犀秘境歷練。
卻不料原本萬無一失的秘境裏,竟然套了一個小世界。
好巧不巧,又有一位祝姓師妹跌落進了此方小世界中。身為帶隊的大師姐,凝禪自然當仁不讓,前來尋人。
此刻,她便正在自山崖而落,墜入小世界的途中。
她竟是回到了過去。
凝禪沉默片刻,看向前路的目光卻慢慢變得複雜起來。
她去過那麽多秘境,卻唯獨對此處印象深刻。
原因很簡單。
她就是在這裏,撿到虞別夜的。
虞別夜。
只是想到這三個字,凝禪就不得不強迫自己深吸一口氣,以平複難言的憤怒與酸澀。
她想問一句為什麽。
這三個字萦繞在唇齒間,卻再也沒有了機會。
她也不想再有這個機會。
便是知道虞別夜就在這裏,知道他身處險境,命懸一線,她也……絕不會重蹈覆轍!
一夕回到彼時靈息寥寥之時,凝禪不太适應,禦靈的身姿卻娴熟,如孤鶴掠空,惹得樹梢微彎。
她大致還記得祝師妹在哪裏。
蔥綠的叢林再向前,是一片藍花楹。小世界中不分四季,藍花楹盛放如夢,連成一片稠藍的海洋。
凝禪目不斜視,禦靈而過。
直到藍花楹的樹林裏,倏而傳來了一聲劍鳴。
并不清越,反而帶着某種沉悶,緊接着便是劍身沒入骨肉,再抽出來的聲音。
永暮劍驟停。
翻飛的衣袂停落,覆蓋住凝禪微動的手指。
那劍鳴,陌生卻熟悉。
半晌,她到底還是回頭了。
藍花楹樹林裏,有一只土蝼妖。
還有一個……虞別夜。
土蝼不難殺,但以此刻虞別夜的修為,非要搏殺,恐怕要受極重的傷,絕難走出這方小世界。
凝禪沉默再三,腳下的劍尖到底還是悄然偏轉了方向。
就一眼。
她就看一眼。
罪……不及此刻還未與她相識的少年虞別夜。
她總不能,真的見死不救。
永暮輕盈下落,藍花楹被輕輕拂動,樹林蔥蔥,記憶再清晰,也到底相隔了百年。
許是她到底有些神思不寧,等她驟而感受到逼近的劍氣時,那劍距離她,只剩下了不過三尺!
永暮發出一聲清嘯,自她腳下躍起,與吞吐逼近的劍氣碰撞出了刺耳的摩擦。
劍風吹開凝禪微微散落的額發。有那麽一個瞬間,她覺得自己又聞見了那股帶着血氣的焦土的味道。
如此一擊後,兩人各自後退兩步,凝禪這才略略擡眼。
面前的少年身着藏藍道服,膚色蒼白,有着一張過分俊美且讓人過目難忘的臉,眼瞳卻極黑極冷,像是畫棠山巅終年不化的寒潭,甚至反射不出什麽光。
他微微抿着鮮有血色的唇,剛剛放晴的天光恰落在他望來這一眼時——
四目相對。
少年握劍,劍尖與臉上都沾了血。如此狼狽,身姿又單薄,再配上這樣一張冷白如玉的臉,自然會露出幾分破碎感。
但所有這樣的破碎感,都被他那雙殺意沸騰且戒備的眼,扭轉成了讓人驚悸的厲色。
他的身側,一只龐然的土蝼倒在地上,血染了一地,已經死絕。
幹淨利落,一擊必殺。
哪有她此前所想的半點鏖戰跡象。
凝禪:“……”
好,很好。
他到底還有多少秘密瞞着自己。
上一世,她來得要早一點。
彼時見到的,分明是虞別夜危在旦夕,岌岌可危,她的劍但凡晚落下來一瞬,恐怕他就要被那土蝼的頭角徹底貫穿,命隕當場。
重活一世,再相逢一刻。
她遇見的,竟是虞別夜一劍奪了這土蝼的命,和殺意燃燃指向她的劍。
凝禪冷笑一聲。
真是好他媽炸裂的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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